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营回到店里，找到徐锦花的书包，取出了眼镜，放在木凳上，洗了一把脸，回头眼镜却不见了。找来找去，发现小猴瘦瘦蹲在树上翻来覆去地玩着个东西，正是徐锦花的眼镜。三营又是比划又是吓唬，瘦瘦根本不买帐。满营收山货回来，见此情景不由哈哈大笑，他在地上放了一堆山果，用力啃了几口,还叭嗒几下嘴。瘦瘦歪戴着眼镜从树上跑下来，只顾玩山果，就把眼镜给忘了。三营捡起眼镜，又带了一壶水，就往山里跑。当他看到了合欢石上的箭头，一直往山上爬。走着走着，再也找不到标志了，他山林里没目标地乱找，夜晚来临了，他爬到树上迷糊了一夜。第二天傍晚,他听到了对面山谷狼群的叫声，他想到可能是他俩个遇上了狼群。一大早，他便赶往对面的山谷，找到人狼大战的地方，他看到了狼的尸体，焦黑的木棒，找到了封死洞口的大石头，百思不得其解。弄丢了顾客，这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三营在山里游荡了两天，也没找到他们两个，便天天钻进山里去找。
我和徐锦花回到客栈的时候，满营问道：“你们也采到了？”徐锦花骄傲地仰起头。
我说：“我可以自由了！”徐锦花问：“你感觉很不爽吗？”我说：“不是不是，我表弟肯定急坏了，再说，我离校时……有一个朋友……病得很厉害……不知道怎么样了……”“是女朋友吧？”我极不自然地说：“是……是……男同学吧！”徐锦花转过脸去，看着远方绵延的大山,久久不说一句话。我探过去看她的脸,她的下巴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自言自语道：“已是黄昏独自愁……”我说：“我们回去还是可以……”徐锦花拿出一沓钞票说：“一块去长春，你绕远了！你这样心神不定，咱们在一起也没趣，这是你的路费，估计够你用的！”我说：“这钱我不能要，你爸爸治病需要很多钱，也算我为大伯尽一点心！”徐锦花茫然地看着群山，说：“这世上没有花不完的钱，为什么却有看不好的病？如果人都没了，留下点钱又能有多大意义呢？我得赶紧回去，没空再和你一块去帮你表弟打架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另外,我还得劝你一句，抓住那个坏蛋教训几下算了，别打那么凶，都是人，何必呢？”徐锦花的话很老练又很沧桑，竟似含有无限深意，我如闻纶音，频频点头称是。
经过一天一夜的旅行，黄昏时候终于来到黑沙山下的塔崖驿。山脚下，崖畔上，小溪边，整理出一小片平地，建起一个小石屋，便是一户人家。我疲惫不堪地向村民打听石蛋家，一个小孩用手一指半山腰，一块巨大的山石上面，绵延的深绿色的背景上一块方形的黄色，那就是石蛋的家。可是走了半个多小时，那座房子还是在前面。在绵绵的细雨中，我站在山路上环顾四围，淡黑色的夜幕笼罩了大地，前边半空中有一块桔黄的光，牵引着我的双腿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又走了十来分钟，那灯光还在前面，我泄了气，正想蹲下来休息一会儿，“二哥！”对面夜雾里有人试探地喊道，我应了一声：“石蛋！”一个身影窜了过来，抱着我不松手。我的热泪便流了下来。兄弟俩手拉着手亲密地跨进树桩围成的小院，姨夫脸上挂着笑容寒暄了几句，转脸便忧心忡忡地进了里屋。
晚上石蛋在被窝里向我讲述了他经历的人间不平：靠山屯村支书弟兄五个，是当地一霸，两个儿子大头虎、大头豹在学校里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翻墙头打群架砸玻璃摸女生的脸……校长强忍着怒火把他们叫到办公室教育一通，夜里便下了一阵砖雨，稀里哗啦扑扑通通，门窗玻璃屋顶上的瓦片被砸得一踏湖涂。校长躲在屋里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半响，一切归于沉寂了，才从屋里逃出来，一口气跑到家里，三天没来上班。有一次兄弟俩向几个离校远的学生要保护费，把一个没交上来的学生鼻子打出了血，班主任气愤填膺，找到他家，支书打着哈哈说：“这孩子玩这把戏？能耐了哈？回头我收拾他！”转过脸便对其它的人说：“老老实实念书的孩子有几个的出息的？孩子调皮捣蛋，正说明他有本事！我宁愿把孩子培养成土匪，也不能让他当老师！”第二天兄弟俩到了学校一拳一块把一楼的窗玻璃从东到西全打烂。再告给支书，支书不耐烦啦，说：“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小孩都管不住，还当什么老师？我管几百人，如果象你们这样没能耐，咱们村还不反了天？”一顿夹七杂八，把校长和班主任给顶了回来。后来校长领着几个班主任到镇里派出所告状，大家情绪激昂,纷纷列举这对难兄难弟的所作所为,派出所长说得很干脆：“这是学校的事，挨不着公安机关处理！”我听得义愤填膺，不等石蛋说完，一迭声地骂：“灭了这小子！”石蛋早就想除暴安良，苦于势单力薄，我的到来，使他如虎添翼。两个人经过一夜的讨论，定下了行动计划。第二天下午，我等候在学校东边的山间小路上，不一会，两个光头小子从学校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棍子，边走边抽打着路边的草棵子。两个小子边走边商量到哪去玩，个头高一点的大头虎说：“咱们去清水潭吧，山杏没来上课，说不定在那儿洗澡呢！”
大头豹说：“那丫头太野，一碰就嗷嗷叫，不好玩，咱们去红松老头那儿弄只小羊羔来烤烤吃吧！”大头虎说：“你不怕阿黄咬你？”“昨天我见老头子带了鼓鼓的几个袋子下山了，阿黄也跟着，肯定是去镇上卖山货去了，得两三天不回来！”我从灌木丛里跳出来，冷笑道：“两个小杂种，整天想着干坏事，今天大爷要教训教训你们！”两个人吃了一惊，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骂他们，不觉有点发怵。又见我孤身一人，不怎么胖大，赤手空拳站在路中间，气焰渐涨，大头豹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我说：“少废话，大爷今天是专门来教训你们的，你们俩个一块上吧！”大头虎发了狠道：“这可是你自找的！”舞动着棍子冲了上来，我静立不动，大头虎扑上来照头就是一棍，我猛地侧过身子飞起一脚正踹在他的肚子上，他甩掉棍子痛苦地瘫在地上，嘴里抽着冷气，大头豹又冲了上来，舞着棍子一阵乱抽，逼得我连连后退，脚下一绊跌倒在地上，我就势在地上一抓，喊了声“招镖”！冲大头豹扔去，大头豹吓了一跳，愣在那儿，我一个箭步冲过去，飞起一脚把他踢倒。大头虎从背后冲上来抱着我的双腿往前一拱，我被放倒在地上，大头虎死抱着我的双腿不放，大头豹对着我一阵猛踢乱抽，我抱着头一边惨叫一边乱蹬，终于挣脱了大头虎，爬了起来，搬起一块石头就要砸过去，兄弟俩慌忙后退。在石头的杀伤范围之外，得意地叫嚣着，挥着棍子跑走了。
石蛋如约而至，见我脸上身上都是伤，大惊失色，后悔自己没料到他们会提前出来。我呲牙咧嘴地揉着脸问：“山里有没有铁匠？”石蛋说：“听我爸爸说十来年前有一个，现在的铁家伙都是从镇上买了，谁还在那叮叮当当地打铁呢？你问这干什么？”我恨恨地说：“我想打几把飞刀。如果老子的飞刀不被没收，十个也不够我一个人收拾的！”石蛋说：“对呀，明天咱们去镇上买吧！我有钱！”“哪来的钱？”石蛋说：“哥，你跟我来！”石蛋领着我拨开荆条，在草丛中找到一个小山洞，洞里遍地碎石，石蛋搬开一块大一点的石头，取出一个布包，递给我，打开一看，一叠子钱。我跳了起来挥了一下拳头，说：“太好啦！”又不由问道：“哪来的？”石蛋说：“捡来的？”见我满脸狐疑，石蛋说：“哥，你太不开窍了，这满山遍野的山里红山核桃山野菜山树苗，山溪里的鹅卵石，哪一样不能卖钱？我只攒了一百多块，我班的三娃一季子就能挣上二百多块！”在我的印象里，山村是和贫困紧紧相连的，从平原到山里，觉得自己像几品大员来体察民情，可是自己却经常不名一文，出趟远门还得偷买兔子，跟眼前的石蛋相比，他就是个大富翁，我相当于小乞丐……石蛋慷慨地说：“哥，这钱都给你了，你看着花吧！”我不觉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你的钱……我怎能要呢？”石蛋着了急，说：“我说给你就给你，谁要不是真心谁是狗！”我心道：“我正愁没钱花呢！谁不想要谁是狗！”嘴上却说：“那好吧，暂时先用你的钱，将来我有钱了再给你！”石蛋说：“哥，你是来帮我的，本来就该花我的钱！”我说：“好，既然这样，我一定为你出口气，现在咱们就好好计划怎么惩罚这两个坏蛋！”
夜色上来了，我们回到家里，我推说滚坡了，被野棵子挂着了，瞒过了小姨和姨夫。
看起来以前的计划太过草率，得把假虎当成真虎打，还要防止被落水狗溅一身，两个人又蒙着头在被窝里嘀咕到半夜，定出了第二套行动方案。
我把自己学到的化学知识在偏僻的小镇上运用到了极限。经过几天精心的准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们开始了行动。石蛋领着我在草丛石块间跳跃而行，爬上一个小山包，石蛋说到了。石崖下面有一带粉墙，里面便是坏蛋的老窝。我把绳子系在一棵树上，轻轻坠下去跳到墙头上。支书的家非常阔气，在地无三尺平的山区，竟然起了五间正房，还有东西配房，黑沉沉地围着个大院落。堂屋内灯光明亮，在院子里开辟出一块梯形的光亮区。石蛋拽着绳子刚站稳，里面的狼狗便吼了起来。我拆开纸包，把一只烫手的热红芋扔了过去。山芋擦着狗的鼻尖摔在地上，那只狗急忙后跳，熟稔的香气很快扑鼻而来，它又机警地四顾，确认周围没有威胁，便一口吞下。当它意视到自已忽视了食物的温度时，红芋毫不迟疑无比热情地拥抱着它的牙齿和舌头，它想吐出来已太迟了，嘴里粘着厚厚的一层，把它烫得咿咿唔唔地哀鸣着，甩头拧嘴到处乱钻。看着它的狼狈相，想着它平时凶猛威严的样子，我们俩禁不住笑出声来。
“谁呀？”支书走出屋子厉声喝问。别洋啦，马上有你好看！石蛋递给我一个炸药包，我点着药捻奋力扔过去，支书骂道：“哪个王八蛋，想害老子呀？”药捻“嗤”地一闪，他刚想转身，就听“轰”地一声，耀眼的火光过后，支书满脸乌黑，如同刚从火堆里扒出的红芋，跌跌撞撞，支扎着双手，直着嗓子叫道：“来人啊！快来人啊！”
我喊道：“撤！”如同两只老鼠，我们在怪石乱草间，沿着曲折起伏的山路溜回了家。钻进了被窝，心还在咚咚地跳。忽然，石蛋掀开被子惶急地哭道：“我的作业本！我的作业本！”我想起扔在地上包红芋的纸，不由打了个冷颤，拉起石蛋就往外跑。
山里的夜被无数个巨大的神灵所主宰，阔大的袍袖里隐藏着无尽的神秘与故事。远处隐隐传来叫嚷的声音。白的是水，黑的是石，灰的是路，淙淙的山溪没有时间观念，毫不吝啬美妙的声音，伴着我们俩顺着路摸上山去。趟过饮鹿河，天空开阔多了，四围是黑魆魆的山林，偶尔有一两声夜虫尝试着聊两句，猫头鹰威严地喊了几嗓子，便吓得不敢再违反就寝纪律。四围的天籁安抚了我们的神经，我们松了口气，在淡黑的夜里慢慢地向山上游去。
山顶有一块三丈见方的平地，背靠山岩有两间屋子，石头垒墙紫泥涂缝茅草盖顶，是独身的红松老汉和他的羊们的宫殿。红松老汉不在，我和石蛋钻进被窝一觉睡到日上山头。鸟们清晨的练声吵得我再也睡不着了，站在崖畔向山下张望，只见一个黑点后跟两个白点在饮鹿河边打了一会转，便向山上挪来。石蛋紧张地说：“警犬来啦！”我想了想，把几只小羊抱到床上，塞进被窝里。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尊贵待遇，小羊们受宠若惊，挣扎着要钻出来，老绵羊团团安详地叫了几声，小羊们暂且听从安排。它们刚刚体验到被窝确实与草铺有天壤之别，还想再躺一会儿,便被我赶了出来。然后我和石蛋又钻进被窝里滚了一会，才钻了出来。
警犬黑虎和警察寻寻觅觅地顺着山路上来啦。石蛋紧紧拉着我的手，小羊们也挤在团团周围，关注着山下的来人。
两个警察心不在焉地看了我们几眼，懒得答理我们，顾自站在石崖边，极目远眺，但见群峰叠翠，轻岚幻彩，不觉沉醉其中。
黑虎对眼前的美景无动于衷，开始履行职责。它前前后后地嗅着石蛋，石蛋的手冰凉冰凉的，我说：“别怕，警犬通人性，知道好人坏人，他只咬坏人！”石蛋带着哭腔应了一声。黑虎分析了一会，拿不定主意，又嗅了嗅被子与床，仍然不得要领。把尾巴拧了两圈，便朝羊们走过来。小羊们纷纷躲避，紧张地咩咩叫。团团迎上前去，坦然地接受检查。黑虎嗅了一遍，便贴着团团的脸，伸舌头在它的嘴上舔了两下。对这种假公济私顺便揩油的行为，团团显然少见多怪，十分不满，连打两个响鼻。黑虎威严地瞪了团团一眼，不甘心，又转向团团的屁股。团团甩甩尾巴，紧紧地夹起来，盖住屁股，黑虎很没趣，径自下山去啦！两个警察离去后，小羊们显得莫明其妙，团团在雪地上按下三只蹄印，又滴上几滴尿，对这种古老的记事方法，小羊们心领神会，愉快地跟着老羊到向阳的坡地上啃黄草去了。
我忽然起了个念头，恨不得马上离开，飞回学校，一步站在我的兄弟姐妹们中间。
我一进校门，抬头看见杨敬德倚在班门口，像个慈爱的妈妈正在等待着远游的孩子。想绕到一边己来不及，只好以进为退，大踏步地走上前去，热情地喊道：“杨老师，我回来啦！”
老杨点着头，脸上溢满温和的笑容，眼里笼上一层雾气，他把头转向一边，再转回来时，一脸的冷漠，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说：“能回来就好！”我听着话音不对，想找个面子说：“我不是让苗俊给你请假了吗？”“你那话，二八听也得上当！”我抗议道：“我有那么狡猾？”杨敬德冷笑道：“把我当猴耍？你还嫩了点！你看我的眼小？收光好，火眼金睛呢！疯出去十来天，能干什么好事？保不准当土匪去了！”我还想再对付几句，杨敬德说：“看看高考还有几天，你的一生的命运就在这百十天啦！还吊儿啷当，不务正业，啧，真是开车的不急坐车的急，皇上不急太监急……算了算了，不准有下次啦，快给我进班吧！”
我象只兔子一样蹿进了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