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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大贼(14)

?你以后准备去哪?”趁大伙都忙着扎草人的时候,刘弘基凑到李旭身边,低声问。

“去哪?”李旭茫然地放下了手上的蒿草。与徐大眼在一起的时候,对方曾经建议二人混入商队去江南,游山玩水顺带逃避兵役。如今跟徐大眼走散了,去江南的安排只好先放一放。而返回易县老家显然也不是个好选择,县太老爷万一追究起逃避兵役之罪来,自己一场牢狱之灾在所难免。而自己又不像刘弘基,有一群朋友在官场中活动。自己出身于李家的旁支,官府中无亲无故。即便提了金子去打点,这份礼物也不知道该给谁送。

也许最好的选择是当马贼,天不收地不管。这个念头只是在心中一转,李旭自己都连连摇头。李家家世清白,想当马贼,甭说别人,父亲第一个要杀了自己。

可还有其他的路好走么?他苦笑着想。从出塞到现在,所有的路都是被人逼着或追着一步步走下来的,从来没人问过他己想干什么,今后有什么打算。现在到了自己可以选择的时候,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彻底迷失了方向。

刘弘基将李旭的表情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里,笑了笑,附在李旭耳边说道:“我有个世交长者在怀远镇替大军督粮,你若无处容身,不如跟我去投他。这位世伯有些办法,可洗清咱们身上逃兵的罪名!”

“真可以么?”李旭欣然惊问。自打从潘占阳口中得知逃避兵役者都被官府视为盗贼的消息,他就一直很为自己的身份尴尬。刘弘基的话无异于在他头上开了一扇窗,让他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了人生的一丝光亮。

“可没亲没故的,人家凭什么为我出头?”心中的自卑感很快又让李旭自己否决了这份希望。刘弘基是世家子弟,家道虽然败落了,父辈留下的人脉还在。而自己……苦笑着,将手中的蒿草重重拧成几截。

“有机会咱们再说!”刘弘基拍了拍李旭的后背,起身向远处走去。河对岸已经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声,他需要抓紧时间去隐蔽自己的属下。

李旭摇摇头,把心思又放回了草丛中。有些差距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手中的草,有些生来就是蒿子,有些却是稗。

“但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种!”虎贲将军罗艺的话猛然又在他耳边响起。他抬眼望去,身边野草或高或低,颜色深浅不同,但每一株头顶上都是同一片蓝天。

“旭子好手艺,以前做过农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张亮偷偷摸了过来,问道。

“在家时学过一点,现在也忘的差不多了!”李旭摇摇头,谦虚地回答。他扎草人的动作很利落,别人一个没完成,他已经做好了仨,并且每个扶起来都能在草丛中立而不倒,像极了真人隐藏在此处。

“回中原后你去哪,回老家么?”张亮笑了笑,居然又问出了一个刘弘基刚刚问过的问题。

“回不去!我逃兵役出来的!”李旭摇头,满脸苦涩。如果不是该死的兵役,现在自己可能已经去京城参加明经试。当年在论语上自己可没少下功夫,几乎哪一句出自那一篇,哪一列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你听我说啊,我们东家手眼通天,定能让官府免了你的兵役!怎么样,到了中原后跟我去见东家?”张亮轻轻地搔了搔李旭脑门上的头发,低声劝告。

“啊——呃!”李旭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低呼。看看转过头来的同拌,他不好意思地将头垂了下去。

在这伙新同伴中,张亮的背景最为诡秘。刘弘基是为了逃避兵役才遁入草原的,吴黑闼是张亮在雁门关雇佣的刀客。牛进达是个兽医兼马贩子,刘季真是马贼团伙“一阵风”老掌柜刘龙儿的长子,大盗世家。所有人的身份都与他们的自我介绍相符,唯一令人奇怪的就是这个张亮。他自称为马贩子,却精通武艺。非但心思缜密,举止进退有度,背后还有一个神秘的东家。而这次一阵风出手捋阿史那却禺的虎须,据说也是受了那个东家的委托。

那个神秘的东家到底想干什么?李旭越猜越感到好奇。有道是进门容易出门难,一旦那个东家是个坐地分赃的强盗头,自己跟着张亮去岂不是入了贼窝了么?

“难道兄弟想留在马贼窝中,跟着刘寨主混?”张亮见李旭半晌不回答,有些急切地追问。“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不得以做一次无什么大碍,若是一生困于此,可就愧对自家祖先了!”

“其实,刘大哥他们人挺好的。他们都不是坏人,真正坏人是逼得他们不得不做马贼的家伙!”李旭四下看了看,小声回答。

“成王败寇,哪有什么善恶之分,可他们都不是成大事的主儿。兄弟你一身本事,何不马上取些功名。沦落草莽,未必是长久之计!”张亮摇摇头,低声说道。李旭不温不火的表现让他略感失望,但多年的人生闯荡,已经历练得他喜怒不行于色。

“张大哥,你容我再想想!”李旭放下一个扎好的草人,顺手又抓起另一把青草。如果不是刘弘基相邀在先,他可能真就答应了张亮。但如今两个人同时表露出招揽之意,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不着急,进了长城再说!”张亮弓着腰,慢慢向前方挪去。河对岸的突厥狼骑已经开始向水中放羊皮筏子,大战在即,他不能花过多的心思在李旭身上。

“进了长城再说!”李旭低声回应。他的身体又开始紧绷起来,鼻孔一张一阖,呼吸中充满了血腥的味道。他知道,突厥人又来了,可这次,他自己不想再被吓失了神智。不是自己死就是他们死,这种情况下,选择只有一个。

正在过河的突厥狼骑有三百多人,看样子是同一个将领的属下。那个将领气急败坏,没等大多数人吹好羊皮筏,就命人将战马先赶下了水。马是天生会游泳的动物,只是胆子小,没人拉着不愿下水。几个身穿黑皮甲的突厥人用鞭子猛抽了几下,战马们陆续被逼下了河道。

“没良心,恶待牲口的人牲口也会恶待他!”牛进达握着角弓在李旭正前方嘀咕。以兽医为辅业的他对马的感情比对人深得多,最看不得人虐待牲畜。

“他们赶过河的马越多,咱们赚头越大!”刘季真冷笑着摇头。从对手的服色上,他看出了这些人和上午拦截自己的是同一伙骑兵。二十多个弟兄的仇他不得不报,对李旭提出的连环计,他非常有信心。

李旭放下草人,从身边捡起自己的弓箭。能不能把敌人打懵,全靠着前三轮齐射。所有马贼,无论是负责攻击的还是负责迷惑敌人的,都被要求参加前三轮射击。

陆续有战马爬上了岸,东一群西一队地走到紧邻河滩的地方吃草。有些畜生挡住了马贼们的视线,大伙却不能出手驱赶。这一战的目的是要尽最大可能杀伤敌人,没有刘季真的命令,谁都不能有所动作。

越来越多的突厥士兵走上了河滩,骂骂咧咧地脱下湿漉漉的衣服。秋天的河水已经很凉,被水溅湿了的皮衣贴在身上又冷又硬。大伙本来没必要受这个罪,都怪一群该死的汉人。他们居然敢里应外合到却禺大人的新营地偷马,末了还放火烧了却禺大人的营寨。这是羞辱所有突厥人,大伙岂能容忍。特别是在他们只有不足一百人的情况下,狼骑们更要捍卫却禺大人的尊严。

李旭将羽箭轻轻地搭上了弓弦,慢慢拉开的弓臂。他心中还是有些紧张,但尽量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突厥狼骑的将领在众人的搀扶下已经踏上了河岸,躲在人群最后,距离自己大概一百五十步,有点远。但是,如果射杀了他,接下来的战斗中同伴们的损失会小得多。

大意的突厥人开始理衣甲,乱哄哄分成数团。有人走下河滩去牵战马,有人的身影已经距离马贼们的隐身地点不足六十步。李旭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狂跳,鼻孔中呼出的空气烫得难受。他的全身几乎都在哆嗦,握弓的手却越来越稳。

“射!”刘季真猛然跳了起来,抬手放出一支响箭。

羽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画了道弧线,径直砸进最外侧的狼骑中。正在脱衣服的狼骑们被打愣了,提着裤子乱做一团。

“嗖,嗖,嗖……六十多支羽箭同时飞进人群,登时有二十多名狼骑被直接放翻在河滩上。没等对方做出反应,马贼们又放出了第二波羽箭,锋利的三棱锥刺破胸甲,夺去更多的生命。

“不要慌,列——”突厥将领在队伍最内层挥刀大喊,对方不会有很多人,只要大伙列队举盾,完全可以冲过这段距离。

他的命令永远却被憋在了喉咙内,一根远处飞来的羽箭超越常规射程,直接射进了他的梗嗓。突厥将领挣扎着,抽搐着,身子一软,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李旭放下弓,竖起了身边的第一个草人。第三排羽箭已经射完,伤号们一个个从隐身处跳起来,把更多的草人摆成长队。几个无法起身和伙伴共同做战的重伤号躺在地上,双臂将用衣服做的大旗摇得呼呼做响。

更远处,马贼王双一个赶着二十多匹骏马,每匹骏马身体上都扯着一面破衣服做成的战旗。远远看去,仿佛有几十支队伍赶过来增援。

突厥狼骑愣住了,他们万万没想到马贼在河对岸还有数千同伙。没来得及上岸的骑兵赶紧调转羊皮筏子,拼命向来路上划去。已经上岸的骑兵则尽可能地抱起羊皮,“扑通通”蜂拥着向河里跳。而那些羊皮筏子已经放了气,无路可退的人,只好慌乱地挥舞着弯刀,就像一群待宰公羊正在晃动着短角。

“杀,不留活口!”刘季真大喊一声,从身边喽啰手中抢过号角,“呜——呜——呜”地吹将起来。这一仗便宜赚大了,自己这边居然有个走****运的愣头青在那么远的距离射中了对方主将。将是兵之胆,没将的士兵还打个屁仗?

刘弘基、吴黑闼各带着二十多名马贼,一左一右冲上了河滩。两支整齐的队伍呈楔形刺入混乱的人群,将挡在面前的突厥武士一一捅翻。那些没挡在路上的武士,则被马贼们的队形所挤压,不得不退进了河水里。

河水一瞬间就变成了红色,习惯了在马背上挥刀的突厥狼骑根本不适应步战,更甭说双腿还被冷水裹得迈不开步子。往往是一个照面,就被对手砍中,下一刻,他们的血液已经融进了红色的河水。

两侧骤然受到攻击,惊惶失措的突厥人不得不把自己队伍的向中央靠拢。而正中央处,更多的兵器逼了过来。三十多名马贼组成的小攻击方阵一步步推进,刀光如雪,挡在前面只有死路一条。

张亮、牛进达挥舞着弯刀,冲在正面攻击队伍的最前方。最适合泅渡的地段只有一处,所以他们的位置找得非常正。在他们的带领下,攻击方阵重重地砸入了失去了战马的狼骑当中,兵器碰撞声,刀刃和骨头的摩擦声,惨叫声,呻吟声瞬间响成了一片。

河岸边吃草的战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没有人照看的它们不知道逃,也不懂得帮助主人自卫,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人被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马贼们砍倒,尸体被水流冲下,冲远,无影无踪。

“能抄家伙的,都给我上!”刘季真丢下号角,拎着门板宽的大斩马跳出了草丛。已经没有必要再故做疑兵了,所有突厥狼骑早就被吓破了胆,组织不起任何有效抵抗。那些已经爬上对岸的人不敢回头,徒步向远方逃去。没机会跳下河的则不顾一切向河中央退,根本记不得自己不会游泳。

马贼们心中不知道什么叫做怜悯,他们涉水追上去,从背后将逃命的突厥人一个个捅翻。还有机灵的马贼从地上捡起了突厥人丢下的骑弓,站在岸边射水里的活靶子。河道边缘,有不会水的突厥士兵跪地投降,他们的软弱却未能换来对手的任何回报……

战场局势已经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狼骑们人数明明比马贼多,却没有人理智地去看一看,看一看草丛中和远方的“伏兵”,自从开战以来,“伏兵”们根本没前进过半步。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各自为战,用自己和同伴的鲜血拖延着生命终结的时间。马贼们很有耐心,围成圈子旋转着,每一次位置变幻,都让圈子的直径小上几尺……

吴黑闼带着几个马贼,将二十多名垂死挣扎的突厥士兵逼入了死角。身后就是河水,突厥士兵们听见了河道中同伴的惨呼,不肯再退,咬着牙反扑了回来。

一个骨骼粗壮的突厥小头目嚎叫着冲出队伍,扑向吴黑闼。他显然找错了攻击目标,没等手中弯刀落下,吴黑闼的靴子已经踹到了他的小腹。皮甲猛然向内凹了回去,小头目蹬蹬蹬倒退了十几步,张口喷出一摊黑血,身体随即软倒在了浅滩上。

吴黑闼不想就此收手,身体一拧,刀光扫进了一名狼骑的小腹。紧接着,他左拳直击,径直砸中了另一名狼骑的脖子。

“咯!”颈骨断裂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两名狼骑同时倒了下去,在吴黑闼周围空出了三尺空档。突厥人最后的一个完整队列就此崩溃,马贼们怒喝着挤了进来,将狼骑打散,剁碎。

吴黑闼又找上了另外两名狼骑,他挥刀如风,刀刀不离对方要害。无路可逃的突厥狼骑口里发出绝望的呐喊,互相支援着,垂死挣扎。

一把弯刀被吴黑闼敲上了半空,他垫步,将刀尖向前捅去。双手空空的突厥人知道今日必死,居然不逃不闪,大叫一声,用身体顶住了吴黑闼手中的弯刀。刀刃刺破铠甲,刺破衣服,刺入狼骑的胸口。濒临死亡的狼骑并拢双臂,紧紧抱住了吴黑闼的身体。

“啊——”另一名狼骑两眼血红,扑向吴黑闼身后。几把兵器砍中了他的身体,他却浑然不顾,嚎叫着,弯刀猛然下剁。

“啷”一把黑色的巨大弯刀横在了吴黑闼的身体上方,志在必得的一击被硬生生挡住了。身受重伤的突厥狼骑愣了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用你一个小屁孩救!”吴黑闼摆脱身上的尸体,回过头来喝骂。李旭冲他笑了笑,转身杀进了另一波混战的人群。

“要是老子钢叉没弄丢了……吴黑闼看看手中弯刀,有些恼怒地道。弯刀比钢叉短,如果刚才手里不是弯刀,突厥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把自己抱住。

抬起头,他看见李旭又替别人挡了一刀,顺势砍翻了一个筋疲力尽的突厥士兵。然后,那个愣头青拎着那把长得离谱的弯刀,冲向人更密集的地方。

“回来,你要死了,老子还谁人情去!”吴黑闼大声骂着,撒腿冲向了李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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