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的早点，叶院长一杯豆浆，一片饼，吃完就走，今天却吃得慢腾腾地。叶明媚打着哈欠从卧室走出来，他手端着杯子，若有所思地看着睡眼惺松轻罗缓带的女儿。叶明媚莫明其妙地脸红起来，娇嗔道：“爸，你看什么呢？”叶院长不由哈哈一笑：“媚子呀！上班后到我办公室里去拿份文件！”“什么文件？”叶院长神秘地一笑：“先不告诉你！”
叶明媚预感这份文件会有一定的份量，郑重地点点头。
翻开文件看了看，叶明媚喜上眉梢:“哼哼!桑木疙瘩，看这回你还有什么话说!”
之所以对阳光灿烂的日子珍爱有加，因为人们很少有时间专门去享受阳光。飞出院长办公室，叶明媚顿觉得天高地阔，空气凉甜，世界在她的面前展现出惊人的美丽。一丝飘渺的乐音在空中萦绕，洁白的大褂在晨风中舒展开来，她像一只小鸟穿花拂柳，迤逦飘进门诊楼的大厅，一圈一圈地跳上楼梯，像一个轻捷的音符在琴键上跳动。手里捧着那份文件，像是捧着一个刚从母体上分离的婴儿。她内心激动异常，这意味着一件事情的终结，另一件美好的更富意义的事情的开端！
桑雨田北大医学部毕业，分到市中心医院神经内科工作时，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小伙子，在一千多人的职工群里毫不起眼。可是渐渐地人们感觉出了他的古怪：从不吸咽，很少喝酒，除了业务上向同事们请教一些问题，很少和人交往；当年轻人玩牌打麻将一个接一个地试女朋友时，他一个人钻在公寓里看书。护士科里有几个热心的大姐给他介绍对象，他咧咧嘴，说：“再过几年吧！”就这样过了三四年，仍是孤身一人；不少人说他眼高，挑。护士长李大姐决心把她的侄女李丽莎嫁给他，使出了全身解数，几乎到了讨好他的地步。周围的人看不上去了，说：“他不就一个小医师吗？你侄女那样的人才，找一个县处级干部的子弟也不成问题，至于吗？求他似的！”李丽莎见了他几次，也说：“一点情趣也没有，还没开窍呢！我可不愿和一个木头生活在一起！”李大姐不死心，义愤填膺地问：“你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桑雨田感到很愧疚，便实话实说：“等我攻克了癫痫！”众人出于最基本的礼节，没有当场爆发出笑声!噢，原来这小子得了狂想症!癫痫，那是世界级的疑难杂症！除了江湖骗子末流庸医敢在电线杆上厕所内壁郑重承诺包治根治，没有一个专家名流敢声称攻克了癫痫，凭他？一个小小的神经外科医生?想想还可以！好高骛远，不自量力，这样的小伙子见多啦，不缺他一个!他渐渐地淡出了众人的视线。桑雨田也落个耳根清净。
他首先从中医治疗入手，搜集古今治癫痫的名方，又学习了针炙治癫，虽然有一定的效果，但治愈率几乎为零。他深入钻研人体经脉学说，并物色了一个潜质较好的病号，进行试验。他发现经常打通小周天，病人发作的次数明显减少;运行手厥阴心包经和手少阴心经，对平抑大脑的紊乱效果良好，发作时的剧烈程度明显减弱;运行手阳明大肠经和足太阳膀胱经，癫痫发作时大小便失禁基本得到了控制;打通阴桡脉和阳桡脉能有效地控制下肢的抖动:半年后，用经脉学说治疗癫痫取得了鼓舞人心的效果，病人竟然连续四个月没再发作!可是一旦离开医院，离开专心修养的环境去忙于生计，没有了练功的时间和心境，不久又复发了。而且他发现癫痫病患者文化水平总体偏低，很难做到排除杂念静坐练功，他不可能要求所有的患者必须具备相当高的文化素养。他把目光又转向了西医，一些抗癫的西药虽然效果明显，但是副作用也很明显，神经长期被抑制，患者会变得反应迟顿;手术切除脑中的病灶固然能彻底治愈，但手术难度大风险大常会导致某些功能的丧失!能不能找到一种安全高效副作用小适用性强的治癫途径呢?十年来，围绕着癫痫，中医西医，理论实践，他顽强地探索，院领导给了他充分的支持：他请假外出从不阻拦；购买的医学书籍，一律报销；办完入库手续后就一直放在小他的屋子里；选派他去北京宣武医院、天坛医院、协和医院、上海华山医院等全国一流的医院去观摩学习，专门为他订阅中外神经学杂志……经过了无数次的观察分析，他终于形成了自己系统的治癫理论：癫痫发病的原因是大脑的某个区域临时生物电量不足，造成神经元放电间歇性紊乱，导致病人的昏厥、抽搐、手足痉挛等。他综合世界最先进的治疗手段，提出了根治癫痫的治疗方案：通过测脑电波找出大脑里放电紊乱的部位，人工植入电极芯片，按测定的频率放出电波，在皮下植入微型电源，为脑内的芯片提供能量。院领导和医师们听得目瞪口呆：这些都是世界顶尖级的技术呀！一个小小的市医院，设备技术人才均严重短缺，资金的投入风险太大!院领导班子经过多次讨论，最后在叶院长的坚持下，决定筹资五千万，建立癫痫专科，从美国引进先进影像设备治疗设备，培养聘请专门人才，由桑雨田任癫痫科主任医师。经过五千多例的临床实践，芯片植入式癫痫治疗法日趋成熟和稳定，全国各地的癫痫病人带着期望和敬仰辗转而来，留下几万元的人民币和无限的感激欢欣离去。癫痫专科成为院里的金牌科室，桑雨田成了金牌科室里的点金师!
叶明媚是叶院长的独生女，酷爱文学使她多情而眼光独到。上大学时她以冷艳而富有才华而驰名整个医学院，在青年才俊丛中走马观花。分到市中心医院后，鬼差神使，她一眼就看上了桑雨田：眉宇之间挂着淡淡的焦灼，淡漠中透着豪爽，直拙中不乏创新的做事风格，和那些涉世未深的小伙子比起来，显得厚重而深沉。她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癫痫科成立后，作为影像分析师，她和桑雨田接触得更加频繁。接触得越多，越觉得桑雨田像是一个迷，几年来，她深深地陷入了这个“谜”中，活得紧张、充实而成绩卓著。
看完国家下发的“芯片植入式癫痫治疗法”的鉴定报告，桑雨田随手往办公桌上一扔，公文纸像一个贪玩的孩子惬意地在玻璃板上滑行了一段路程，旋转了半圈才停下来。仿佛身体里所有的能量骤然散去，他像一只泄了气的袋子，软在扶手椅里。叶明媚一直在凝视着他，此时轻轻地从他背后靠过来，俯在他耳边，一缕青丝从洁白的帽子边溜出来，拂着他的耳朵尖，她轻声问道：“桑主任，你攻克了癫痫病，成为国家级的专家了，为什么不高兴？”淡淡的香气，微微的体温，温柔地撩拨着他的神经，他感激而又歉疚地冲她一笑，叹了口气：“唉，这一件事，我做了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
叶明媚声音有点颤抖，说：“你才三十岁，就取得了这么了不起的成就，我们都对你万分敬佩！”
桑雨田摇了摇头说：“功成名就对于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对于她来说，这十年，沧海桑田啊！”
叶明媚心里一动，直起身子：“她是谁呀？”
桑雨田说：“一个女孩!”
她的心往下一沉:“难道，你十年来这么拚命，不是为了病人……一直为了她？”几星亮光开始在她的眼里闪烁。
桑雨田站起来看着窗外：“十三年了，我们从没联系过，现在，她该怎么样啦？”
一股愤愤不平从她的心里悄然升起，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泪水盈眶：“几年来，我怎样对你……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感觉？在你的心里，我到底是什么位置？”话刚说完，泪水涌了出来，叭叭叭地落在地上。
桑雨田沉默片刻，低沉地说:“我可以说，现在，你在我的心里最重要！可是，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所经历的那些事，所以，你无法了解我的心情!”
叶明媚擦着眼泪，抽抽嗒嗒地说：“平时……你总是一个字也不愿多说，谁知道你心里……藏着哪些事？”
桑雨田按着她的肩头，说：“现在我的心里风起云涌，你得安安静静地坐在这儿，象一粒透明的水滴，我才能静下心来，理顺思绪，讲一讲十几年来纠结在我心里的是是非非。在我开始讲述之前，我需要你确定两点，一是你愿意听我的故事，也许它是如此的冗长乏味而且散乱无序；二是你得有很强的心理承受力，因为从你喜爱的这个男人的嘴里说出的话，将只遵循他内心的真实感受，而不会因顾及听者的感情而改变事实。如果这样做的话，他的讲述就会变成虚伪的骗局！听完我的故事，你再下个判断，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否还值得你用一生去爱他！”
叶明媚觉得新奇而又好笑：“看你这样严肃地抒情，像一个中世纪的部落酋长，左手摸着绳头，准备对愚笨的成员讲述部落的历史；又像一个游吟诗人，在讲述自己漂泊江湖的经历之前，先说一通玄奥难懂的话以吸引听从的注意力。请你不要低估了我的理解力和判断力，即使你给我的是五花八门奇形怪状的一堆杂物，我也能拼拼补补，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你，只管随心顺口地讲来就是！”
桑雨田自嘲地一笑，说：“‘院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不知不觉地，我己经成了剩男了，晚上，当城市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星一起闪烁的时候，回忆会悄悄地走出心门。如果你能忍受一个老气横秋的男人絮絮叨叨讲述他的幼稚的往事，我甚至愿意连篇累牍不加粉饰地讲述我做过的荒唐的事!”
叶明媚说：“桑主任，你现在就是老气横秋！”
桑雨田说：“今晚八点，神经外科四楼小会议室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