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风雪之日过后没多久，杨就接到了公司让他随工作组去国外参与项目的通知。去美国之前，杨打了无数遍电话给青箬，都无人接听。发了无数条短信，也没有回应。他就这般带着绵绵不尽的痛苦和一颗极度不甘的心，萧索地离开了熟悉的西安。
杨走了之后，青箬的世界一下子清静了。清静得如同那漫漫冬日，飞鸟绝踪，万籁枯寂。
青箬，你最近都很少笑。朱林说道。
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法桐树，青箬苦涩地对朱林笑了笑。她也不知道为何，故意伤害杨冠超，逼他彻底远离自己的过程，她也会如此痛苦。
而江凯，面对青箬对他的刻意回避，知晓她心里的刻骨疼痛，自觉给了她愈合伤口的过程。这段日子，他很少出现在青箬的视野里。
“郑塬，你去找姐姐吧。”卢然从朱林那里得知青箬和杨冠超分手的消息，就马上约了郑塬出来。
“我……”郑塬听完卢然的讲述，看着地上的积雪，陷入了沉默。
去找青箬吗？他清楚自己的心意，却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思。从04年的那个秋天，她就成为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那朵水莲花。
可是，历经六年多的光阴涤洗，这朵水莲花还会一如从前悠然芬芳吗？郑塬犹豫了。
“这是你的机会，明明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肯主动往前一步？郑塬，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放弃姐姐，但这次你可以争取的。难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都只把她藏在心里吗？”卢然有些着急了。
遇见了海生的卢然，渐渐从对郑塬的依恋中醒来，真正有了找到真命天子的感觉。离开红谷洼的这段时间，她清楚意识到了自己对海生难以遏止的思念。而郑塬和青箬，都被她当作亲人一样重视着，她一心一意地希望他们能好好的。
“你是不是怕被姐姐拒绝？郑塬，就算被拒绝，至少你尝试过了，以后即使有遗憾也不会再后悔。话我说到这里了，你好好想想吧。”
“然然，谢谢你！”郑塬对着转身离去的卢然，轻声说了一句。
可是，要去找青箬吗？踏着皑皑白雪，郑塬一路沉思着返回宿舍，拿出六年前青箬写给他的那些文字。光阴如梭，清秀的字经历时光的碾压，蓝色的墨迹有些发白了。
“也许你会想到是阳光的照耀，雨露的滋润，还有一点呢，我告诉你吧——那就是有一群吻开花朵的精灵。本来花骨朵是在阳光和雨露的爱抚中静静睡着，而一旦小精灵们温柔甜蜜的吻轻轻落在他们脸蛋上的时候，花儿就情不自禁的开放了。这些精灵长着蝴蝶那样美丽的翅膀，睡美人那样美丽的面庞，白雪公主那样漂亮的嘴唇……”
“黄昏倚阑立，夜色浮阶楼。微风飞软絮，细雨落轻愁。”
……
这些不知道看过多少遍的文字，在时光里静伴着年华老去。彼时心意彼时文，如今它们的主人，此刻的心境又是如何呢？
只不过，正如卢然所说，他不主动迈出这一步，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
把一封封信紧紧握在手中，郑塬仿佛看到青箬在夜色里澄澈无瑕的笑容。
终于，郑塬下定了决心。
——*——*——*——
抵达西安的时候，晨曦微露。看到覆雪的巍峨城墙，郑塬心里一阵感慨。想起上次到来的时候，牡丹花开得正艳，他身边有单纯可爱的卢然。而青箬身边，有他说不出什么感觉的杨冠超。
如今，卢然离开了他，青箬离开了杨冠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也不知道，自己和青箬又将会是怎样的结局。
到了G大，郑塬发了短信给青箬。此时青箬刚刚起床，尚未从睡梦中清醒，但得知郑塬到来后心里一个激灵，一下子就醒了。可是，马上又有些无奈。不用想，她也能隐约猜到他的来意。可是，她早已知道结局，又如何忍心去面对？
他在她灼热等待的时候让她扑了个空，却在她心如死灰对爱绝望的时候出现。
青箬心里一片茫然。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下了楼。
“你瘦了。”郑塬先开了口。
大约两个月之前，在郑州火车站，这句话是她说给他的。两个月，便足以物是人非，一切都发生了完全不可预期的逆转。
她确实比以前更瘦了，怯怯地包裹在长款米色羽绒服里，整张脸苍白而又憔悴，眼神枯寂，让人看了不忍心疼。
“青箬，你该对自己好一点，看到你这样，我……”郑塬轻声说道。
“最近胃口不大好而已，没关系。真没想到你会来，走吧，一起吃早饭。吃完饭去兴庆宫走走，那里的腊梅开得正好呢。”
进入兴庆宫的梅园，因时候尚早，游客不多，倒乐得清静。一朵朵黄色腊梅花婉约可爱，顶着晶莹剔透的白雪，盛绽在细瘦枝头。一阵阵清雅馥郁的花香，裹着冰雪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禁心旷神怡。
宋蔡沈有诗赞腊梅：“造物无穷巧，寒芳品更殊。花腴真类假，枝瘦嬾犹枯。帝子明黄表，宫人隐绛襦。若论风韵别，桃李亦为奴。”
踏雪寻梅，承载着文人雅士爱风景苦心作诗的好情致。张岱《夜航船》里记载，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
面对良辰美景，郑塬和青箬仍是陷入了沉默。两人在横斜交错的梅林间踩雪缓缓行进，偶尔有不堪重负的梅枝，在风的吹拂下抖落肩上的积雪。
走着走着，青箬感觉头顶一阵清凉，却是一大蓬从枝头掉落的积雪落到了头发上。她低下头，用手拂着雪。
“我来帮你吧。”郑塬靠近青箬，小心翼翼地帮她拿下长发间的积雪。由于离得近，他闻到她身上如兰的气息。这种气息，让郑塬恍然而又陶醉。
多少次醒时梦里，他想把她紧紧攥在手掌心。
“青箬，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我知道，又何必问呢。”青箬抬起头，枯寂的眸子里一片澄净。
“也许我来的并不是时候，但是我害怕，害怕再次失去……青箬，六年来，你一直都在我心里。”郑塬直视着青箬的眼神，鼓足勇气说道。
这个，其实青箬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只是那时候的她，不能爱他，甚至不能想她。如今，她自由了，却也困惑了。
他是她花季雨季里最鲜明的记忆，却也是她焦灼等待中最彻底的辜负。曾经有几年的时光，她日夜期盼他能站到她面前勇敢说一句“我爱你”，憧憬着有天能够与他携手走遍山野田园和大街小巷，甚至梦想他能为自己披上洁白婚纱……可是，一切都终究是一场空梦，一场像殉情跳崖这样伤感的空梦。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她日夜想念他，把他珍藏心底的那些最好的岁月，都如春雨落进大漠荒原般纷纷沉沦在了那场绝望的等待和虚幻的迷梦里。
三年前，青箬一直很想问郑塬对自己的感情，也很想知道他当初杳无音信的缘由。可如今，她突然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她对他的情，早已消弥在了悠悠时光中。连清晨接到短信那一刻的微澜也已经在冬风的吹拂下逝去的无影无踪。
“青箬，对不起，几年前……”
“郑塬，那边的梅花开得更好，我们到那里去吧。”青箬伸手指指前方，打断了郑塬的话。既然不想知道了，又何必再让他白费口舌说下去呢。
“青箬，07年寒假聚会散了之后，我联系过你，可是一直都没有消息。”郑塬以为青箬是在怨他那么久都不曾有回音。
青箬闻言一愣，止住了往前的脚步。“奥，是我操作失误，手机卡损坏了。”
果然，造化弄人。如果她的卡没有坏，那结局是不是不一样呢？只是，往事不可追，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们注定此生有缘无分。
“青箬，我只问一句，你现在愿不愿接受我？我会努力弥补这些年的遗憾。”郑塬立在了原地，他真的很想与她一起找回失落的光阴，拼接那段被剪辑掉的记忆。
“郑塬，什么都不必说了，今天我们是来赏梅花的。记不记得《庄子》里边有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很喜欢这句。”
郑塬心里灼烧起的希望与期冀瞬间熄灭了。她的心思，他全懂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果然还是拒绝了自己。这个结果在料想之中，却还是让他有点难以接受。他好像是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满树的梅花也都变成了利器，一下下的刺穿他的心。
“青箬，我可以抱抱你吗？”梅花丛里，郑塬凄楚地对青箬一笑。
“嗯。”
郑塬张开双臂，给了青箬一个绵长的恍如几个世纪的拥抱。像寻找卢然时，他希望公车永远不到站那般，他希望这个拥抱也永无止境。
良久，他松开了攥着她的双臂。
“青箬，保重！我走了，不要送我。”他转身，强忍着再没有回头。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姑娘，那朵他最为珍视的水莲花，都伴随着梅园渐渐落在了身后。
回到学校的郑塬，同好友一起出去喝了个烂醉。
六年了，她占据了他的心，使他心里再没有别人的位置。茫茫人海中，即使音书绝歇，即使相隔万水千山，他也总不自觉地寻找着长相、身材、气质等和她一样的姑娘。只是，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这个姑娘除了她，不会再是别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郑塬还是落泪了。这酸楚的泪，偿还了他最痛彻的记忆和最刻骨的遗憾，也偿还了她无日无夜的凄惶等待。
“青箬，我爱你，在此一生一世！从未后悔。保重，祝你幸福！”那么多的酒精仍没有麻醉郑塬的神经，他摸出手机，向青箬发出了短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