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大军意识到，这下露了馅，丢人现眼啦，而且是丢在分区最高首长面前，给刚来的新政委留下一个作风松散的第一印象，岂不是糟糕透了？气恼不过，管不了那么多，狠狠一脚下去，踢在那战士屁股上，吼道：“无缝钢管，给我爬起来！”
没有反应，他睡得太沉了。于是，又挨了一脚。钟国疆想阻止，没有来得及。这一脚更重，无缝钢管“啊呀”一声，跳了起来，摆弄一下枪，喝道：“谁？站住！口令！再不回答，我开枪了。”
钟国疆觉得很有些滑稽。熊大军脸和鼻子都气歪了，训斥道：“站岗睡大觉，不怕关禁闭？分区钟政委看望你来了。立正！”
这下无缝钢管吓怕了，立正了，再背好枪，抖抖地说：“报告首长，哨兵吴锋刚正在站岗。请指示！”
“哦，还挺会说话。”钟国疆微笑着说。“熊连长怎么叫你无缝钢管啦？”
“报告首长，战友们都这样叫。我爱听。”吴锋刚显得非常天真。熊大军替他说了来由。他是云南人，名叫吴锋刚，新兵连回答记者提问为何来当兵的时候，说了三个字，找人管！下连后，总对班长排长和连队干部说，我是来找人管的，你们要管我啊！时间一长，有些调皮的老兵就给他名宇加了一个管宇，意思是，你不是要管嘛，就给你添一个管，叫吴锋刚管好了。大家认为很贴切，就传开了。
“是这样，有意思。”钟国疆摸摸他的手，替他扣好风纪扣，“为什么抱着枪还要睡觉啊？”
他看看熊大军，不吱声。熊大军说：“首长是好领导，你尽管说，别顾忌我。”
吴锋刚就一五一十地说了，钟国疆和梅高洁都感叹不已。感动之下，钟向梅借五百元钱送给了吴。
回到连部，钟国疆一点也没有睡意，挑灯夜战，与熊大军、梅高洁一起商量怎么改天换地的大题目。专心于此，他全然忘记了问梅高洁借钱还给熊的事情。而熊大军豪爽慷慨，也没有再提。
起床号响起，又一个黎明来临。
吃过早饭，梅高洁提出要上山看蚂蚱，抓几只做标本，再拍几张照做纪念。钟国疆也想看个究竟，就同意了。
在熊大军的陪同下，他们照旧骑马上山，来到了连队的季节性值勤点555高地。
听说分区一号人物来了，值勤点的4名官兵排长彭勇，副班长陶飞，战士桂有富、贾勇超，飞快奔上前来，敬礼、握手、问候，又忙不迭跑步去端水，拿小凳子，这儿的战士勤快，懂礼貌。钟国疆和梅高洁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他们高兴地坐下来，一边跟战士们说话，一边观看周围的景色。
周围蓬草片片，芨芨草青翠欲滴，遍地都是蚂蚱，飞来飞去，发出“嗡嗡嗡”的振翅声，天然的景色使人心旷神怡，忘掉了头顶逐渐攀高的烈曰。
梅高洁像孩子一样跑来跑去，追逐捕捉飞来飞去的蚂蚱，惹得钟国疆童心大发，情不自禁地跳进草丛中，帮梅高洁捉蚂蚱。熊大军也来帮忙，不一会儿便捉了10几只大蚂蚱。梅高洁一个一个装进了事先准备好的扎了小孔的纸带里，叫熊大军拿着。她又取出相机来照相。刚刚照了两张，天公变了脸，细雨霏霏。紧接着，下起了冰雹。熊大军赶忙招呼大家钻进了值勤点的帐篷。外面冰雹已经变成了大雪，瞬眼间，四周山头白茫茫一片。
钟国疆担心下得太久，耽误行程。熊大军却有点漫不经心地告诉他，这雪就像过路雨，下不了一阵就会消失。
彭排长拿出两件大衣，给钟国疆和梅高洁两人披上，用警告的口气说：“这鬼地方，五六月下大雪，冻僵了狗，冻死了鳖，赶快披上，不然会得风寒。”
两人披上了大衣，心怀焦急，与战士们一起在帐篷里挤了半个多小时，说了不少家常话，问了许多执勤的事情，雪终于停了，太阳又露出了笑脸。
钟国疆不失时机，与彭排长他们打了招呼，叫熊大军带着他们下山。彭排长一直把他们送到山沟，收回大衣，回值勤点去了。
钟国疆指示熊大军，连队要抓紧发展养鱼业和种植业，还要养殖牛马可以考虑喂养一些狗，最好是藏獒，加以训练，让它们去对付狼。熊大军掏出纸笔，——记录在册，保证极力落实。钟国疆和梅高洁便和他告别，叫他赶紧回连去，他们勒转马头，奔向烽塔市。
回到分区机关大院，钟国疆问过梁文修车的经过，要他再叫一个兵把两匹马赶紧归还给铁堤连。又叫梅高洁把问卷调查留给他，回去好好休息，他不想写什么调查报告。
梅高洁信以为真，把她早巳综合了的问卷调查情况统计从军用挂包里取出来，装进他的旅行包，忘了敬礼，转身跑回宿舍，换上便装，跑到街上洗澡去了。分区太穷，还没有大澡堂。一个小小浴池，男女通用，家属和女军人们两个星期才轮一回，因为太拥挤，往往抢不着，许多女兵和家属不愿白跑白等，也不愿身上脏着，干脆自己掏腰包，趁星期天或休息时候，上街去洗个痛快。不用说，这给营院管理带来了麻烦，也让地方人们说闲话，什么烽塔分区肯定歧视妇女，要么就是女人们太讲究，或是男女同浴，吓坏了女人们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说法，梅高洁当然全都一清二楚，也全然置之度外。这回千里巡边，她的任务其实比较繁多，因为她还负有保卫首长安全、保障首长生活和协调上下左右关系加上问卷调査的多重责任，跟着大政委跑了五天五夜，紧赶慢赶，风里雨里，水中雪中，泥呀汗的，身上都粘糊了，不洗岂不让人嗤之以鼻？不知大政委帅哥是否也浑身起泥面条。
钟国疆用心用力更多，熬苦更大，哪能比她干净。管理科长和招待所长都向他报告过，分区浴池有首长单间，还有战士帮着搓背。莫得远还跟他说过，分区领导可以上街洗浴，回来报账。但是，他没有去分区的小小浴池，也没有去街上的洗浴中心，而是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在招待所的洗脸间用冷水冲洗一番，换上干净衣服，就往床上一倒，想舒舒服服补一觉。
这五天，他和梅高洁简直就是一只陀螺，自打自转，超负荷运转，等于干了一个月72小时的活计，体力严重透支，需要恢复疲劳，补充能量。不然，真可能像梅高洁所言，积劳成疾。可是，他不能像梅高洁一样相对超脱。他要赶紧写出一份调查报告，送给分区常委和各部门领导。屈指算过，来分区不长不短，整整十天了。就职演说总往后推托，已听得一些人颇有微词，心中未免总是不踏实，一心想着赶快摸清底数，做一个有发言权的人，避免瞎指挥。于是，他一跃而起，埋头伏案，草拟调査报告。
刚写一个开头，宋小牛来了，要陪他去洗澡，说分区和街上两头都安排好了，首长想去哪儿洗都成。钟国疆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我早洗过啦！你去忙吧！”
宋略顿一下，说：“那我给首长洗衣服！”
钟冷笑一声说：“衣服我也晾出去了。叫你去忙，你就去忙。”
宋“哦”了一声，转身跑出去了。
钟国疆继续写作，没有去饭堂，嚼了一些饼干，挑灯夜战，熬到鸡叫第三遍，把汇报稿写完了，再改一遍，才卧倒在床。
第二天一上班，钟国疆把调查汇报交给魏德文，要他打印出来复印了，分发每位常委和部门领导。这份汇报可为简练至极——
各位常委及部门领导：
现将我带梅高洁干事五天来千里边防巡察成果送上，请审阅。十四个边防连队正在履行职守，艰苦奋斗，可谓含辛茹苦。原来，大家都说边关有五难，根据我的调查，其实有十四难：吃喝拉撒难，用电用车难，交通通信难，恋爱婚姻难，读书看报难，住房借宿难，洗澡洗衣难，收听收视难，走亲访友难，寻医问药难，精神康乐难，自力更生难，自学成才难，烈士安息难。
解决这些困难，乃燃眉之急。我们草拟了懈决边关十四难十四条》（附后），请审示。
魏德文受到极大震动，起身捋腿思忖，自语道：钟国疆，真有你的。五天等于720小时，史无前例呀。不用车，只用马。调查报告也成了，一针见血，字字逼真。魏大黑子也自叹弗如啊！拿起稿子，掂了掂，打电话叫来万有生，命他马上复印，分发各个常委。然后，叫来梅高洁，绕着圈子盘问一会，得知她还不知道这份稿子时，他竖起大拇指说：“梅高洁，你真幸运！看来呀，你把玉照贴上第八任政委的相框，真是好兆头。”说得梅高洁满面羞惭又莫名其妙，愣在地上。
万有生又来了，手捧一摞文件，请示道：“主任，莫司令吩咐，请你过目之后，马上呈送钟政委审阅！”
魏德文拿起笔在封页上签了名，顺手交给梅高洁，说：“马上送给钟政委，看他眉毛竖起来不？”
梅高洁来回话，说常委们的蹲点报告已交给钟政委了。魏问她政委有何反应，指示什么了没有。她说没有，就用手势示意她放在案头。他正在打电话，表情很严肃，像是接哪个首长的电话。
梅高洁猜错了。钟国疆接的是妻子洪丽媛的电话，先问他为何一连五六天没吭气，听他说了下边防去了之后，又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还不错，叫她放心，别担心他，把家务事做好，把老人和孩子照顾好，就是对丈夫最大的关心和支持。这一说，洪丽媛忍不住了，哽咽着说：“琪琪病了，是重感冒。公婆两个也病了。公公是高血压犯了，在总医院住着。婆婆嘛，下楼梯不小心，脚崴了，正在理疗。”
这下子钟国疆急眼了，一脸的紧张，追问严重不，要不要他回家帮着照看。她停顿一会儿，强颜欢笑，说巳经处理妥当，叫他放心，有她撑着，自会阖家安乐。他只管好好工作，一定要踢开头三脚，绝对不能叫人家看不起。
放下电话，钟心情沉重，坐立不安。电话又响了。拎起话筒来，就听见周龙昌说：“高座，五天打了五次电话，你都关机，到哪去啦？”
“哪去啦？落实你的指示去啦！”钟没好气地说，“你不是反复教导我必须抓到真实的发言权嘛。”
“噢！原来当潜水艇去了。你得感谢我才是。这一下，你的精气神全都上来了嘛。要编大军区史了，我可能到大疆跑一圈，想专门去你哪儿一趟。”
“嗳··你别来，没啥好茶饭啦！等个两三年再来吧。”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才不管你有啥没啥呢？拜拜！”
丢下电话，钟国疆的眼光移到了那份常委蹲点情况报告上。想起莫得远刚打过电话，要他仔细审阅，便打开来看。嗨！标着呈阅件的封页上，莫得远龙飞凤舞，批了一大段：此件非常好，请钟政委细审……抓住了重点，提出了好法子云云。
大概翻了一遍，发现七份调査报告上都有莫的批示：张秋生作风深人，问题抓得准……
钟国疆兀自笑了，心想：真有意思，皆大欢喜嘛！其实，这次常委们下基层蹲点，都不那么顺当，邵兴邦跟北塔团政委狄仁雨大吵一场，两个人都给钟诉苦；任长城被连队哄走，无颜见江东父老，也不愿再被官兵们叫后穷部长，提出调离；哈瓦买提在明塔县武装部蹲点，算是颇有收获，基本弄清了该武装部出租土地损失五十几万的事情。武装部吸取教训，写出了检讨报告，请求依法依纪处理相关责任人。哈还碰见了下县蹲点的地区专员赛福布丁，叮嘱他一定向钟政委问好，过几天他要抽空看望香辣政委；会晤站站长赫哲根电话报告，魏德文蹲点很深人，为站里做了不少实事，调查报告里有两条建议，进一步发展边防文学，以此为突破口，加快培养全面人才的步伐；黄亚东在分区教导队蹲点。接连三天没有任何收获，吕良英与钟国疆比试的消息传过来了，官兵们不请自来，要和他比试。有些胆大的官兵，挑明了说：装鬼部长，边防连队的八座车十辆有十一辆开不动，多出来的一辆是牵引车，每每牵引不动，反而一起抛了锚。黄免不了装腔作势：面包会有的，新装备很快会到位。官兵们嘲笑他，装个鬼哟！鬼才信哩！接着就逼他比试操枪操炮，驾车，玩电脑。分区部队连年欠账，装备落后，计算机只有通信营有几台，常委们配的都是老掉牙的苹果机，无人感兴趣，束之高阁。黄亚东也不例外，自然没戏唱，输是自然而然的事。好事不出门，丑事扬千里。钟国疆比试大获全胜的佳话还没传多远，黄亚东比试大败亏输的消息已是满天飞了。果真是装鬼部长！官兵们信以为真，一传十，十传百。他也找钟叫苦，提出调走。
张秋生在金塔武装部蹲点，在金塔县城转了几圈，又到南山里头折腾了几回，写了个调查报告，就一条意见，加强生产经营！说是分区既有战斗团队，又有武装部。可以两头得食，就看如何筹划了。
陈大双昨天从南塔团回来的，连夜到天仙市去领政治教材了。他算有些收获，碰到钟之后，改去跑团直属队，从全局上提了几条意见。
没让钟想多久，魏德文、邵兴邦、任长城、黄亚东、哈瓦买提、张秋生鱼贯而人，手里都拿着钟的调查报告，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天跑了千里，十四个连队一个不拉，岂非天兵天将？烽塔分区史上记载，巡察千里边防，通常要四十天之久，最快的也要一个月。钟政委千里巡边的五天就等于720小时……我们针对十四难苦思冥想，绞尽脑汁地想，觉得十四条针锋相对，周全缜密，完全同意！钟国疆不动声色地听完了，谦虚地问他们，他来这儿有些啥闪失，需要注意些啥问题。他们都说没有啥。张秋生自我检讨说，自己脾气不大好。心里没啥。莫得远也算是心直口快的同志。大家也如此说。桌上电话突然震响，把钟吓了一跳，抓起话筒一听，马上笑道：“莫司令，有何指示？”
“不敢指示呀！”莫的声音很大，钟只得把话筒拿远一点，大家都听得见了。“学习了你的调查报告，感到很不错。建议与大家的综合，以分区党委名义下发部队贯彻落实。你看如何。”
“我看不要着急，待半年总结会上讨论之后再说。你看如何？”
“这样也好啊。红头文件嘛，有比没有强啊。”莫得远不无妒忌地说，“地委组织部又打电话来，询问分区谁进地委常委，是不是还是我，要抓紧回话。我嘛，当了几年了，有些经验，去也行。不去嘛，也没啥。你去吧。”
钟国疆心里骂道：真有你的，欲擒故纵，我才不稀罕呢。吹一下话筒，笑道：“老莫啊，别七弯八拐的，累人。我真不想去，新兵蛋子，千头万绪，哪里还有精力哟。我给艾书记打电话，就定你连选连任好了。”
“打不打由你。反正地委也要报批。”抬高嗓门，“小钟！你香辣政委，他们都耳熟啦。说你品牌形象站住了。我不服气呀。我老莫撅着尻子干，二十余载，老皮子烽塔传人了，也没听谁说我有品牌形象。我该是啥形象？啥品牌？怎么树？树不树的起？你要帮我想！”、
“哈哈哈！老兵欺负新兵罗！”钟国疆以守为攻，“我这两下子谁宠着？树形象品牌是你的事。我管不着嘞！”
“哈哈哈哈！”莫得远一阵大笑，“我的政委，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五天千里巡边归来，双翼更丰啦！祝你飞黄腾达喽！”
“千里巡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哪里还飞得动哟！”钟国疆说完，也放声大笑。常委们见状，都跟着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