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的前一周，班里转来一个男生，叫木逢春，高大黝黑，头发短而卷曲，黑亮的脑门上几道横纹，厚厚的嘴唇，活脱脱的一个非洲土著居民。他一坐在位上，便耷拉着眼皮，整上午整下午地一动也不动，像块木头疙瘩。我觉得挺好笑，枯木一段，逢了春又能怎么样？大家便称他为木头。因为要考试了，父亲催着高峰去学校，高峰进了班。发现了木头，弯着腰绕着他看了半圈，拍了拍他的脑门，哈哈一笑，叫道：“木春，你小子什么时候晕到这来啦？”木头这才抬起头来，眼里闪过惊喜的光，厚厚的嘴唇动了动，两只眼睛往左右看了看，委屈而无助地看了高峰一眼，随即又低下头来。高峰拽住他的耳朵骂道：“你小子把大哥给忘啦？见了面屁也不放一个！”木头护着耳朵站了起来，泪水却汹涌而出，高峰忙松了手说：“几个月没见，你小子更熊包了！大哥饶了你，老实交待，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木头厚嘴唇上挂着泪和鼻涕。高峰把他拉了起来,说：“走,到外面说去!”
高峰从一中转回来之后,几个坏孩子更加嚣张。有一次，在厕所里堵着一个乡下男孩要保护费,李恒向老师揭发了这件事。课间他正和木逢春趴在栏杆边看一只小鸟飞,过来几个男孩,不由分说把他抬起来从四楼扔了下去。木逢春当时就傻在了那儿。楼下的学生正在玩耍,听到尖叫声,不及抬头,一个人己重重地摔了下来。他们狂喊着有人跳楼了去给老师报信，没送到医院里人就断了气。校长向李恒的家长解释说是小孩们打闹不小心摔下来的,家长不信,要去起诉。有中间人说和：要是私了,包十万块钱；要是打官司,这几个男生的家长奉陪到底!李恒的爸爸想找在场的学生做证,有人己经提前找到了木逢春,说如果有人问,要一口咬定什么都没看见,事过后给他一万块钱,否则,他不仅上不了学,还得被打断腿!木逢春吓坏了。后来李恒的父亲以及公安局的人多次询问他,他只是摇头,说什么都没看见。于是就以校园意外伤害结了案,李恒的一家得到了十万元的赔偿!木逢春却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经常梦见李恒,鼻子里淌着血,要他为他申冤。中间人自从结了案之后,再也没出现过,更不用说一万块钱了。木逢春又气愤又愧疚,在一个中午,他鼓足了勇气到了公安局,在传达室被拦住，听了他的讲述之后,门卫说：“如果你说的属实,那么你也做了伪证，法律要追究你的责任的！”木逢春说：“我想好了，判就判吧，判几年，我的心里干净了！好朋友命都没了，我怎么能连一句公道话也不敢说呢？”“那好吧，你先回去吧，下午上了班，我把这件事向领导汇报一下，你在学校里哪都不要去，听候传唤！”
“我来这一趟……就这样啦？你们不去抓坏蛋啊？”门卫笑了笑说：“做什么事都得有个程序呀，怎么能想抓就抓呢？”木逢春说：“我来报案的事……你可得替我保密呀！”门卫说：“那是当然，不过你终究要出来做证的，到时候想保也保不了啦！”木逢春点点头，离开了公安局。虽然有点失落，但心里轻松了许多。在小摊上呼噜了一大碗面条，往学校走去。走到人民医院附近，离学校还有半里远的时候，身后有一辆汽车冲了过来，木逢春赶快跳到路边的台阶上，汽车停了下来，那个中间人从车里钻出来，说：“小兄弟，想哥哥了吧！”说着走过来，想拉他。木逢春紧张得声音都变了，一边往后退，一边喊道：“别过来，别过来！”回头看看，想往学校跑，不远处有行人往这边看。中间人笑了笑说：“别紧张，这一段时间我出差了，没过来看你！你一直做得很好，今天为什么不乖啦？是不是怨哥说话不算数啦？钱，我给你带来啦，给！”那人取出一捆钞票。木逢林一边后退一边说：“你回去吧！我不想要钱啦，我天天睡不着，我对不起李恒，我要给他伸冤！”那人神情一变，一股凶狠的眼光扫过来，随后又笑道：“小兄弟，别犯傻了，案子都结了，你还想翻案，可能吗？我明白地告诉你，你要告的那几个男孩，随便说一家，你们校长都惹不起！你好好想想，你一个农村娃子，在城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想和他们做对，你呀，离死不远啦！你好好想想吧！”木逢春昏昏沉沉地回到学校，在桌子上趴了一下午，又趴了一晚上。一个班一百多人，老师们下不了讲台，讲完课就走；班主任也很少进班，所以没人搭理他。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自已掉进了一个陷阱。第二天一早，他便向班主任请假，说是病了，想回家。班主任看他脸色苍白，眼里全是红丝，说话飘忽不定，便认为他病了，就同意了。他在家里呆了两个周，也不敢对父亲说实话，恐怕把他父亲卷了进去。家里人逼着他去上学，没办法，只好一步懒似一步地回到学校。班主任立刻找他谈了话，说是县里某个局的科长来找他两三次啦，木逢春一听，又紧张了起来，班主任一再追问是怎么回事，木逢春转身把门关死，一下子跪在班主任的面前，哭道：“老师，你救救我吧！”听了他的讲述，班主任沉默了好一会，说：“你也知道，我参加工作才两年，也是农村的孩子，没权没势的！我没能力给李恒伸冤！从你目前的情况看，第一不要再想翻案，否则会有生命危险！第二……你得离开这个学校……我给你介绍个学校吧，野里高中，比较偏，但是，平静！你到那个地方静下心来复习吧，高考没几个月了！”
高峰听完，骂道：“妈的，反了！是不是张辉、李白涛他们干的？”木逢春点点头。高峰指着木逢春的脑袋：“你这个杂种，真是昏了头，一开始就不该上他们的当！当时那么多的人关注，你把真相说出去，谁敢动你一指头？现在，你再说，谁还信？社会坏就坏在你这种窝囊废身上！”说完转身离去！
高峰把我叫到饭馆里，吃完饭，说：“兄弟，帮哥一个忙！”“什么事，只管说！”“进城，帮哥打架去！”“好啊！不过，明天就是期末考试了……”我双眼一亮，很快又暗了下来，说，“多大的事，非得武力解决吗？”“那几个王八蛋打死了人，还装孬种，说人家是自己摔下来的，咱们去收拾这几个人渣！”我踌躇了一会儿，说：“他们打死了人，己经是犯了罪，咱们再去把他们打死，不是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啦？”“你个混蛋！”高峰瞪着眼，指着他骂道，“他们是恃强凌弱，咱们是锄强扶弱；他们是社会的渣滓，咱们是社会的卫士！你怎么能好坏不分呢？我找你，是看得起你，觉得你有两下子，够义气！你若是怕了，我自己去！”我沉默不语，高峰气愤愤地走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高峰去车站搭车，车老板大老远就打招呼，热情地把他让上车。高峰一上车，三老坏、刘高忙站起来让座。高峰瞪瞪眼说：“你们坐吧，都给我老实点！”刘高说：“峰哥，你把兄弟看扁了，在自家门口，兄弟是那样的人吗？”三老坏瞪了刘高一眼，他不敢多说了。高峰说：“你们俩进城干什么去？”三老坏说：“还得向你汇报？”高峰笑道：“你小子欠修理！”三老坏说：“我知道你是高峰，会两下子，早就想认识认识你！”高峰说：“我早听说有个三老坏，弄不好就是你！”三老坏笑笑说：“知道我为什么叫三老坏不？”刘高说：“飞脚、轻功、小白脸！”高峰说：“反正是不干人事！”三老坏气得斜眼立眉的，高峰又晃了晃拳头说：“今天大爷有事，将来约个时间，会会你的三脚猫功夫！”说完转过脸去，不再理他们。
到了城里，两个人先下了车。
高峰下了车便往学校走去。刚走到人民医院，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惊喜地叫道：“桑雨田！”
我搭上早六点的车，提前来到淮高，打听到张辉、李白涛一伙人的行动规律：他们一般情况下下午只来上课，最好的办法是躲在医院里盯着。高峰高兴地说：“你小子长能耐了，将来比你大哥强多了！走，咱们吃饭去！”我说：“我己经吃过了，你自己去吧，我先在这盯着，看他们上午来不来！”高峰说：“我吃过饭后去一趟新华书店，然后回来找你！”
我坐在一楼大厅内的长椅上盯着外面。一会儿，身后响起哀哀的哭声。从长长的走道尽头，推出一个平板车，上面躺一个人，身上盖着雪白的床单。后面跟着两个女人，像是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两枚银元，只是一个被岁月磨去了光华蒙上了尘垢，显得迟钝而黯然，另一个挽着她的胳膊，肤色白皙眼神内敛神情漠然。楼道内光线明明暗暗，一行人如同行走在通往天堂的阴暗的走廊里。我睁大了眼睛，头蒙白色孝布的不是徐锦花是谁？我站了起来。
她们沉浸在内心的巨大悲痛中，对外界的一切视而不见。医院大门东侧停着一辆小型客车，后门开着，像一张大嘴，吞进去整个人体，母女俩也挤进去跪在两边。一个神情木然的男子轻声地说几句，就合上了车的后盖，切断了我的视线。车子调过头，前脸上己挂上一团白花。车子缓缓地开到门口，车轮竟然停止了转动，一袭白衣从车上飘了下来。徐锦花，徐锦花，我心里无限怜惜地呼唤着。徐锦花像一团轻絮落在我的面前，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说：“你……麻烦你……让我弟回来一趟！”然后嘴角挑了挑，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无限凄楚地看了我一眼。
我在约定期的地方留下一句话:“峰哥，田因急事先回。得饶人处且饶人！”便去车站了。
我回到学校，通知了徐锦程，便草草准备明天的考试。考完了试，也没见高峰回校，我只好回了家。
岁末的光阴短促得有点滑稽,心里一团乱麻还没个头绪,新年就带着喧嚣就扑面而来。在心意沉沉中，又是一年。初一那天，我站在村口的小路上，遥望远处，公路上红男绿女,行人如织，熙熙攘攘。小时候总觉得这条小路是如此的艰难而漫长，到了阴雨天，路上的泥泞时常吸掉我的鞋子，拽得我脚脖子疼；天晴后，路面又变成凸凹不平，硌得脚板生疼。这条小路成了我和家之间最大的障碍。可是我不得不日复一日地用小小的脚一次次地丈量这段距离，似乎这条小路成了我生命的全部里程。如今这条小路是如此的窄小而短促，承载不下我思绪的片断。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泛白的记忆渐渐清晰而繁多，一个个细节在我心中匆匆流过。
我是一个方向感不强的人，全靠感情来指路。
上初一时，班主任是位工作不到一年的中师毕业生，有很强的自卫意识，因而显得脾气暴躁。屁大一点事，不把学生折腾得俯首帖耳，绝不罢休。有一次，他在后黑板上讲他刚抄过的题，要求全班同学脸朝后。我回头拿了一个本子，想记知识点。他认为是扭头说话，厉声训斥。我不承认，便被罚站在讲台上。他讲完题让全班同学回过头来，结合我的身高长相肤色，展开丰富的联想，开始数落我。他数落了十几分钟，见我一声未吭，才让我回到位上。我趴在座位上，突然抽动双肩，哭声响彻全班！班主任愤怒地说，你如果再哭的话，我立即走出教室，不再给你们上课!我感觉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在盯着我，好象他们的命运即将被我破坏，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只好忍气吞声。放了学，下起了大雨，班主任把我留在班里写检讨，写不好不准走！我不肯写，天渐渐黑了下来，校园里除了哗哗的雨声已经没了人声，班主任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偷偷地溜了出来，雨水打得我睁不开眼，在暮色中，我悲痛欲绝地在雨里钻，走进了一个陌生的村子。惶急之下，我只好又往回摸。天又黑路又滑，一下小心，滑到路边的水沟里，用双手扒着地爬了上来。当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岔路口时，黑暗中传来亲切的询问：“是小田吗？”爸爸到学校没找到人，只好拿着雨伞和手电筒焦急地在路口等着。我当时连哭都忘了，跑过去抱住爸爸。当爸爸抱起浑身泥浆的儿子时，父子俩在雨中哭了起来。第二天，父亲便买了棵桃树，说小田喜欢吃桃子，就栽在通往我家的路口边。从此，我再也没有迷过路。如今的我知天文懂地理，走个万儿八千里不会迷路了，可是在人生的路上，却找不到自已的方向：我向往行侠仗义的生活，可是却不愿意像高峰那样粗蛮；我迷恋过文学，可是圣洁的文学己是被无数个骚人染污了的烂泥潭，我无意再涉足；我向往爱情，触手可及的却全是青涩的果子，爱情的自由与浪漫无法企及,更多的却是不幸与困惑,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我想过辍学帮助父母劳动，可是父母现在很能干，不需要我的同情；我想拚搏一把，考上理想的大学，可是，我又想，人的一生不过是上帝的一场恶作剧，一个人无力的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裹紧了大衣，思绪在料峭的春寒中凝结。我弯腰挖一把黄土，湿湿的表层下，还带着点冬的冰凉与坚硬，但是泥土已开始苏醒过来，发出特有的气息。又一个春天来了，我的春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寒冷的空气中不时炸响一颗爆竹，一股冲动和欣喜在空气中冲荡。我茫然地看着灰白的天边，默默地说：絮云，春天快要到了，我们的春天什么时候来呢？
年后的几天被轰轰烈烈的应付填得满满的：劣质的白干酒、简单制作的饭菜由于真诚热情地劝请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肚子，麻醉了多少清醒的头脑。初六开学，等于把我从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中解救了出来。
虽然只是短短的十来天，大家的肤色有了明显的变化，焦黄黑瘦的脸上透出一层润色，泛出一层白影，像是涂了一层增白霜，不过色调自然，毫不生硬。
高峰没准时来报到，这很正常。开学三天了，还没见人影，我便打听高峰的消息。还是老板的消息灵通，说：“高峰死了！”
腊月二十三，高峰还未从县城回来，县公安局长给野里乡派出所所长打电话：“你的辖区里出了个土匪你知道不？从乡下打到城里，一直打到执政党的头上，卫生局长的儿子都敢打，想造反啦这是！你那个小乌纱不想要了是吧！限你两天之内，把高峰抓捕归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长连声称是，放下电话领着几个合同警直扑竹林饭店，下午四点多，没有顾客，高志刚进料去了，店里的伙计和厨师们正在打麻将，全被圈进派出所，饭店门上贴上了封条。高志刚以为不过是做做样子，带了两条烟，找到所长，陪着笑脸，不住地求情，所长说：“老饶，咱俩老交情了，我给你明说吧！人，我一个也不放，封条也不能撕！”高志刚强压着火气说：“几个小孩不懂事，吓吓他们算了！干么这样大动肝火？”所长说：“你的大少又惹祸了，跑到城里把卫生局长儿子的腿打断了！公安局长下了死命令，不把高峰交出来，人不能放，你的店也开不了门！你老老实实地把高峰交出来，余下的事还好说，如果你胆敢袒护，别打算在这块地盘上混了！”高志刚一肚子闷气回到家里，坐卧不宁地等着高峰回来。
第二天晚上，阴天，黑漆漆地，风裹着雨星一阵一阵地猛吹。高峰醉醺醺地回来了，高志刚跳了起来，照脸一个耳光：“你个杂种，又到哪惹祸去啦！”高峰晃了晃脑袋，嘴里咕咕噜噜地不知说些什么，高志刚又问：“你是不把人家的腿打断了？”高峰说：“打死……俺……龟孙！”高志刚抬腿又是一脚，把高峰踢得趔趄了几步，高峰站稳了脚步，指着他笑道：“你……就会在家里打我……你有本事，打那些坏蛋……你只会……可怜巴巴地求人……送礼……你……可怜！”高志刚怒道：“你有本事，你是英雄，想打谁打谁，你在外面活得痛快！我是可怜虫，我见人磕头，求爷爷告奶奶，我是为了哪个龟孙？”高峰说：“你……你也可以……不这样的！”高志刚怒不可遏：“不这样行吗？你哪一次进去，不是我花钱把你弄出来？我辛辛苦苦挣的钱都被你败坏干了……”“干么……把我弄出来，我本来……就不想出来”“你不知道丢人，我还要脸呢！”“我没干……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丢人的？进去了……就丢人吗？”“你滚！你滚！”高峰歪着头看着父亲，说：“这可是……您说的，我……早就厌倦了……我现在就走！”说完转身就走。又一阵疾风，几颗大的雨点砸下来，高志刚说：“站着，你的帐还没算完呢！”高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高志刚从墙根捡起一根大杠子，追上去，高峰妈尖叫道：“峰，你快跑！”高峰转过身来，对着他的父亲做了个苦脸，此时的高峰精神涣散，意志消沉，对劈头落下的杠子己无心反抗,“梆”地一声，粗大的杠子落在了他的头上，打得高峰元气四散，高志刚见到眼前红光一闪,瞬间四散！吓得手足发软,扔掉杠子,进了屋。
高峰高大的身子晃了晃，就倒下了。高峰的妈嚎叫着支扎着手冲过来，己来不及了。她扑在高峰的身上，叫道：“峰儿！峰儿——”远处一阵沉闷的雷声，一片繁杂的喧哗声由远而近，宣布一场大雨正在迫近，高志刚抖着手点上烟，说：“别理他，活土匪一个，死不了！”说完坐在椅子上喘气，大雨哗哗地响了起来，高峰的妈突然直着嗓子叫起来：“志刚快来呀，高峰不行啦！”高志刚从椅子上栽下来，爬起来冲到院里，把高峰拖进屋里。高峰瞪着一双迷茫的大眼，鼻子下已感觉不到气息！高志刚失声叫道：“锋儿！”没了反应，放下高峰，撞开东屋的门，拽出架子车，不时地短促地悲嚎一志，拉着高峰冲进黑漆漆的雨幕里。高峰的妈晃着手电筒，哭叫着歪歪斜斜地跑着跟在后面。
到了医院，夫妻俩跪着求医生赶快打针，医生捏着高峰的下巴晃了晃说：“拉回去吧，人都硬啦！”夫妻俩瘫倒在地上。
第二天，派出所所长看了看高峰的尸体，一语不发地走了。
大塘的南边，离村子有二里地，一座孤零零的小土包，是高峰长眠的地方。在寂静中，地下的蟋蟀不厌其烦地弹唱着一成不变的弦律，像最无聊的乐队。初春的风里依然寒意料峭，我来到高峰的坟前，内心浸在巨大的悲哀中。才有几日不见，竟然人鬼殊途，生命竟然是如此的脆弱。一个青年来到坟前，黑风衣，戴墨镜，显得异常冷峻。点了一盘炮，点着三根香，蹲在坟前，用根棍翻动着纸钱，说：“峰哥，我这一辈子最恨人家教训我，可是对你我却恨不起来，因为你打我骂我，是要让我当个好人，你不是看不起我。西城帮十来个人都打不过你，却死在一个老头手里，他妈的你老爸太不是人了，对自己的孩子下毒手，换了别人，我一定为你报仇！可是我不能把那个老头弄死吧！”我问：“年前那一架打得很凶吗？”那人站起来，转身走去。我说：“高峰的死和你有关系吗？”他把烟头一摔，说：“没关系我不能来吗？”我说：“肯定和你有关系！”他冷笑一声：“嘁！你还真有眼光，只要是大事，少不了我三老坏！”我说：“你这样的人死光了，这世界就没有坏蛋了！”三老坏拧着眉头说：“你说直白点，别绕弯子！”我说：“你除了打架斗殴，小偷小摸，欺负女孩子还能干什么？”三老坏惊讶地说：“你小看打架斗殴？很多人想打还没有这样的胆！小偷小摸？翻墙撬门，出手不空，眼明手快，你行吗？别看你飞刀打的好，咱俩比比手上的功夫吧！欺负女孩子，哼，你倒是想欺负，没人让你欺负！”我气乐了：“你还挺自豪的是吧！”三老坏说：“你一个书呆子还想来教训我，我告诉你吧，乡里想让我当村支书，给我说了几次，我都不答应！”“你倒是答应啊！把你们村培训成小偷专业村，很快就能致富，全国第一家，世界首创！”“你以为我不敢呀！我是怕麻烦，还得找场地，还得买器材，还得开训练课，还得考试……再说，这事让国家知道了，连窝端，一个也跑不了，老鼠给猫攒的！”“这么说，你还真的有一套培养小偷的技术？”“我也得练啊，等我练成妙手空空的绝技，我他妈就带着几个高手，到美国当间谍，钻到白宫里把美国总统的手机偷出来换烧鸡吃！”“你怎么练啊，我看看！”三老坏说：“这是秘密！”“我看你嘴上的功夫不错啊！”三老坏白了我一眼，捡起来一把落地炮，有十来个，甩手往空中一洒，双手动了几下，全部抓在手里，一个也没掉地下。我淡淡地说：“可惜了你这双手！”三老坏说：“你不就是多念了几本书吗？顶个屁用？你不就是会打飞镖吗？来，练练吧！”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捡起三个小炮，对着他的左右手分别打过去一个，三老坏一左一右全都抓住，刚想咧嘴笑，一颗小炮打进他嘴里，他呸地一声吐了出来。我说：“我一般情况下只带三把飞镖！”三老坏说：“假如我不给你出刀的机会呢？”腾地跳起，一脚飞过来。历经磨练的我早已经冷静多了，见来势凶猛，后撤一步，侧过身子，双手成鹰爪状，微微一振，指尖带风向他的小腿抓去。三老坏脑子里一激棱，闪过杜有道给他的那一爪，他匆忙勾起腿，我的双爪抓住了他的裤腿，顺势往后一带，三老坏右脚点着地，往前冲，我又用力往上一掀，三老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起来，咱们接着练！”三老坏手捂着脸躺在地上不起来，我怕他使坏，只站在一边，说：“别以为会点功夫，了不起啦，整天不干人事……”我看见三老坏的眼里流出了眼泪，我说：“你哭什么，没出息！”三老坏爬起来，到了高峰坟前，跑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说：“峰哥，你救了我的命，我听你的，我要找个正经的事干干，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在家里是不行了，我要到南方去，我走了，明年春节回来我再回来看你！”
我大惑不解：“峰哥救过你的命？”三老坏擦了擦眼泪说:“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知道那么多干么？好好念你的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