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俩口学毛选》演过去了。《歌唱十六条》也演过去了。现在正在演宣传九大精神的诗朗诵。“东风浩荡战鼓催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深入人心，一举捣毁刘邓两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全国山河一片红……毛主席亲自选定的接班人，久经考验赤胆忠心，文武兼备举世无双……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实现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大联合，走上社会主义革命的康庄道……九大召开定方向，团结胜利永向前！”节目演到这里，礼堂里的气氛便活跃了许多，再不像刚才那么冷清了。半萍也感觉到越来越热了。她向四周看了看。四面墙上有大字报和大标语。有的写的是学习贯彻九大精神的，有的是批判刘邓陶的，还有的就是揭发批判在门口淋灰池里淹死的那个叛徒的……那人的姓名上打着红叉叉。不知咋的，半萍一想起那具尸体就恶心。不过半萍这姑娘特别爱看演节目。不论哪里有演节目的，她都要想尽办法去看。她可以不吃不喝从早看到晚。尽管回去了要挨骂或罚她干一天里堆下的家务活，她也不管不顾地要看下去，直到看完最后一个节目……有时候她还要买上2分钱的瓜籽和几个月瓣儿糖，边吃边看。在她看来，这是一天里自己最享福的时候了。
接下来是唱样板戏。今天的演员不知咋了兴致都不高，唱得也都没劲。负责排练的小个子指挥老嫌那个演杨子荣的对常宝父女没有感情。他骂这个宣传队员是阶级异己分子，不懂得保持阶级感情。他还威胁这个演员，再唱不出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来，就要送他到学习班去……接下来他怎么唱，唱得咋样，半萍就一概不知了。不过她还是津津有味地听着看着。瓜籽快吃完了，月瓣糖还是舍不得吃。她想为整个这一下午的观看攒足嚼口。此时那个演杨子荣的演员不知咋的就过了关，那个小个子终于让他下去了。但是半萍并不关心这个，她挪了挪身体。此时两边的人越挤越近了，有的已经粘到了她的身上。都是男人！抽香烟的喷吐出来的烟雾也越来越浓了。
下一个节目是《洗衣歌》。这是个舞蹈节目，女宣传队员们还来不及换装，就匆匆忙忙套上藏族妇女们穿的那种衣服上场了，从远处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们里边穿的黄军衣。难看死咧！女人们跳了一会儿就靠在了边上，接着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担着一付水桶跑到了前台。他也是边舞边唱。这个时候，有人开始咳嗽了。很好听的歌让这些咳嗽声干扰得没有一点唱歌的劲道，演员们就像在那儿念书一样。难听死咧！半萍捂住了耳朵。她没有捏鼻子，是因为在家里父亲解出海的烟瘾更大，弄得家里成天臭哄哄的呛死人。现在她已经习惯了，今天小礼堂里的这点烟味算个屁呀，比起俺家的来差得远了……解出海在家里抽烟，半萍并没有什么感觉，她只是爱看爸爸抽烟的那个样子。有时候她还要帮着给爸爸买烟点烟抽，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十分乐意的事情。不过最让她受不了的就是爸爸的咳嗽声！解出海多少年来每天到晚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可是很少有病；经常出车，饭不正常，也不吭不哈。可就是最近几个月来他的咳嗽越来越多了，声响也越来越大，惊得一家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都劝他少抽点烟，金惠莲狠狠地骂上几句，可是他哪里能听得进去啊。照抽不误，而且还是越来越猛！现在半萍给他点烟也是战战兢兢的。一听见他咳嗽就心跳，接着眼圈就发红，有时还要背过父亲去哭抹一阵子……她看着日见黑瘦的爸爸心里就难受。有好几次她都想把那些烟给扔出去，可是她还是把它们放回到了原处，照旧半笑半嗔地给父亲买烟点烟，简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此刻，别人的咳嗽又勾起了她对爸爸的惦想……又去大寨咧，听说那儿光吃玉茭面和高梁面……也不知道他还咳嗽不咳嗽咧，咳嗽起来咋办呀……忽然觉得有人在用手指头碰她的大腿！她有点不耐烦地耸了耸身体。又突然感觉有一阵睡意袭来，她不由得连连打了两个哈欠。此时她的脑海里已经是一片空白。
台上的男演员还在蹦着跳着。她的视觉也越来越模糊。模糊之中，她也越来越觉得台上有一种异样的气氛。此时的男演员正窝着腰在女演员们连起的胳膊下穿行。这是一种让人无法抑止的兴奋和羞耻的气氛。这种气氛也越来越浓，比那烟雾还要浓重，使台上的那些男女演员忽隐忽现的，就像在座山雕的山洞里一样。半萍透过层层烟雾，看到那个小伙子老是围着其中一个最漂亮的女演员转，而且越转越快……恍惚之中，她忽然看到那个小伙子已经钻到了那个女人的大腿之下！此刻，她不知怎么地忽然清醒了。她想看个究竟，看看到底是咋咧？咋地和以前不一样咧……这种情景持续了好长一阵时间，就好像他们两个凝固在了那里。音乐停止了。舞蹈停止了。喧哗寂静了。烟雾稀薄了……此刻，半萍觉得自己的裤裆里也一阵一阵的热痒，就像那弥漫在舞台上的气氛一样，使得她坐立不安。她忽然看到那个小个子指挥也转过脸来，显出一种无以名状的难为情的样子。他正好和半萍的目光相遇……半萍嚯地一下子坐起来，她犹豫了一下，就往外走。在狭窄的椅道中间，她感到了大腿间不断有巨大的手掌和坚硬的膝盖的触击。
一走出小礼堂她就知道下雨了。她赶紧往家跑。刚跑到税务局大门口，传达室的竹帘子就已经掀起来了。那个老头子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知道他这是想让自己进去。半萍也没有犹豫就跑了进去。
税务局的这个看门人名叫毕俊义。以前半坡街的人们大都不注意这个人，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只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税务局小礼堂里经常上演和排练文艺节目，人们都想进去看看，难免要经过他的允许才能进去，因此，人们渐渐地就跟他处熟了，开口闭口毕大爷毕大爷的。老头儿也和善，人们来了只要领导不特别交待，他都一律放行。他从不卡人撵人。有时候红联站的头头嫌人多场乱教训他几句，他也哼哼哈哈的一笑就算应付过去了，照样还是客客气气地开门让门。就是有时候小孩子们进得多了，闹得礼堂里和大院子里乱哄哄的，别人说话了，他才往出撵人才关门闭人。但是小孩儿们都不知道这事情的就里，还以为是他在那儿撵人呢，就都骂着叫着：“老头。×老头。”毕老头撵上这个撵不上那个，每到这个时候他也只好一笑了之。
毕俊义其实并不老，只是看上去老相一点儿罢了。今年他才50多一点儿，比杨忠奎还小七八岁呢，可是看上去他却没有一年前的杨忠奎那么挺直硬朗。头发全白了，背也驼得很厉害，两条腿精瘦，就和麻杆一样。好在毕俊义爱干净爱收拾，看上去多会儿都是干干净净的。不过这干净，这看上去油头亮脸的背后，总让人感觉出一点儿无奈和尴尬来，就像全身上下蒙了一张刚刚剥下来的兔子皮一样。
这毕俊义原先生在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家。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大地主。抗战胜利以后，他父亲出任太原市税务局局长，是阎锡山跟前的大红人。那时家里藏金吐银，天天都是车水马龙，人称“比金山”。他父亲光大小老婆就6个，刚解放就被解放军给枪毙了，家产田契全部被没收充公。毕俊义是独子，解放时才30出头。他以前也是游手好闲，花天酒地，既不上学，也不学艺。反正他吃不愁穿不愁，成天就是瞎混。他说他玩过的女人不下上百，这还不算太原城里的那些妓女。不过毕俊义生性和善，出手大方，跟他厮混过的女人都沾过他的光，他也帮助过不少女人，在女人圈里有“小义哥”的美誉，所以太原刚解放那一阵子，政府让妓女们检举揭发嫖客恶棍黑势力，没有一个人去控诉他，他也得以蒙混过关，但是他还是因为父亲的关系被拘审了几年。放出来后他又没什么本事，身无分文，为了吃饭，政府就还把他安置到了税务局，让他看大门去了。他原来的老婆替他生了两个闺女，他被押以后，也就跟他离了婚，母女仨另过去了，他们之间从此也再没有什么来往。毕俊义每月的36块钱工资就是自顾自花。亲戚朋友们也不来看他，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在别人看来他也就没有啥花销了。他常年四季就住在这个小小的传达室里，逢过年过节都是一个人。说起来，毕老头还是勤快的。他把这间传达室总是收拾得停停当当干干净净，机关里的人谁都愿意进来坐一会儿，局里领导也满意地说过几回。
这个传达室虽然不大，却是里外两间。外间靠窗户下摆着一张三斗桌子，这就是毕俊义办理日常收发送传业务的地方。西南墙角立着两个报架，七八种报纸按日子码放，一张都不乱。报架旁边堆着砸好的炭块，炭堆旁有一个水缸。里间比较小，门口放着一只铁皮炉子。里外隔墙下支着一张木板床。现在是夏天，床上面铺着一领半旧破损的凉席。床底下经常放着一双皮鞋，亮亮的，可是从来不见他穿。老见他穿的是一双干干净净的老头鞋。床对面是一张长条桌子，桌子上摆着他的食用物品碗筷水瓶等杂物。墙角处放着一个大木头箱子，油漆已经完全剥落，已经看不出原来是啥颜色了。这就是这个当年的纨裤子弟今日的全部家当。不过对毕俊义来说，十几年了没有别的还好说，这没有女人的日子也不知道他是咋熬过来的。要知道他那时才30来岁啊！当时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形势是那么紧张，他敢跟哪个女人接触，人家哪个女人又愿意跟他来往？他每天收拾得油头粉面的大概有七八成也还是为了女人吧！可是人人都知道，像这种在传达室洗澡堂裁缝部平车社废品公司修车摊子里存身的人往往都是旧社会的残渣余孽，谁肯愿意去搭理他们啊！躲还躲不及呢，更别说来往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毕俊义也被红卫兵当做牛鬼蛇神黑五类游斗过。从此他更是绝望，待人更是小心翼翼的，满脸堆出让人厌恶的笑容。他深居简出，很少见他走出税务局的大门来。两条腿也罗圈得很厉害，头发都快掉光了。两只昏浊的黄眼珠就像两颗玻璃弹子一样深深地嵌在一块发红的塑料泡沫里，使那个大眼眶子空荡荡的，颤巍巍地在一个塌鼻子上晃动……然而也就是在他绝望之时，半萍的出现让心如死灰的毕俊义看到了一点生活的转机。他特别兴奋。多年的压抑和孤独使他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但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让别人知道了，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然而好色的天性又压抑不住那颗狂躁不安的心，他只得克制自己。他不露声色，默默地观察着，静静地等待着，希望有贴身相亲那一刻的到来。半萍身上那种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的野性大方单纯明净毫无顾忌的女儿本色，让他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和女人们相处的那些时光……他总是在寻思着半萍和以前的哪个女人相象……
说来那是前半年小孩子们换衣裳时候的事了。那天下午礼堂里照样还在排演节目，就好像税务局里有演不完的节目。毕俊义小睡了一会儿后，实在躺不住了，他就想起来泡杯茶喝。看见院子里有些烂纸，他拿起大扫帚就划拉开了。他正在低着头拾那些烂纸片，就觉得有一个穿黄灯蕊绒褂子的身影向他飘来。
“大爷！毕大爷！”一种很亲切很贴己的声音。毕俊义很多年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毕俊义抬头一看，立刻就被一种清澈幽邃得像海一样深的目光淹没了。那逼人执拗的目光就像一堆火一样灼烤着他，使他倒退了好几步……姑娘明洁纯光的脸，让他突然间想起了以前的某一个女人。“菩萨娘娘，你可来了！”毕俊义心里默默念诵着，感激着眼前的这一切。从姑娘的神态举止穿着打扮上，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一个可以贴心相处的女人了，只是人家还是个姑娘啊……
“大爷，我想进去看看节目。”
毕俊义当时真是手足无措。这个姑娘的出现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支支唔唔下意识地做着机械般的动作把姑娘让了进去。
姑娘进去后，他不知借故进了小礼堂多少遍，也不知自己往礼堂里张望过多少回……节目演完后，姑娘笑痴痴地望着他走了。他只是呆呆地张望着那浑圆秀美的躯身背影……
这以后那姑娘几乎每天下午都来，毕俊义也天天处在兴奋和激动之中。每天下午能见那姑娘一面成了他当时的全部精神寄托。在那段日子里，他不知怎么就让姑娘走进了自己的小屋，这对他来说似乎并不难。姑娘也愿意进来坐坐。他渐渐地知道了那姑娘叫半萍。15岁了。就在二条五号住。姐妹连弟弟一共四个。爸爸在省革委开小车，光咳嗽，老好不了。妈是个偏心眼小气鬼，对她也不好……毕俊义渐渐熟悉了这个姑娘的声音和目光，那张始终是笑眯眯的脸；熟悉了她永远也是不够尺寸的衣裳和满不在乎的语气，也渐渐熟悉了那每一个部位都圆滚滚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温凉滑腻的软玉一样的身体……毕俊义想没有一个男人看到她会无动于衷的。他的手是怎样接触到她温软细滑的身体上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姑娘靠近他伏爬在桌子上和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就像一匹兴奋不安的小马驹一样，下身老是在不停地摇晃扭动……刚开始姑娘还投之以娇嗔愠怒的目光，但很快就被默许含笑的目光所代替，身体呈现出似乎早就有所准备的毫无扭捏的样子，鼓胀的奶头和暄软的屁股任毕俊义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抚摸揉搓……
今天，半萍进来后，两人谁都没有吭气，只是默默地互相注视着对方。毕俊义站在门口定了定神。他看出来姑娘此时很兴奋，他也早就按捺不住自己了。他如饥似渴地咽着唾沫，两个眼圈燃烧得灼红……他想把门关上，但他不敢。
半萍悄悄地走进了里间。她往嘴里扔了块月亮糖。两条大腿根仍是热热地发痒。她见床上有一本红联站的宣传手册，就爬在凉席上随便翻看起来。此刻她已没有心思看里面的内容了，不过她看到了书中排列的红总站各级组织头头的名单和职务，其中有李豫生和邹家斌的名字……她想指给毕老头看，说这就是我们院的谁谁谁，可是刚才的事情又让她既狂躁激动，又浮想联翩，她还在生着气……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裤带慢慢地松了，悄悄地又有五个手指也跟着进来了，爬到了自己的阴道口上。这些手指头不停地动着，绵软，粘滑，烫人……她觉得自己又被轻轻地翻转过来，身体平躺在床上。一头蓬松的头发洒到了凉席上，她顿时觉得脑后凉快了许多，只是一条腿还在床边晃悠。她直直地惊讶地看着这个老头。突然，她觉得自己身上的这个老人变得那么高大、威严而又和蔼慈祥，就好像画上的那个领袖一样，很快她脸上便有了笑意……一团硬帮帮的东西在胡乱地撞击自己的大腿。她本想看看男人们的这件东西。这件对她来说既神秘又诱人的东西，她已经想了许多年了。但是今天不知道是难为情还是用不上劲，她的头始终抬不起来。手也平摊在身体两边，毫无用处。不过此时她对那东西却没有了进一步的感觉……老人的手仍在阴道口抚摸着。她也仍是觉得骚痒难忍。大腿不停地扭动，却又觉得很舒服……她的心咚咚地狂跳不止，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也能听见那老头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
“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那个男的唱得比刚才有感情了，挺用嗓子，也好听咧……
当唱腔拔到高昂处时，毕俊义突然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
外面，雨下得越大了。此时已经不断有人从小礼堂里往出跑，脚步声震得传达室的那扇木门“啪啪啪”的不停地来回晃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