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鸟起得最早，夜色还未退尽，便开始了一天的喧闹。我推醒徐锦花从幽暗暖湿的山洞里钻出来，外面的空气清新凉爽。徐锦花显然忘记了昨夜的肉搏，精神抖擞地说：“咱们继续向上爬吧！”我迟疑道：“还等不等三营？”徐锦花说：“被狼群追赶后，咱们一直就没做标记，他不一定能找到咱们，再说，咱们俩在一起，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点点头，两个人沿着山梁继续往上爬。徐锦花说：“你今天怎么磨磨蹭蹭的？”我说：“我在想啊，咱们上山的时候，潭水那么凉，可是昨晚山洞里的水为什么不凉？还有，你看，这山梁上几乎全是些草棵及低矮的灌木丛，下边的山沟里却是一片苍翠，还蒙着一层雾气。”徐锦花说：“是啊，我也觉得挺奇怪的！”我说：“我猜想，会不会有一个温泉，往下形成一条暗流，这样……”徐锦花猛然叫道：“灵芝！咱们下去吧！”
山沟里果然有一条小溪，水面上氤氲着一层水汽，溪边草木葱茏。沿溪往上走，果然发现了一些菌类。两个人精神大长，又走了一二里，却见溪两边长满了葡萄，葡萄藤沿树攀爬，形成一条长长的走廊，金色的阳光从叶缝里透过来，一串串葡萄晶莹湿润流光溢彩，在晨风中轻轻晃动。我们觉得如入仙境，在葡萄架下流连不已。有一串葡萄紫得透亮，徐锦花踮起脚挺起胸伸长脖子尖起嘴去衔，姿势特别地诱人，我心里直痒痒，不由贴上前去。徐锦花一回头，嘴唇正印在我的脸上，她满脸羞红，慌乱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然后捂着脸蹲在地上。我拉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大方地说：“你即使是故意的，我也不怪你！”徐锦花说：“昨晚……太荒唐啦！”我惊讶地说：“咱们也没做什么呀！”徐锦花说：“……我爸爸重病在床，我哥哥家庭面临解体，我弟弟正在上高三，一家人只有我还能帮帮我妈，我怎么能……”我放下她的手，沉默着往前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走了约有一里路，葡萄长势渐稀，有的只长到三尺来高。树木叶片发黄，花草枯焦。望上看，山岩裸露，山顶上挑着几丝白云。往下看，满目苍翠，薄烟轻萦。溪水只剩下几线细流，在乱石间淙淙流淌。有一棵枯树横卧在小溪上，树上有红艳艳的菌类，我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近前看了看，叫道：“徐锦花，徐锦花，快来！”徐锦花赶了过来，掰下一片，仔细地看了看，又闻了闻，脸上现出迷惘的神情。我问：“你看，是不是……”徐锦花沉思着说：“看外形，象是灵芝，花纹也象，可是，长得怎么这么单薄呢？闻一闻，还有点土腥气！不该是这样的呀！”我说：“不是灵芝又是什么？”徐锦花说：“不是灵芝，便是毒蘑菇！”我摘下一瓣说：“尝一尝不就知道了？”徐锦花惊叫道：“别胡来！”我笑道：“我不是神农，我不敢尝百草，可以找别人尝呀，找个小动物试一试！”徐锦花说：“别试了，现在我可以肯定是毒菇了！”“为什么？”“你看菌盖完好无损，说明没有一个小动物碰过它，只有毒菇才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如果是灵芝，这么显眼，早就被采走了！再说，这个地段已经没有了灵气，不会生出灵芝来的！”我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钦佩之情。徐锦花轻声说：“不要用这种眼神来看我，我受不了！”我自嘲地一笑，说：“我也觉得这儿不太好，连个小动物都看不见！”正说着，从发黄的草丛中窜出来一只野兔，把我们吓了一跳。野兔跑了一段距离，突然停下来，立起身子，两只前爪垂在胸前，回头望着我们，金黄的触须随着三角嘴的收缩一动一动地，好像有话要说。我觉得十分滑稽，想逗它一逗，刚弯下腰，它“嗖”地一下子便钻进乱石草丛中。我正觉得有点惋惜，一只山羊慌里慌张地跑过来，猛地见了两个人，魂飞天外，措蹄不及，撞到石头上，蹄子乱趴了几下爬起来又拚命向前跑去。“真是少见多怪！”我说。徐锦花问：“咱们继续往上爬还是往回走？”我鼓起勇气说：“反正找灵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咱们得继续往上走，找到哪儿算哪儿！”徐锦花说：“我觉得出你心里有点着急了，为了我，你没有表现出来！即便是最终采不到，我也一定会真心地感谢谢你的！”我说：“你怎能说这样栽面子的话呢？我可是你的雇工啊！你是我的老板！”徐锦花白了我一眼：“模样！”突然我看见了一个动物，全身的血液立即停止了流动，脸上的肌肉也僵住了，我的目光直勾勾的，对徐锦花说：“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徐锦花有点紧张，脸红心跳地往左右看了看，说：“非得现在说吗？”我说：“你先到我身边来，我才说！”徐锦花偷眼看了看我，嘴角上挑着几丝调皮的笑，扭着手指走了过来。我一把拉住她说：“别出声，弯下腰，跟我走！”徐锦花不由回过头来：天啊，身后五十多米远的地方，一只大老虎正悄然走过来。徐锦花“啊”了一声，软在地上。我架起她的胳膊说：“快起来，老虎还没有发现我们，咱们到那边躲起来！”
刚刚饱餐了半只山猪，老虎聪聪在惬意地散步。嗅觉灵敏使它受益非浅。自从占据了这块领地之后，每天它都要进行一次巡逻。各种各样的气味或浓或淡地从不同的方向飘过来，每一种气味都会在它的脑子里勾勒出一种物种的形象，并附带着告诉它距离和方位：一阵浓浓的膻气直扑过来，有一只山羊在上风头一百多米处；一阵温热的脏气里裹着腐草的气味，一股一股地地飘过来，在风向偏左二百多米的地方有一头水牛；一丝尿臊气息和着泥土味若有若无，那是一只常年在土里作业的田鼠之类的小动物，正躲在洞口偷偷地瞻仰它的威仪……它如一个老农走在自家的田地里，有一种踏实而富足的感觉。然而，今天它却感到了一种不安，这种不安从动物们发出的气息中得以加强，这加重了它的不安。以前从没经历过这种感觉，这使它从内心深处感谢到恐惧，以致躁乱不宁。在杀死了一只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的野猪之后，这种感觉减轻了一些，但仍然在内心若隐若现。沿着小溪往上游巡视时，在石头间飘荡的游丝一样的两股气息引起了它的警觉，那是人的气息，它不陌生。但如何处理这次入侵事件，它却感到很头痛。
这两个愚蠢的人认为：老虎见了人一定会大叫一声猛扑上去，聪聪现在心不在焉走过来，一定未发现他们。
他们就在岩石的后边，聪聪想，这就是让它内心烦乱的原因吗？好象不是！可是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啦，尽管现在不需要食物，甚至因为沉迷于思考而懒得动武，但是出于捍卫领地的本能，发出了一声吼叫。它自己颇觉底气不足，想运足劲再来一声。不过它停住了，因为它吃惊地看到从岩石后面蹦了出来个小子。小手里举着一根比他的细细的胳膊还要细的细木棍。
老虎的吼叫，几乎把徐锦花吓瘫了，她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我说：“你呆在这儿别动！老虎吃了人之后，就会离开！”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可是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最后的几步一定要这样走，这就是命运之神的安排吧！既然上天注定这儿应是我生命的终结点，那么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又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沉着地往前走了两步。
聪聪真的生气啦：它本来心神慵懒，想喊上两嗓子找回点面子就结束巡逻的，可是竟然有人蔑视它的警告，而且还主动地跳出来，不自量力地拿着个小物件，看样子是要揍它，而且居然向它逼了过来！
它和人打过多次交道，知道这些形体孱弱的小物种最工于心计。他们把自然界平平常常的物质组合在一起，会激发出像魔鬼一样巨大的力量。它更知道这些小物种贪得无厌内心狠毒，无论多么巨大凶猛的动物，最终都会被切成碎块摆上他们的餐桌，填进他们永远填不满的小小的嘴里，从此形神俱灭。它还知道这个小物种最自私最爱报复，他们吃遍了地球上所有的物种而心犹未甘。可是如果那个物种伤了他们中的一个，他们就会如山蚂蜂一样成群结队地找上门来，用最狠毒的办法治死你！它亲眼见到一个伙伴就是因为伤了人而被他们寻踪追迹，用最阴险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他们睚眦必报，一个小小的蚊子叮了他们一口，他们就苦心孤诣地研制出种种杀蚊毒剂，不惜自己中毒也要到处喷洒……它对人类的狠毒心有余悸，因此它很少攻击人，最多把他们吓跑。正因为如此，多年来，它没有引起人类的注意，在这块地盘上逍遥自在地生活着。
可是它还朦胧地意识到任何独立的背后都要有一个依靠！它目前还不屑于向人类献媚，它的依靠是它自已。它知道孔武有力还远远不够，还要懂得趋避之道。它的种族之所以渐趋衰减，就是因为它们过于迷恋自己发达的四肢。看看看猫表弟，小胳膊小腿，连说话都嗲声嗲气地，可是它的家族却日渐繁荣，因为它甘心做强权的奴隶！
可是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的小人人，竟然要向它进攻！自出生以来，它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事，真是欺虎太甚！聪聪忍无可忍，决定灭了这小子，它向前跨两步，愤怒地大吼一声。
我的耳朵里“扔”的一声，魂魄带着丝丝凉气，从头顶“嗖”地一声游荡了出去。我全身僵硬，呆看着眼前的情景：利如弯刀的牙齿有十五厘米长，血盆大口里面紫红色的舌头上点点肉刺，黑洞洞的咽喉，从里面喷出老虎体腔里的温热的脏气。两眼放光，凛然生威，如同一股电流，使我心胆俱寒，手里举着棍子，想着扑上去就是一棍，嘴里呀呀地叫着，奇怪地是脚却不听使唤，后退了两步。
小子，知道害怕啦，晚啦！我只需要一招，很快便能结束这场不愉快！聪聪把身子往后一挫，腹毛擦着地面，便要纵身向前扑过去。突然，它感觉到四蹄之下的大地动了一下，虽然动得很轻微，却是撼动了整座大山，腹毛也明显地感觉到一股冲击波，这是怎么回事？虽然它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本能却告诉它这种事情会带来相当恐怖的可怕后果，空气中飘过一阵异样的气味，就象长年泡沤的污泥池中发出的腥臭气息，还夹带着燃烧的硫磺气，燥燥地钻进了它的鼻孔。这就是困绕它的原因吗？它惶惑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惊异不定地等待着什么。忽然脚下又是一动，如果说第一次它感觉大地好象要抛掷它，这一次则象是要摇晃它。它迅速做出了判断：一个重大的灾难将要发生，也可能立刻发生，也可能还会有一段时间，而它是最先明白这件事的人，它必须预先做些准备。眼前的这个小人人己显得无足轻重。它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掉头跑走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徐锦花拚命地晃着我的肩膀：“你把老虎打跑了，你把老虎打跑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声音微弱地说：“是它自己跑的！”徐锦花激动地证明道：“不，我亲眼看见你高举着棍，老虎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你大喊一声，要打它，它就跑啦！”徐锦花对自己看到的现象坚信不疑。
我非常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世界上最愚蠢的事，只是出于万分之一的侥幸才幸免于难。后悔和害怕的话是不必再说了，要借这一机遇炫耀自己的英雄行为，的确是个时机，不过我还没有卑鄙到靠贬低不会说话的动物来抬高自己的地步。
我实在不明白老虎为什么会转身离去，难道说黑龙山上的老虎真的得了道不伤人吗？还是有一个神通广大的人在操纵着山里一切生物的命运？我默默地往前走着。
徐锦花把我汝成了心中的保护神。古书上写英雄往往要打死几只老虎才觉过瘾，她的桑雨田只是举起棍子，老虎便落荒而逃。侠骨柔肠，剑胆琴心，这些在少女心中发光的词语此刻找到了归宿，她整个人显得生机勃勃。
我知道现在的徐锦花听不进去我的任何解释，况且我也解释不清。我隐隐感到有些地方不对劲，但我说不出来，就只好做罢。如果徐锦花日后因此事对我讴歌，只能理解为她被爱情之火灼伤了神经细胞从而生出了幻觉，并像巫婆一样热衷地描述虚幻的场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