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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太阳离西山的火烧坡还有一人高的时候,马长存已经看见了通往村口的那条土路。顺着土路和两旁钻天的白杨一直走下去,过了一个冗长的慢上坡儿,就算是台地村的领地了。

马长存现在是个在人们的大拇指头上过日子的人,一溜八间的水泥平板房,还有让村里人羡慕的存款。这一切对于台地村的农民来说,都是富裕的体现。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过了今年,马长存就是平八十岁,按农村的习惯,是名副其实的高寿老人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其实,台地村数他的腰杆儿挺得最硬,快八十岁的人了,什么事总少不了他,什么事还都他说了算。

太阳还没有完全从西山的火烧坡落下去的时候,马长存正好踏上通往村口的那条土路。他抬头望一眼村里袅袅的炊烟,匆匆走了几步,在一处转弯的地方歇缓下来。他很想静静地坐一会儿,感受一下夜幕在村里降临时那瞬间的美丽。台地的白天热烘烘的,南北两面都是山,山之间夹着湟水,总觉得像火烤一样,让人心里慌闷得像困在锅炉里。这会儿,空气中有了点儿潮意,他很想独自静静地坐一会儿。走了一下午的路,身上出了汗,这会儿背心里有点凉兮兮的。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禁不住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把他家的,咋球搞的。他觉得这么响亮的喷嚏有好长时间没打过了,也许是老了受不了风寒的缘故吧。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喧闹的台地在一瞬间便失去了白天的本来面孔,柏油路上依稀可闻的汽车喇叭声和农用车不要命的爬坡声也渐渐变得遥远了。东边,从湟水下游的享堂峡那个方向,有一股风像女人绵软的手一样徐徐吹来,接着,淡淡的暮色仿佛带着乏气儿款款漫过来。但台地上依然豁亮豁亮的,那刺眼的光芒让人睁不开眼睛,这是太阳的余晖在河面上反射形成的强烈反差。远处的山崖,近处的草木,还能依稀可辨。这一切很适合他此时的心境。他有点儿高兴。他从县城上路的时候就估摸过了,如果一路上不遇到麻烦事儿,到村里天就会黑的。这果真跟他估计的结果是相同的。他不坐班车,也不搭便车,硬是步行十七八里的路,一是要证明自己估计的准确性,试一试自己的脚力还行不行,二是坐班车太拥挤,节奏也太快,要想一件事儿,刚刚开始就又要忙着下车,会把思路打断。他抬起头来,随意看了看湟水南岸的大山,盘盘绕绕的羊肠路冷冰冰地径直延伸到山顶,再远处就看不清了。他知道那边就是浅山坡地。黄昏的色彩把那里搅得乱糟糟的,坡地连坡地,山峦复山峦,连接成一幅稀里糊涂的画面,即使再好的心情也产生不了愉快的想法。

前面不远处的山坡下就是旱台。这旱台少说也有三百亩吧,准确地说应该是三百五十三亩,多少年来马长存不知丈量过多少次了。在湟水谷地里这样的旱台有多少处呢?它们在这里不知不觉地躺了几万年、几十万年了,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庄稼人。每到秋天马长存总喜欢站在这里的山顶上看一看河川里的庄稼。土地承包到户后,虽然他在社员中的威信和声望不比从前了,但这种习惯还是没有改,他像一个勤快的管家一样,这儿走走,那儿看看,已经形成了一种怪癖。他发现,旱台是黑色的,就像台地上男人们的脸膛一样,是强烈的太阳光将这片土地照成黑色的吧。他不知道太阳光中有紫外线、红外线之类的成分,如果知道的话,也许想象会更丰富一点。旱台地发出紫金色的灵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吸收太阳光,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将这种光反射给台地。它默默地躺着,一声不哼。

多像一个威严的老人。

其实,旱台也并不是那么高,最高处也只比台地高十七米。他丈量过。他想,当先人们第一次跨越它的时候,这古老土地的襁褓中就传出了一个古老民族的第一声啼哭吧,于是,在干旱的被人们遗忘的贫瘠的荒地上,才有了绿叶有了庄稼有了牛羊有了庄廓有了一切吧。于是,台地上的人一茬接一茬地生儿育女,一茬比一茬健壮。他文化程度不高,但他所思考的有些问题,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农民所能企及的。想到这里,他有点儿激动,他甚至在这寂静的台地上,想大喊几声。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不是他五音不全,他年轻的时候还是个唱花儿的把式。毕竟老了,底气不足了。他就有这种喜欢冲动的毛病,一旦激动起来的时候,比小孩子还要天真。尽管如今已步入了花甲之年,但有些事情天真得连儿子们都很难接受。他曾在人前头辩解,说那不是天真和无知,是激情。干事业总要有那么点激情。

台地的夜晚总是美好的。台地的五月,傍晚总是不知不觉地来到的。刚才马长存的老花眼还能看清很远的地方有一头牛在吃草,现在他的视线只能依稀看清十步之远的地方了。东边,那一股子轻盈而亲切的风仍在吹个不停,像一个睡觉很踏实的婴儿均匀的呼吸。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还没有成熟的西瓜和沙果的味儿,这味儿不是从下寨或柳湾吹来的,而是从湟水下游的享堂峡那儿吹来的。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多少年了,政治上的决定,家庭生活中的感情纠缠,他都是凭着一种感觉。他的感觉是相当灵敏的。那一股子轻盈而亲切的风,似乎是皮影戏里“咕儿——咕儿”的道情,使宁静的台地失去了宁静。顺着这些熟悉的声音和夜晚徐徐而来的一片祥和和宁静,他似乎听见男人女人看电视看到红火处时,发出的肆无忌惮的笑声。他想,现如今庄稼人的日子应该有个闹头,多一点笑才是。

马长存还没有走进村口,村口有一棵大柳树呐。那是先人们劳动的见证,是他近三十年生活的见证。听老人们的老人说,那柳树至少也有二百年的历史,成了台地上的神树。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自留树全都砍光了,唯独这棵柳树,成了台地上的一种精神,长在村口像一道风景,天长地久地在风中猎猎地疯长着。起初有一个人由于某一种愿望在这棵柳树下垒了一些石块,后来每遇天灾人祸、疾病缠身,人们无法化解,在夜深人静时就在树上相继挂了红布,同时也少不得许一个美好而缥缈的愿望。若干年后石块垒成了一座山,松树枝上挂满了红布,像一件硕大无比的袈裟,飘飘扬扬地试比高天,远远就能看见这地方与众不同。从此这棵柳树成了神的象征,骑着骡马的路过这里要滚马下鞍,说粗话的人路过这里自觉地封住了嘴巴,为一点边角地头大打出手的两户人家不免来这里吃一回咒,添了人丁的也不忘到这里烧几个纸钱,总之,它无时不在牵系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生命轮回。

马长存往前匆匆地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了脚步,仔细体验这夜的宁静。从这儿开始,道路转了一个很大的弯儿,湟水开始离路面越来越近了,近得似乎脚面上都有水汽。这时候,他听见湟水拍打着被它切割而成的黄土岸,发出富有节奏的水音儿,间或,还有松散处的黄土岸崩塌时溅起的水花声,就像三月里很遥远的闷雷,顺着空气传送而来,掠过草叶儿和庄稼尖儿,向四处轻轻弥漫而去,虽然不是惊天动地,却能给人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他觉得那水花儿就像自己生命中的一个小小的乐章,那些曾经经历的,或者正在经历的,无疑都是漫长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小小的水花儿。而湟水里的每一个水花儿就是台地上的一个人,从时代的角度来说,各自的命运都是相近的,却又有不同之处。不远处,还能看见如镜面似的河湾里闪闪烁烁的微弱的亮光,就像自己儿时记忆中清油灯盏的光亮一样豁亮而温暖。

一切都变得清静了。

一切都很适合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马长存随手摸出了一支纸烟,很熟练地点燃了火,长长地吐了一口。他原先不喜欢抽纸烟,是儿子硬让他抽的,现在也习惯了。看来凡事都得有个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也许结果是简单而突然的,但过程是复杂的、痛苦的,有时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马长存不知不觉中增加了行路的脚力,顺着村路匆匆往前走。前面不远处就是那棵老柳树,他要坐在那儿缓一会儿。他不知在这儿坐过多少次了,每次有心事儿他都坐在这儿静思默想。老柳树黄土地台地人,一层树皮一层黄土一茬人,没办法,天生的骨头长成的肉,习惯了,如同他就是想抽没有过滤嘴的纸烟一样,他就喜欢这地方。只有在这个地方回忆自己的人生经历的时候,那种只有他才有的视觉、嗅觉、触觉甚至味觉,才能发挥最佳的生理作用。

这几年来,马长存富了。社员们这么说,县上的干部这么说,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致富不忘共产党。他每年正月打发儿子给自己的患难之交、已离休在家的正县级干部刘亮拜年。今年,小儿子去格尔木当工头没有回来过年,误了给刘亮拜年,他心里总惦念着。腊月正月忙社火,三月忙春耕播种,前些日子浇了二茬水,这才挤了时间,特意去拜访刘书记,顺便汇报一下自己的工作。他是村里的支书,说说基层的一些事情是很正常的。他喜欢把刘亮叫老刘,叫惯了。过去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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