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那天的事也不能完全怨我，天还未亮就被从被窝里拖出来梳妆，匆匆喝下几口薄粥就被塞进了入宫的轿子，冰天雪地里折腾了一上午，不饥肠辘辘才怪！加之那梅花的香气又是如此诱人，我便忍不住折下一串花枝想尝尝那花瓣是否也是甜的。花朵刚一入口，我就后悔地呸呸吐了出来，根本就是涩的嘛，哪有闻起来那样香甜。都说人不可貌相，看来花也一样。我苦着脸将那花枝掼于地上，抬脚狠狠踩下，却不期踏上一双素手柔夷。我哎呀一声，慌忙向后一跳，待看清对方是个红衣似火的美丽少女时，心里顿时愧疚非常，傻傻地楞在那里，连道歉也忘记说。那手的主人只是低吟一声，捧起从我的脚下抢救出的差点被踩烂的花枝轻道：“梅花有铁骨君子之称，即便是小姐不喜，也不该如此对待。”听到那姑娘的声音，我不由得惊叹，世间怎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圆润的鹅蛋脸上，一双美目盈盈，似有神奇的魔力，瞬间平伏了我心中的焦躁。她的眉毛描的是当下并不流行的远山眉。鼻峰不高，却端庄尽显，而那连责备都说的如此悦耳的声音，便是发自那张鲜润饱满的红唇。此时她已直起身子立于梅树一侧，再看那红梅，哪还有方才的摄人之姿，风姿神韵全被这红衣女子夺了去！有传言说大云的公主容色倾城天下无双，可见了眼前的姑娘，我顿生怀疑，无法想象公主能比她美到哪去！这样出众高贵的姑娘，多半都该是眼高于顶，不屑与俗人为伍的，而她却这样秀外慧中，右手都被我踩到乌青了，却只为梅花抱不平，没有一丝一毫的骄矜之态。伤了人家我本就无理在先，对方又如此胸襟豁达，我连忙收起往日调皮的心性赔不是道：“对不起对不起，是灵洛瑶辱没了梅花也唐突了小姐，都只因这皇宫里又冷又无趣，心里烦躁才如此，往后定不再犯，小姐莫再心疼花朵，你手臂要紧，还是快请大夫瞧瞧吧。”说着我便关切地抓上了她的右手，可是看到自己一双小手，冰冷干瘦，连忙又放开，心里头又是自责，又是自惭形秽，生怕被她嫌弃。像是看出了我的不自在，那少女浅浅一笑对我道：“灵小姐不必介怀，我的伤不碍事。我姓柳，小名澜依，只因这片梅林是当今皇上亲手所载，你摘了赏了都不打紧，但若是在皇宫中当众踩踏，难免有冒犯天威的嫌疑。一时情急话说重了，倒是澜依唐突了灵小姐才是。”听她为防止我闯祸而受伤，还对我如此温柔客气，我对她的好感更多了几分，一高兴就脱口而出道：“幽兰出空谷，弱柳不胜衣，这样美的名字确是只有柳小姐才当得起。灵洛瑶谢柳小姐提点。”说着再施一礼。那位小姐听了我的话，面上浮起两团红云，像是羞怯，但出口的话语，却是让我再度刮目相看。“灵小姐也正如闺名，是个钟灵毓秀的人儿。只听姓名，便能立时想出这样美的句子赞我，叫澜依佩服，也谢过灵小姐谬赞。但幽兰虽是花中君子，却娇嫩易折，是以闺名中所含乃狂澜之澜，依靠之依。相较而言，还是寒梅的傲雪风姿，更得我心。今日之事，不过小事一桩，灵小姐不必挂心。”听得她刚柔并济的话语，我只觉一见如故，顿生了结交之心，抢至她面前忘形道：“可别叫我灵小姐了，听起来好别扭，既然我们都有这么美的名字，不叫多浪费。虽然这一早上又冷又饿又无趣，但是有幸认识了这样出众又不娇气的澜依，叫我在这雪地里再饿三天也愿意。”听了我的话，澜依灿烂地笑道：“认识如此独特有趣的洛瑶，也是我的幸运，我……”话还没说完，就听耳边嬷嬷粗粝的嗓音响起：“没听到皇上吩咐吗，各位小姐每人以纸张为材料，做出一件礼物进献公主，题材不限。谁的物件能讨公主喜欢，便可雀屏中选。两位小姐快去准备吧，莫要在此耽搁了。”澜依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我二人对视一眼，互相行过屈膝礼，便各自跟随嬷嬷离去。她的话虽未说完，但我知道，友谊的花，已经在这冰天雪地里绽放，比那芬芳的红梅，更为珍贵。
加入了待选侍女的队伍，我才开始为做什么献给公主而动脑子。我根本没见过公主，除了知道她是个绝世的美人外，其余一概不知，怎么会晓得公主喜欢什么。不过看到宫中侍女见到谁都要做一副卑躬屈膝状，动不动就跪地磕头，我倒也压根不稀罕做什么伴读。管他公主喜欢什么，我只做灵洛瑶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歪着脑袋略略一想，便有了主意，跟宫中内侍一禀报，一刻钟的功夫，我所需要的宣纸竹签彩带等等便备齐了。我仔仔细细地回忆着从前在书中看到的每一个步骤，聚精会神地动作着。半个时辰后，那要交差的东西总算做好了，我拍拍身上的纸屑，向澜依那边看去，只见她操着一把剪刀动作着，身边亦是纸屑横飞，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她所作为何物，只看到她是用左手操刀，才知我方才踩伤她右手，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没有大碍。我的心里一阵愧疚，若是她因此不能得到公主青睐，我可就成了罪魁祸首了，想到这儿，便兴奋不起来。待所有人的礼物都准备完毕，万众瞩目的公主终于从内宫中款款而出，现身于众人之前。
云筝公主十三岁年纪，高我一头，因而我先看到的就是她尖尖的下颌，接着再瞧，那一双眼睛真要称得上是秋水剪瞳，每一次眨眼，都好像是明珠闪耀，脸上肌肤细白，透着健康的粉色，不知长大了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难怪都说公主是大云的瑰宝，真的是与澜依的美貌不相上下。虽然通身珠光宝气，但举止中娇媚却远远多于贵气，毫无想像中皇家公主的刻板，倒像是富家娇女，想来是云皇宠爱，不忍用宫里规矩约束了公主。不由自主再看她双目，明明是初次相遇，我却总觉得在何处见过同样的一双眸子。又偷偷去看皇后，不觉有些失望，虽然也称得上端庄秀丽，但绝对没有让人见之忘俗之感，而且自出现就未发一语，冷若冰霜，不知她如何生出云筝公主这样艳丽的女儿，也不知道云皇是为何对这位平淡无奇的皇后一宠就是十四年，难怪世人都说我云皇是个重情轻色的君子。
看够了美人，我又把视线转向摆放物品的供桌，因为限定以纸张为材料做献礼，大部分小姐便都选择了书法丹青。有画凤凰展翅，有画牡丹倾国，还有手抄女则女史，等等不胜枚举。其中不乏有上乘佳作，尤其那副署名为封玥的流云慕雪图，除了笔法精湛外，更是暗扣了公主闺名。但是几乎千篇一律都是画作，看的公主越来越意兴阑珊。忽然公主眼中一亮，拿起桌上一帘宣纸，端详了半刻后笑语盈盈问：“这是哪家小姐所做，好巧的心思，把本公主的容貌剪了有九分像呢。”说着还把手中物件展示于众人之前。我一见便喜从心生，比自己被人夸了还高兴，那是澜依用一把小小的剪刀在宣纸上剪出了公主的侧影，发丝的纹理、衣裙的褶皱都丝丝分明，难得的是，那剪纸恰到好处地捕捉到了公主娇俏的神韵。好巧的手艺，难怪连见多识广的云筝公主都惊讶。只见澜依越众而出，下拜见礼后，方出声谢过公主赞赏，大方得体，毫无得意之态，如此气韵，当皇后都绰绰有余，何况区区一个伴读侍女。
我心里正为澜依喝彩，却听一人娇声道：“玥儿在闺中时就曾听闻柳小姐才貌双全，一双巧手能奏古琴、描丹青、擅刺绣，连剪纸都这般出色，不过柳小姐出自柳氏三代忠烈之家，该是自小耳濡目染何谓忠君爱国，不知技艺娴熟的柳小姐为何故意在公主肖像眉眼处斜划一刀，难道是嫉妒公主美貌，蓄意诅咒不成？”听她自称玥儿，便知是慕雪图的作者封小姐。她一语既出，周围抽气声四起，公主和众人也再次向画像上看去，果然见小像眼角处细细伸出根毛刺。可是也不过就是因为眼角处地方狭小，线条不易处理干净，被封小姐这般一说，倒成了对公主不敬的大罪。澜依也不争辩，只叩头道：“澜依技艺不纯，今日献丑人前，甘受责罚，但绝无对公主不敬之意，望皇上公主明察。”见皇帝脸上半信半疑，那封小姐张口又欲要添油加醋，抢在她开口之前，我急忙上前一步辩驳：“皇上，柳小姐心灵手巧，本不会出今日之错，都怪我伤了她的右手，她以左手还能剪出这样栩栩如生的小相，有这样的诚意，怎么会是对公主不敬？”“你是哪家小姐，如此大胆，皇上公主并未许你开口，你竟然敢如此大放厥词。”我奇怪这个封家小姐是什么来头，说我未经允许擅自开口，可她说话前也未经皇上允许啊，而且澜依那样美好的女子，是哪里得罪了她，被她如此刁难？我虽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但母亲自小便教导我，为人要大气，虽不是丈夫但亦要有容人之度，母亲还说但凡多美丽的姑娘，在口出恶言的时候，都会变的丑陋无比，我之前还不以为然，但见到封小姐和澜依的差距，我方信了母亲的话。如此，我便大气些，不与这被宠坏了的娇小姐计较。于是我对着封小姐好言好语道：“我是灵洛瑶，父亲官居五品奉训大夫，我也根本算不上什么小姐。柳小姐右臂为我所伤，是事实，她为人宽厚不愿我心存自责，才不与皇上奏明，我若不辩白，皇上怎会知其中隐情，你便是说我不敬皇上，我也不能不敬头上三尺神明和良心，让柳小姐含冤受罚。”我话一说完，不期本来还眉头轻蹙的云皇倒是朗声笑道：“哈哈哈，当着朕的面，说皇上也大不过你的良心，还真是个有趣的小丫头，柳家的澜依也快起来，受了伤居然还能用左手把朕的宝贝云筝剪的如此神似，有些瑕疵也是正常，朕的女儿还不至于这点肚量也没有，往后你就长伴公主左右伺候吧。”旁边云筝公主顺势依偎进云皇怀抱，口称谢皇帝恩典，举止上可是丝毫没有谢恩的动作，可见皇帝的恩宠确实不假。澜依自是谢恩不提，但一旁封小姐却咬紧了嘴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待听得我说父亲只是五品官员后，便毫不掩饰地讽刺道：“灵小姐既然与柳小姐有交情，想来也是个冰雪聪明的水晶人儿了，不知灵小姐给公主准备了怎样对得起天地良心的物件？”一听封玥说起我的献礼，我一阵头皮发麻，我做的物件倒是不与他人的雷同，但却也并不起眼，原想着那么多份献礼公主根本不会注意到，打算殿选结束了就悄悄拿回来自己玩儿的，怎知碰上这个封玥儿，这样咄咄逼人，说话间就把挂有我名牌的物件挑了出来，呈给公主过目。
我做的，不过是一盏平淡无奇的纸灯，甚至没有用复杂的图案装饰，只用指腹沾着朱砂印泥点出梅花的形状，再几笔勾画出数段梅枝作为点缀。虽然是粗糙了些，但也不至于让封小姐隔着几层手帕，如观世音轻捻垂柳一般小心拎着，仿佛手中是什么肮脏的物件。同时鄙夷道：“这么粗糙的物件也敢拿来献给公主，你以为公主的品味会如你一般低下么？真是吃了豹子胆。”说完撇撇嘴，做出不小心的样子将纸灯掉落在地。看她一身的明珠翡翠，想来也是出自大家，可惜大家所出也未必全是闺秀，小家的女儿也不该遭人如此羞辱。我心里怒火已然激起，迈步便向上前欲与那刁蛮的小姐理论，不料衣袖却被人死死攥住。回首望去，原来是澜依拉住了我，只见她红唇紧抿，一语不发，只拿清亮的双眸望着我，我先是不解她意，待看到她眼中波光倏然一动，悄悄瞟向公主时，我便明了了她是要我别和封小姐做口舌之争，而要去想法子讨皇上公主的支持。轻轻拂落澜依手臂，用一个成竹在胸的眼神谢了她的提点，也让她安心。
我控制住步速，极尽端庄地行至公主驾前，弯腰拾起已经有些被积雪浸湿的灯笼，自怀中摸出前日燃放炮仗用的火折子，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就将灯下燃料点燃。纸灯浸了水，有些沉重，但在热气的熏蒸下，终于还是摇摇晃晃地升空而起，越飞越高。我对着云皇公主行一标准宫礼后道：“公主是天之骄女，美若天人，灵洛瑶以一盏天灯进献，不知有何不妥？”抬头看到公主笑如春花，确实当得起美若谪仙，我也不算是在拍马屁，因而一席话说得倒是自然得体。连澜依都对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可我还没来得及得意，一阵狂风自高空刮过，将本可飘出宫墙的纸灯重新吹了回来，摇晃中挂上御花园中一棵参天的古树，眨眼功夫树顶枯枝便被引燃。花园中顿时一片慌乱，太监宫女们纷纷嚷嚷着救火救火，可是那树足有十丈高，四下又没有水源，这火可怎么个救法？我再是年幼无知也知道烧了皇家古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一时吓得差点跌坐在地，冷汗狂倾。毕竟砍头、绞杀、乱棍打死，哪一种死法也不会舒服。胡思乱想之际，火红的梅林里忽然一道青影闪现，狠眨几下眼睛细看，原来是个身着青衣的少年自梅林中疾走而出，衣袖轻扬处，梅枝上的落雪纷纷消失不见。我还没弄明白他意图，他已解下外袍上束腰衣带，向着古木上一根粗壮的枝桠一抛，衣带那头的玉扣被紧卡于枝杈之间，另一头被他紧握于手中，只见他手中丝绦一紧，人已经借着拉力飞身跃上枝杈，不待身形立稳，双袖一挥，落雪夹杂着梅花瓣自袖筒向着火苗处激射而出，纸灯瞬间熄灭。可他也失去平衡仰身向树下跌去。人群中顿时尖叫连连，我只觉自己该死，害了这样一个青葱少年，几乎不忍再看。不料那人在空中一个翻转，右手便牢牢抓住了先前挂于枝杈上的衣带，顺着丝绦稳稳滑落于地面。整个动作，不过在眨眼间便完成，待他起身欲上前向皇上施礼时，古木枝头上的花瓣与雪花，才洋洋洒洒地飘下，落于他发间衣上，好一幅梅雪惊鸿的图画，刹那间让人生出大地回春的错觉。伴着惊艳和感激，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兀自盯着那个少年猛看，他的下颌和云筝公主的同样尖窄，嘴唇也比一般男子的微薄，鼻峰秀挺，一双凤眼略微上扬，长眉连心，额头上，正微微泛着一层薄汗。我一直以为男孩子要长剑眉方脸才会英俊，他这样的五官说不上是好看，但却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味道，让我转不开眼。对方像是注意到了我灼热的目光，也向我看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一吐舌头向一边躲去，却不想他竟对我粲然一笑，一双薄唇弯出好看的弧度，我竟失了魂一般也对他一笑。天哪，灵洛瑶是这走了几辈子的大运？短短一日功夫，不但有幸见到了公主澜依这样的美人，还遇到了这样温柔帅气的人物。让我连花园中的人仰马翻都视而不见，魂魄早飘向了九天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