长篇小说《阿尔太·哈里》选段
翻崇岭，越大山，走了一上午，我终于走出阿尔泰山的支脉一一贺拉塔斯山外。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丘陵起伏的原野。我根据舅父曾经说过的通往F县境的大方向，对照太阳的运行位置，确定了我前进的路径。我尽量选择不见人烟、没有牛羊的荒野走，以免被别人发现而受到阻拦。
我背着沉重的行李，慢慢走着。虽然无法看清自己的整个身形面目，可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一个乱发蓬头、满脸污垢的伶仃孩子，穿着破烂不堪的衣裤，肩上驮着稀奇古怪的包裹行囊，一只脚穿着破靴，另一只脚却是个毛蹄子……任何人在路上碰见我，都会吓得惊叫一声：“哎哟！这不是个野人吗？”是的，我是个荒野里躲闪奔突的“野人”。在我故乡草原的范围内，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否则，我这副形象，在别人面前，无论如何是鬼混不过去的。
我在荒漠空寂的草原上走了几天，越走越慢，越走越感到吃力了。因为肩上的行李越背越重；那联系褡裢两头的绳子，紧紧勒进我肩头的肌肉里，使我半边身子都感到麻木了。走一阵儿，我就得停下来，卸去重压的行囊，休息半天，才能重新前进。
尽管肩头的负担如此沉重，但一样东西也不能扔掉。这些都是我赖以生活的必需物品。如果丢失了一件，都会危及我的生命。甚至我还在原来的负担中，几次增加了分量。有一天，我在荒草坡上看到一块羊毛毡片，足有半截褥子那么大。可能是转场搬迁的牧人，没留意从骆驼背上掉下来的。我瞅着这块还很完整的毡片，脑子里斗争了半天，最后，我还是捡起了它，和我的熊皮褥子捆在一起，带着它上路了。
我曾经记得老人们讲过一个民间故事：从前有七只绵羊，要去阿拉伯朝圣。它们选出一只德高望重、聪明智慧的老绵羊做带头人。路上看见几块毡片，老绵羊提议，把毡片捡起来带上。又碰到了一张上面写有经文的纸头，老绵羊也收了起来……伙伴们都不理解，抱怨老绵羊尽捡些废物拖累大家。老绵羊却说，在漫长的旅途上，每个细小物件，都可能是宝贵的，有用的。果然，在它们通过沼泽泥滩的时候，就用那些毡片轮换着做“垫脚石”，才没有陷进泥沼里去。当七只绵羊穿过一处险恶森林的时候，被一只狼拦住，要吃它们。老绵羊不慌不忙，拿出路上捡的那块废纸头，宣称这是狮王给它们开的“通行证”，吓得恶狼夹起尾巴逃跑了。
这故事对我很有启发。也许这二三尺一块薄薄的毡片，在我艰难的旅途中，能发挥很重要的作用呢。行李沉重就沉重一点吧，反正我的旅程也没有限期，可以背着它们慢慢地走呀！
又一次，我在牧人们曾经安过毡房的圈滩上，拾到一只旧靴子，我也遵照老绵羊的教导，带上了这物件。我脚上的一只靴子已经很破烂了，估计再走几天就无法穿它了。我带着另一只备用皮靴，那就不愁会光脚丫赶路。
当然，我肩上包裹行李的实际分量，也在慢慢减少。我每天吃着干肉，已经把约莫三分之一的食物消耗了。不过，我的胃口越来越不行。因为总是在嚼着老熊的干肉，吃不到一点儿面食、奶食，胃口怎么会好呢！食量小了，精力就感到不足。相反，对水的消耗量却很大。在七月的大太阳下，汗流浃背地赶路，一会儿就想喝水，一会儿就想喝水。幸好我有这么一个宝贝水囊，可解决了大问题。我把野鸡皮囊里的水喝少了，喝空了，遇到有水的地方，马上把它重新装满一一皮囊不小呢，足能装下五六斤水呢。
出山的第七天，我在穿越一片茫茫戈壁的时候，天气变了。太阳被灰色的云堆埋没，狂风晡叫着，卷起漫天沙尘。周围世界，顿时变得迷迷蒙蒙。我慌忙地走着，在我的脚下，一会儿是砾石板结的平滩，一会儿是波涛起伏的沙堆，一会儿又是遍地荆棘的石岗……我顶着狂风，冒着沙石，乱撞了半天，不觉迷失方向，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我那只残破不堪的靴子，也在慌乱中跑丢了。
不行，我再也不能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乱飞乱碰啦！要在这风沙狂卷、茫茫戈壁上迷路，那可是要命的事情！我得赶快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慢慢辨清了方向再走。
我停下脚来，向周围仔细观察，就在我左边不远处，有一片黑糊糊的地方，似乎是灌木梢林。我穿上那只捡来的旧靴子，急忙跑到那里一看，不错，在干燥的沙滩上，长满了一丛一族的索索柴。最大的柴墩，长得比人还高一这正是一处躲避风沙的好地方。
我用心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处所，三面都被小胳膊那么粗壮的索索柴树丛围绕，中间有小毡房那么大一片空地。只有一面空着，好像一间房子的出人口。出口两三步，又有索索柴林，像一架挡风墙那样，能够拦住狂卷的风沙。
我选中了这个地方，感到很满意，便卸下我肩上的东西，坐在沙地上喘息。这时候，天空的乌云越来越浓，显然，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雨。我稍微缓了一口气，不顾浑身疲累，赶忙解下绳索，就去附近各处收集柴火。我反复几次，捡来一捆一捆索索柴的干枝、枯根，都好好地存放在我的住处。要在这里呆下来生活，柴火是宝贵的东西。要是连下几天雨，就别想捡到可以燃烧的干柴了。
我生着一堆火，数了数火柴，只剩九根了。我用破布条好好把它们包裹起来，收藏在贴身衣袋里一可千万不能受潮了。
勉强嚼了块干肉，喝了半茶缸开水，估计时间也该是傍晚了。这时，风渐渐缓下来，接着，天空一道闪电，沉闷的雷声，在远天滚动，马上就要下雨了！我慌忙解开行李，在那毡片的四角上，拴上绳子，绑到周围索索柴枝上，绷紧了，撑出一张天篷的样子。小雨点啪嗒啪嗒，已经在我的毡篷上面敲打起来。我赶快把所有柴火都移到篷子底下，铺平压实，上面盖上熊皮褥子。把火堆、网袋及一切零碎物件，都移到淋不着雨的地方。那雨却像喷泉扬洒，瀑布飞泻，周围索索柴林里，发出一片大河波涛似的喧哗声，我那可怜的小毡篷，就在顷刻之间，被凹聚的雨水，压得肚皮反鼓，像个盛水浅锅一样了。我急忙在皂角手杖一头，套上旧靴子，竖立起来，顶高帐篷的中心。那积水就向四面哗哗地流下来，把火堆也沏灭了！
这场雨，时大时小，一直下了两天三夜。除了我床铺上仅能容身的一坨之外，全被满地的积水和斜射的雨点浸湿了。我成天整夜团缩在熊皮褥子压成的一个窝里，动弹不得！雨稍稍下得小一些的时候，我设法挖起地面的泥浆，塑造成一个小圆圈，舀干圈里积水，生起火来。大雨泼来的时候，火又被浇灭。
我自离开舅父的毡房，在将近二十天的时间里，大都处于一种紧张奋斗的生活里；其中有痛苦，也有欢乐，却很少感到寂寞。只有在这大雨包围的几天里，忽然有一种无法忍受的孤独心情，压迫着我，折磨着我，使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在极度苦闷的时候，我常常想到我的母亲。我宁愿不到这个世界上来，也热切地希望那十九岁的心地单纯的少女，能得到人生的幸福。但她受到欺骗，遭到遗弃，损害了花朵般的青春，含恨离开人世！我真恨透了那个有钱的浪荡子，由于他品德上的卑鄙，竟使别人家破人亡！
据说，世人都是天国的真主创造的。可为什么真主创造人的时候，又偏偏创造出一些坏蛋，来搅乱人间的安宁呢？我的后继舅母，还有把老主任赶下台的歹徒，是谁给了他们那样大的权势，把草原上蓬蓬勃勃的生活，搞得一片混乱？
这许多人生的问题，社会的问题，是太复杂了，绝不是一个十四岁小孩幼小的心灵所能分析判断清楚的。我尽管苦苦思索，心里仍是一团模糊，却越发增加了我的迷惘、惆怅和孤寂！
第四天早晨，我从昏睡中惊醒。一道阳光斜射到我的身边，雨止天晴了。四周静鸦鸦异常沉寂。我感到口渴得厉害，想爬起来，却觉得浑身酸困，脑袋沉重，刚强撑着抬起半截身子，胳膊一软，又栽倒在熊皮褥子上。
糟糕，我生病了！
自出走以来，饥饿、寒冷、猛兽、毒蛇……这一切威胁，我都不怕，因为我有清醒的头脑和充沛的精力，能够想出办法，战胜困难。而现在，病魔却缠住了我；这对一个流浪在荒无人烟戈壁滩上的孤独旅行者来说，是再倒霉不过的事了！
我明白，这是由于连日风雨寒冷，再加上自己的心情不好，饮食睡眠都不充足，害上了重感冒。病虽然不是大病，但这里没有医药治疗，没有亲人照料，没有避风挡寒的房舍，如果躺在这索索柴丛里几天不能活动，渴都会把我渴死！
不，我不能这样等死！我得赶快起来，把火点着，好好喝水，多多吃东西，别让我的体力衰弱下去。我估计我早巳走出家乡的管辖范围了。只要走得动，能在附近寻到人家就好了……
我这样想着，吃力地爬下床铺，抽出熊皮褥子底下的干柴，抖抖索索摸出火柴包儿，一看，只剩三根了。
我极其小心地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柴堆。受了潮的索索柴，冒着黑烟，半死不活地烧着。我拿过盛水皮囊，只倒出半茶缸，水也完了。这一切，都明明白白提醒我：疾病缠身，水断粮绝的危险时刻已经到来了！一种无法控制的绝望情绪，顿时使我头晕目眩，眼前飞舞着一片暗影。当我强撑着去向床头拿过盛干肉的网袋时，两眼金花乱飞，耳朵里嗡嗡响着，把不住一头栽到乱柴堆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种似乎非常遥远，而又非常亲切的声音，隐隐传到我的耳边来，唤醒了我的意识。
“哞！”这是黄牛的叫唤声。
我惊喜地一骨碌翻身坐起，竖起耳朵，绷紧了我身上每一根神经纤维，静静谛听，这是不是真的？
“谁在这儿烧火呀？”索索柴梢林外面，传来一个尖嗓门女孩的问话。接着，一阵踏踏的脚步声，走过来了。
我只觉自己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地狂跳，睁大惊奇的眼睛，等待这突然出现的奇迹。
一个哈萨克小姑娘的身影，绕过那堵索索柴挡风墙，闪现在我的眼前。
“哎呀！”小姑娘刚朝我这里望了一眼，吃惊地尖叫着，就想磨头跑开。
“喂喂！小妹妹！”我喘吁吁地叫道，“你别跑，别跑！”
小姑娘迟疑地停住脚步，警惕地转过头来，远远站着，睁大一双含着惊惧目光的乌黑眼睛，定定望了我半天。
她年纪大约十二三岁光景，瘦高挑个儿。一头略带金黄色光泽的柔软头发，梳成几条辫子。头顶偏右，戴一顶插着鹰毛的哈萨克花帽。红上衣，青坎肩，腰上系一条绿底红花的布裙9蓝布长裤下面，是一双尖头高腰靴。蛋形脸盘，微黑皮肤，额头稍凸。淡淡眉毛下，闪着一双明亮单纯的黑眼睛。鼻头有点上翘。鼻梁和眼眶底下，生了一层细碎的雀斑。薄薄的嘴唇略略张开，看得见一排雪白的牙齿。从整个面型来看，她并不漂亮，但她是天真烂漫的，妩媚的。一种草原少女特有的纯朴的风姿，能给人留下可爱的印象。
“你是谁？”她观察了我好久之后，问道，“你为什么像头小熊一样，独个儿待在这里？”
“我是个出门人，小妹妹！”我说，“我走到这戈壁滩上，病倒啦！”
我这样喘着气回答她，一面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我的两腿发颤，头重脚软，挣了半天，还是直不起身来。
“来，让我帮助你！”小姑娘跑过来，伸出细长的两条胳膊，架住我，“哎呀，你病得很厉害！躺下吧，躺下吧！”
她一手搀着我，伸出另一只手，把熊皮褥子拉拉展，扶我躺在铺上，又用她冰凉的小手掌，摸着我的前额，说道：
“在发高烧呢！唉，可怜的孩子！”我听这毛毛女子称我是“孩子”，心里有点好笑，又使我很不服气，而且她那种对我表示出来的无限怜悯，也叫人感到不是味儿。于是，我说：
“不，我不是一个孩子！我比你大多了，已经十四岁了。我不过因为害病，身体特别虚弱罢了。”
她静静地听我说，嘴角露出微微笑意。我怕她还在小看我，就用事实来引起她的注意。
“你不相信吗？小妹妹！”我说，“就在十天以前，我还在森林里打倒了一头大熊呢！你瞧，这熊皮褥子，就是从那头大熊身上剥下来的。”
这一说，可真是震动了这位小姑娘。她睁大惊讶的眼睛，又用手摸摸那熊皮，说道；“真是这样吗？啊！你的确是一位小勇士了！”她呆了一会儿，又问，“可是，你不带猎枪，是怎样打倒那头大熊的呢？”
我大致告诉她，我是怎样用树顶悬石的“机关”，给了那蠢熊致命的一击，使它腰断身残，最终死在我手里……她人神地听着，不时微笑点头，分明是在心里赞佩着我。她听完了，接着又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
“那么，小哥哥，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回家去，一个人呆在森林里呢？——等一等，让我先给你烧点水喝，你口干得很呢。”
小姑娘走过去，跪下身子，吹旺了那堆火，把茶缸里的水坐到火上，就飞快跑走了。一会儿，她拿来一只小碗，一个奶瓶子，一条山羊皮口袋。她在茶缸里放了点茶叶，兑上奶子。很快，一种又熟悉、又陌生的奶茶香气，直扑进我的鼻孔里来。我闭起眼睛，贪婪地深深吸了口气：啊，好香的奶茶！我是不是正在梦中啊？
我不是在做梦。
小姑娘端来一碗喷香的奶茶叫我喝。那羊羔皮袋里，有包尔洒克和干奶酪。这是我二十天来没有见到的食品。小姑娘扶我坐起，我贪馋地吃着这些美味的东西，只觉浑身发热，汗珠在我头上滚着，小姑娘不住用手帕替我揩干。
“那么，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呢？”她又提起了刚才的问题。
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考虑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出走的全部原因、告诉给这个陌生少女。我从来是不会说谎的，更何况面对着这样一个纯真友好的小朋友，我不能不向她袓露自己的胸怀。
“讲讲吧，小哥哥！”她催促我说。“是不是你在家里闯了祸？”
我决定把最近的一些事情告诉她。但是，我先问她是哪里人？到这戈壁上来干啥？当我知道她属于另一个我不熟悉的牧区，是跟随祖父看守这里的一口水井，她今天是赶牛来驮柴火的时候，就告诉她，狼把我放牧的一只自留羊吃了，回去后会遭到后娘的毒打，因此才孤身逃出来，准备到远方去寻找我的外祖父母……把一路的经过，都向她谈了。
小姑娘听着我的叙述，眼眶里转动着泪花，不时回过头去，用手帕揩着眼睛。“哦，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一不，你不是普通的孩子，你是一个又叫人同情，又叫人喜爱的好人！”
我说：“小妹妹，我很感谢你援救了我。可你还得进一步帮助我啊一一因为我病得很重呢！”
她连声说道：“那是当然的，这用不着说啦，等我拾一点柴火，咱们就一块儿到家去吧——我爷爷是会欢迎你做客的。”
一个小时以后，我们上路了。一头牛上，驮着柴捆和我的行李。小姑娘扶我骑上另一头牛，由她亲手牵着牛缰绳，慢慢向戈壁草原走去。大约因为刚才吃热饭出了身汗，现在，我觉得身上清爽得多了。我骑在牛背上，问她：
“你们家住得很远吗？”
“嗯，有二十多里路呢。”
“那么，你也骑上这头牛吧。“一走路是很累人的！”
“不，我得牵着它。这黄犍牛性子不好，也许会把你摔下来呢！”
“我不怕，烈马我都敢骑！”
小姑娘笑了：“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我可怜的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