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在红灯的时候横穿了马路，可是却没有突然冲出一辆车来把我撞死，因为我被熊猫拉住了。我像个疯子一样站在大街上对熊猫咆哮：“你拉着我干嘛？你干嘛不让车撞死我！他们撞死我爸爸撞死我妈妈为什么不撞死我！”
吼完之后我终于在熊猫诧异的目光中哭了出来，熊猫就那样被我紧紧地抱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但终究没有推开我。
哭完之后我带着厚厚的鼻音对他说：“给我一根烟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万宝路递给我，我又被呛得直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熊猫的脚像是已经好了，他夹着滑板对我说：“不开心和我一起去玩滑板吧。”
他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我的脚伤还是故意忽略，我也点了点头说好。
沈墨和麦芽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他们见到是就是摔得鼻青脸肿还穿着熊猫的衣服的我，沈墨一见到我这个样子二话不说就狠狠地给了熊猫一拳：“你将她怎么了。”
麦芽也不敢相信我这几天一直和熊猫在一起，她低声地问我：“你还好吗？”
熊猫实则冤枉，我以为他那样的人会将那一拳还给沈墨，他却只是笑了笑，对我说：“看在你的份上我原谅他，你走吧。”
说完之后他就走了，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单薄。
沈墨面色铁青地将我从地上拖起，等到他发现我满身是伤痕又是一脸懊恼，小心翼翼地将我背了起来，我一直没有说话，麦芽跟在我们的身后。
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熊猫，他却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这几天我住在熊猫租的公寓里，与他一起生活。熊猫亦是一个人住，但是我可以看出他的家里应该是很富有。我并没有打听他的事情，他亦没有问我出了什么事，他只是每天带着我去玩滑板，看我摔得鼻青脸肿的时候问我一句“疼吗”，也不带我去看医生没有给我上药。
熊猫说，当年他与母亲去找他的父亲被赶出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为自己疗伤的。
夜里，我躺在熊猫的床上，他睡在沙发里，他同我讲起了他的故事。熊猫在十三岁之前不知道自己有父亲，他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住在偏僻的乡下，后来母亲病重才告诉他他的父亲在A市。他带着病重的母亲来A市投奔父亲，却被父亲的老婆与儿女赶了出来。父亲后来托人拿了很多钱来给他们，却一直没有来看他与母亲，因为他是政府官员，作风不正会将他推入毁灭的漩涡。母亲最后还是抑郁离世，也没有等到那个叫父亲男人。
后来他的父亲一直送钱过来，帮他联系好重点学校，却没有来见他一面。
“后来我辍学了，与人打架将人打伤。我以为他会生气会来找我，他是来了，可是却又是塞给我一大笔钱，甚至骂都不骂我一句。”
我记得熊猫说这些话的时候，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表情悲怆。
08．
我终究还是在沈家住下了。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是什么样的情况了，只记得沈墨背着我直接去了沈家，麦芽也随我们一起去。到了那里我才知道麦芽已经将我的东西打包好送来了沈家。
我吵闹着我要回家，沈叔是一脸无奈，而沈墨指着挂在大堂的我的母亲照片恶狠狠地对我说：“陈早早你就闹吧，琴姨最后一面你没有见到，她的最后心愿你还要忤逆，你就闹吧，不给琴姨一个安生。”
他的眼睛极红，后来麦芽告诉我他与沈叔三天都没有合眼，找了我整整三天。我看着沈墨，最后还是留在了沈家。
我说过我是怕他的，从内心对他感到害怕。
沈墨在当天夜里就回了学校，我的房间还没有收拾好，我就睡在沈墨的卧室里。沈墨的房间很干净，比我的房间要干净很多，书架上是满满的书，书桌上还有他未看完的夹着书签的诗集，是泰戈尔。
我翻开来，读着沈墨用铅笔画下了诗句，我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我看见黑沉沉的大地展开在我的面前，用她的手臂拥抱着无量数的家庭。在那些家庭里有着摇篮和床铺，母亲们的心和夜晚的灯，还有年轻轻的生命。他们满心欢乐，却浑然不知这样的欢乐对于世界的价值。
而这样的欢乐已经离我远去，永远也不会回来。
当天晚上，我便抱着这本书在沈墨的床上沉沉睡去，上面有他身上熟悉的沐浴液的香气。
我又回到了学校上课，同学们对我越来越疏远，坊间开始有了我的传闻。他们说陈早早是个克星，克死了爹又克死了娘。他们说和陈早早在一起都没有好下场。他们说陈早早很危险，不要和她一起过马路，她父母就是和她一起过马路被车轧死的。
我也听见了这些话，女孩子们和男孩子们都在议论，我没有去纠正他们，我父亲死后还有我奶奶才是我母亲，我也没有纠正他们，我父亲是为了救人而被车撞到，我的母亲则是开车与人相撞，两次车祸我都不在现场。
我没有去纠正他们，应该我觉得他们说的没有错，我是一个克星。
我住在了沈家之后，麦芽没有再和我一起上学，但是她还是和我搭同一班公车回家。我每天晚上吃完饭之后我会抱着熊猫给我的滑板去广场找他，和他一起玩滑板。
而我和熊猫熟悉了之后我才知道熊猫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他从来不拿他父亲的钱，他却不缺钱，那些钱都是他用命换来的。
熊猫和别人玩滑板比赛，他们像在探险一样穿越重重障碍，甚至在两层楼高的地方滑下来，再冲上另一个高台。我第一次看到熊猫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我吓得胆战心惊。
熊猫带我去看过一次比赛，但是后来我害怕，他便不再去了。
麦芽没有再出现在广场，已经高三了的她和我不一样，她需要上晚自修。我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到孤单，直到有一天深夜我和熊猫一起去吃宵夜遇见了已经晚自修的麦芽。
她背着书包穿着整齐的校服站在我的面前，我身上的中裤和T恤却满是汗水。她的眼睛没有看向我，而是看着熊猫。
她问我：“汤勺，你们在谈恋爱吗？”
“不是。”
“是。”
我和熊猫几乎是同时说了出来，麦芽听到熊猫那一个“是”字顿时脸色苍白。熊猫仍旧是笑嘻嘻的，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却对麦芽说：“美女，一起去吃宵夜吧。”
最后麦芽还是没有和我们一起去吃宵夜，我也没有去，我跟在她身后送她回了家，我看到麦芽悄悄地在抹眼泪。
09．
我知道我和麦芽再也回不到以前了，事后我问熊猫为什么和麦芽乱说，明明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他说，如果告诉她不是她也不会相信，你没有看到她看你的眼神都带了敌意吗？
麦芽看熊猫的眼神太过殷切了，连他这样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他。在这天晚上之后，麦芽开始没有和我一起坐公车回家。她和她们班里的女生在一起，牵着手一起上体育课一起上厕所一起上课下课和回家，她们都说幸好，麦芽摆脱了陈早早那个女巫婆。
后来我在洗手间里抽烟，两个女孩子在外面讨论着我和麦芽，我还是没能忍住，将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头按到了洗手盆里，那个女孩我知道，是最近和麦芽走得最近的那个人。
毫无疑问，我被请到了校长室。校长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要我打电话叫家长，那个女孩子头发湿漉漉的，大声地对着校长说：“校长，陈早早的家人都死光光了，她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像疯子一样冲了上去给了她一巴掌，撕咬着她的脖子，咬着她的血管，直到她的脖子鲜血淋漓。
最后是沈墨出现在学校，他来接我的时候，我正被几个老师按在了沙发上，眼神凶猛。那个女孩子站在离我最远的角落，正在低声抽泣着，校长气得两撇胡子抖个不停。
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沈墨了，他似乎总是很忙，明明学校就离家中一个多小时他却一直没有回来。好久不见的沈墨恶狠狠地瞪着我：“陈早早，你就会给我惹事！”
“她骂我全家都死光了你怎么不骂她！她在厕所里骂我是扫把星你怎么不骂她！她们说我是神经病你怎么不骂她，难倒你也像他们一样觉得我是扫把星是神经病吗？”
我极少在别人面前哭，即使刚刚那么难堪我也没有哭。可是我面对着沈墨，我却总是抑制不住我的情绪，我吸了吸鼻子，依旧眼神凶狠地瞪着那个女孩子。我想沈墨应该是很生气的，他扯着我走到了那个女孩子面前，我以为他要我和她道歉，我正准备宁死不屈的时候，他却对那个女孩说：“和我妹妹道歉。”
这是二十岁的沈墨和十七岁的陈早早，他只是一句话便卸下了我长期以来对他的防备。我想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像沈墨一样对我好的人了。
我最后还是没有被学校开除，因为事情不止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只是被记了大过，可是关于我得过精神病的传闻却传遍了整个学校，传得沸沸扬扬。
我在十六岁那年的暑假，我是在精神病院里度过的，而这件事情只有麦芽知道，现在的情况是，我的麦芽因为熊猫而将我的事告诉了别人，我才会如此失控和伤心难过。
沈墨送我回家，我执意要他背着我，他拗不过我。我趴在沈墨的背上，他身上有淡淡的沐浴馨香，我没能控制住我自己，我亲吻了他的脸颊。
然后沈墨松手了，我摔在了地上。
10．
十五岁的时候，我遇见沈墨，他对我说：“早早，并不是谁失去了谁都不能活下去，你不能这样。”
于是我振作了起来。
十六岁的时候，我喜欢沈墨，他对我说：“早早，我是你的哥哥，我们不能这样，即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不能这样，再说我不喜欢你。”
于是我因为受到太大的打击而精神失常，我曾经以为沈墨对我的好是因为他喜欢我的，到后来我才发现我是言情剧看多了。
在那之后，我对沈墨怀着敌意和戒备心。
十七岁的时候，沈墨又一次次将我从深渊中拉出来，我亲吻了他的脸颊，他却对我说：“早早，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我不过把你当妹妹而已。”
我就那样坐在地上，沈墨居高临下看着我，他对我摇头：“早早，不可以这样。”
我原本以为我会撒泼胡闹，或者哭泣哀号，但是我没有，我只是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对沈墨微笑：“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说完之后我便走了，丢下了沈墨。
我在下午五点钟站在熊猫的出租屋前，敲了半个小时的门，熊猫睡眼朦胧地来开门，他说你怎么了？而我吻住了熊猫的嘴唇。
在熊猫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我已经火速撤离，我说熊猫我们谈恋爱吧。
熊猫看着我笑了，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就像一颗小小的太阳一样。熊猫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他说早早我们都一样，我会照顾你的，谁欺负你我也会帮你讨回来的。
而至始至终，熊猫没有说明白到底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被沈墨拒绝了的我并没有多张慌失措，因为我的十七岁已经伤痕累累了，不在乎多加上失恋或者乱伦这一条罪。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回到学校会是这样一样场景，全校的人都没有人和我说话，而背后却多了无数人在指指点点，即使隔得很远，我都可以听到他们在谈论着什么。
比如陈早早原来得过精神病，比如陈早早居然这么不要脸喜欢自己的哥哥，再比如陈早早真是个贱货之类之类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反驳了，但我仍旧感觉到心寒：我最好的朋友麦芽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一群女孩子中间，没有和我靠近，也没有说一句关于我的话。
我还看到了我的照片被贴在了厕所里，那是前几天我亲吻着沈墨的脸颊被偷拍的。我将照片撕了下来，麦芽怔怔地看着我，眼中看不出她的情绪。
我知道从来都不关麦芽的事，她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或许她会和别人不小心说起我的曾经，但是麦芽她肯定不会这样做。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但我仍感觉到呼吸困难，胸口是难以抑制的疼痛。
熊猫在放学的时候来接我，他滑着滑板出现在校门口的时候，女孩们便叽叽喳喳地开始议论开来了。他停在了我的面前，帮我背着我空无一物的书包，然后把他的熊猫滑板塞到了我的手上，拉着我的手往公车站走去。
我没有回过头，但是我知道麦芽红了眼眶，我的心里有些难过。但是熊猫却凑在了我的耳边看似亲昵地对我说：“那个麦芽昨天去找我，还把你的照片给我看了。”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响，原来真的是她。
11．
我被熊猫送回沈家的时候，我仍旧没有晃过来。那些日子哭得太多了，我以为我已经麻木了，但是原来我的胸口还是会疼的。
回到沈家的时候沈墨还没有回来，沈叔也不在。我坐在沈家门口的台阶上，将头埋在了胳膊里假寐，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听到了沈墨的声音。
他推着我的胳膊，“陈早早，醒醒。”
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见沈墨黑暗中亮晶晶的一双眼，以及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我曾经在广场看到的那个和沈墨在一起的女孩子。
沈墨和我们介绍：“早早，我的妹妹。”又对我说：“这是你麦子姐姐，我女朋友。”
我知道沈墨是故意带麦子来给我看的，他要告诉我他不喜欢我，他还有女朋友。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纠缠沈墨，而沈墨现在却将他的女朋友带到了我的面前，我怨恨地看着他：“我讨厌姓麦的。”
我说：“我最讨厌的就是姓麦的。”
意料之内我看到了沈墨和麦子都黑了脸，沈墨又变成了像以前一样了，他黑着一张脸对我说：“早早，道歉。”
“道歉你妹！我就是讨厌姓麦……”
“啪。”
我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沈墨却给了我一巴掌，他的眼神像是要将我吞噬一般：“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乖张暴戾，如果你还要闹下去你就给我滚，永远也不要回来。”
我等到就是沈墨这句话，在沈墨说完之后，我冲进了沈家，抱着我已经收拾好的小包裹就往外走。沈墨似乎喊了我一声，又似乎没有，我一直没有回过头去。
这是我十七岁的夏末，我穿着一件单衣抱着我的小包裹离开了沈家，我身上只有一百多块，和我来沈家的那一天一样。我没有留下一件衣服，也没有带走一点东西。我就这样离开了。
我想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糟糕了，被最好的朋友背叛，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家里的人全都离世了，在学校亦没有一个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