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半,桑雨田就看见小会议室里亮起了灯。他匆匆吃点东西，就上来了。叶明媚端过来一杯茶，桑雨田对她感激地笑笑。她似乎刚洗过澡,长发披肩,素面如银,飘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桑雨田呷了一口茶，不由赞道：“好茶！”叶明媚说：“这是我爸的宝贝，一盒有二三两，喝了两三年啦，从不让别人喝！”桑雨田说:“你爸一院之长的,什么样的茶叶没喝过?”叶明媚说:“你看，泡开后全是一芽一叶，被称为“旗枪茶”，是龙井中的极品！他那一次到杭州出差,正在清明节前后,专门到龙井村制茶作坊里买的。”桑雨田说：“这么好的茶，你都舍得让我喝……”叶明媚委屈地说：“你才知道我对你好么？”桑雨田说：“我是觉得自己太污浊！”叶明媚歪着脑袋道：“这还象句话，不过，你只要老实交待，本小姐会宽大处理的！”桑雨田慢慢地品着茶，整理着思绪。
尽管很多男生默默制定过无数次的行动方案,但在我的记忆中，骚人朱沛长是第一个采取行动的人。
朱沛长第一次见到秦絮云,是开学的第三天。刚一进班，老板就告诉他班里转来个美人。“在哪？”他擦亮镜片四下里寻找，老板说刚出去，估计是去厕所了。骚人说：“我出去看看！”老板说：“在班里等最省事，守株待兔！”骚人已经站起来往外走去。出了班门一二十米，他无意地一回头，见一个女孩进了班，直觉告诉他就是她，他忙往回走。靠南墙最后一排，安静地坐着那个女孩。淡紫色的上衣，浓密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只看见白白的鼻尖和下巴。他故意从她身边走过，并重重地吭了一声，她丝毫没有反应。他觉得既失落又不平，全校哪个女孩对他这样冷淡过？他心里发了狠：早晚有一天让你主动钻进我的怀抱，才消我心头之气。
秦絮云的文章如同天边的惊雷，震动了他麻木的思想，使他的思绪回到了五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好孩子，心里充满对美好未来无比的渴望和痛苦，对生命意义的无限迷惘和忧思。肉体的成长和现实的无奈，使他的心灵长期处在挤压之中；一次次的失败扭曲了他的心，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开始想办法去渡过奇迹来临之前的漫漫长夜。在这个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生命阶段，他偶尔发表的一些文章以及获得的微薄的稿费，不可思议地吸引了一批女孩崇敬的目光并激发了她们美丽的梦想，使他能轻易地在她们的感情世界里自在地徜徉。在别的男生心理和生理上大闹饥荒的时候,他却在男生们羡慕愠怒的目光里，奢侈地把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
秦絮云的出场，使他的精神为之一震。直觉告诉他，她绝对是一个有内涵的女孩，在她的身上蕴藏着某种神秘的东西，使她与其它的女孩与众不同。他后悔以前浪费了那么多优美的谎言，同时开始着意地观察她，寻找行动的机会。他迅速地减少和女孩们的往来，尽快地疏远正在交往的女友，力争以最快的速度打造一个纯情的文学新人形象。
中秋那一天，高三没放假，下午和晚上学生自由支配。大部分同学留在班里学习，窗外月光如银，远远近近地传来几声爆竹。秦絮云一直静静地看书，不知为什么，轻轻地叹口气，走出教室。凝视着明月，叹道：“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
我也走了出来，说：“为什么那么伤感呢？”
秦絮云柔和地一笑说：“我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骚人也跟了出来：“雨田是个单纯的人，当然理解不了女孩的心事！”
我翻了他一眼，他走到秦絮云面前，说：“美人如月，良辰美景，咱们不能辜负呀！”
秦絮云点点头，骚人说：“咱们去池塘边吧！”
看着水中的月亮，秦艳秋说：“我想起一句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我兴奋地接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骚人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说：“大致上是感叹人生短暂，宇宙无穷……”
骚人一笑，秦絮云说：“沛长，你说呢？”
骚人说：“见月亮的人多了，都说自己是第一个见的；到底谁是第一个见月亮的人，看谁敢说敢坚持啦！江月早就照过许多人啦，无知的人总认为自己是第一个被照到！这是个无法证实的问题，是个让人困惑的问题！我赞成絮云的观点，历史是什么？是充满了自相矛盾的说教，是被强权奸污后的**！”
秦絮云诧异地说：“我从来没这样说过啊！”
骚人说：“你的文章里不说谈到了你有那么多的困惑吗？”
秦絮云说：“我是觉得历史是一部大书，有我不懂的大深奥，我可从来没有轻视过历史，一个平凡的人，怎么可以轻易地评判历史呢？”
骚人说：“你太谦虚了，你的思想很敏锐，温柔的目光轻易地穿透历史的尘埃，婉约的质问巧妙地揭示出历史的真相！”秦絮云忸怩起来，我看着骚人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拍着马屁，不觉肃然起敬：这家伙修炼到家啦！
操场上有几个人在散步，有一个人象马一样“得得得”地来来回回地跑。
秦絮云说：“读史等于延长了人的生命，使人能在有限的生命区间里了解更多的东西！”
“对呀对呀！”骚人说，“读史可以明白好多道理。比如，你看历史上那些成大事的人，哪一个不老谋深算？为了自己的享受，不惜一切，甚至自己的亲人都可以出卖！”
“有的甚至杀死自己的亲人！”老板凑了过来。
我说：“你们不能抓住细节不放，历史上那些大人物，他们胸怀大志，才能出众，具有极强的人格魅力，因而，他们吸引了一大批俊杰之士，做出了一番事业！比如李世民……”
骚人笑着拍拍我的肩，我赶忙闪到一边，他说：“兄弟，你就是脱不出两个字，‘幼稚’！胜者王候败者贼，李世民干了多少肮脏事，你知道吗？他搞的玄武门兵变，根本原因是为了夺得李建成的老婆，他成功了，史书把他写成了有道明君，把李建成的功劳一笔抹杀！如果是李建成当了皇帝，他肯定被写成一个荒淫无耻残暴嗜杀的逆贼！”
我说：“你这是凭空设想，没有任何依据的乱说！你怎么能随意地歪曲历史呢！”
秦絮云说：“看历史光凭看书是不行的！”
我说：“不看书看什么？转动自己的小脑瓜，只凭自己可怜的人生经历去瞎想，就能看清历史的真面目吗？”
刘寒秋李桃艳从跑道上转了过来，听了几句，李桃艳说：“你们在这瞎争论什么，一点用都没有，走转几圈去！”见没人响应，她便发表自己的见解，说：“什么叫历史？课本就是历史，书上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往卷子上写，不就得了！费劲！”
马得志练得了一身汗，见这边聚了一簇人，也擦着汗走了过来：“如果连现实都把握不好,还谈什么历史?”
骚人说：“你能把握好现实吗？”
马得志说：“我活得很失败,这就是现实！家庭条件不好,又出生在农村，长得笨拙,头脑又不好使,复习了两年还没有考上学……唉!”
平时他几乎谁也不理，所以大家也都不理他。他今晚却一反常态,坦率得令人难以承受,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接口。过了一会，刘寒秋说：“你不要太自卑！很多人表面上看起来很坚强的，其实内心很脆弱,大家都是从农村来的,都得为自己的前途而努力奋斗……”
马得志看看她，说：“我的理想很简单,走出这人口稠密竞争激烈的平原,到海边去,天天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没有世俗的攀比,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日子平静而简单地一天天过去……”
刘寒秋说：“和我想的一样……可是……”
骚人冷笑道：“想当鲁滨逊是吧,你以为鲁滨逊愿意过那种日子吗?”
马得志说：“我不知道鲁滨逊是谁,我不知道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过,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日子!”
骚人说：“投胎成人不容易,不能白活了这一回!这世界有那么多的精彩,如果只能看着别人活得有滋有味,自己不能亲自体验,还不如不做人呢!”
秦絮云点点头,其它人也点头称是。
马得志不再说话,转身走到池塘边,放声唱道：“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是我故乡……”
骚人低声说道：“神经病!”刘寒秋说：“人各有志,你怎能那样说他呢?”骚人冷冷一笑,不回答。
秦絮云说：“我回寝啦,你们玩吧!”
李桃艳说：“咱们一块吧!”说完慵懒地攀着秦絮云的肩膀,我担心地看着她们的背影,觉得随时都可能“咔嚓”一声,秦絮云的腰像一根树枝一样被胖妞坠断!
我正要进班，骚人拦住我，说要给我说说话。
我颇不耐烦：“有什么事，说！”
骚人粘粘乎乎地站了老半天，涎着脸问：“感觉怎么样呀？”
我不觉红了脸，梗着脖子反问道“什么怎么样？”
骚人说：“和她坐一起？”
我说：“没感觉！”
骚人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笑容如同傍晚的雾霭渐渐笼上了全脸：“没感觉？好啊！你知道为什么让你和她坐一起吗？”
“不知道！”
“大家对老杨佩服死了，真有眼光，一眼就看中了你！你和女生坐一起，绝对安全！”
“为什么？”
“老杨早就说过，没开窍发育迟的男生最安全！又加上你满脸的糟疙瘩，所以，绝对安全！”我顿觉如被冰雪，羞愧而又恼怒地瞪了骚人一眼，转身就走。
“哎，你可别生气呀，我说的全是真心话！”骚人被我怨恨的眼光弄得有点心慌，忙饶上一句！
“**才是实心货不透气呢！”我恨恨地骂着，失魂落魄地走进班里。
秦絮云还在看小说，修长白嫩的手安静地放在我面前的课桌上。我不由缩回了自己短而粗的手，随手摸了本书，捧在手里，里面夹个小镜子，我盯着镜中的自已，一股股的悲凉不停地往上翻。我虽然己经十八岁，可是长得又低又黑。十四岁时，脸上就开始起痘子，有人告诉我是青春美丽痘，青春倒是不假，可我觉得一点也不美。小痘肿在脸上，疼疼的痒痒的，想不理它都难！便用指甲掐破头去挤。刚开始觉得效果还不错，挤出来一小团浓血，然后结痂脱落,留下一个小坑。不料，从此以后脸上的痘痘便生生不息三五成群层出不穷密密麻麻！高二时,有一段时间最为触目惊心。放麦假我没回家，在学校整天吃方便面，一箱麻辣方便面吃下来，脸上的痘子长疯了，大痘上摞小痘，老痘上长新痘，涨紫光亮，整个脸上起台子！杨敬德到学校搬兵帮他收麦子，一看我的脸，如同见了鬼,眉眼都挪了位：“你赶快回家，去医院输几天水！弄不好你会一辈子找不着老婆！”我真心想为他出把力，坚持要去。老杨着了急：“你是看不见你的脸，可是你得为别人着想啊！”我不以为意地冲老杨玩皮地一笑，老杨一脸的痛苦，转过身去。我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便回了家。父亲光着膀子正在下料做扬场锨，胳膊脊背上粘着几贴膏药，看了我两眼，又继续拉锯。母亲察看了一下病情，很快得出结论：“你这是脓疱疮，你二哥有祖传密方，不管多凶的疮，一贴就好！咱们村东头的连中，腿上长了个大疮，酒钟子那么大，贴了你二哥熬的膏药，三天就出了脓，七天长住了口！你去要点贴一贴！”看看我哭丧着脸，母亲很快改口道：“你在家吧，我去！”此时我觉得母亲是天底下最伟大的人！二姐夫有个祖传秘方，用蝎子蜈蚣等药材熬制成膏药，专治各类毒疮，一贴包好！听说内弟有难，他毫不吝啬，挖了冒尖一大碗，用绳兜兜好，让母亲掂了回来。母亲到家找了两块厚粗布，大剪刀“喀喀喀”裁成不规则的椭圆形，厚厚地摊上一层膏药，在火上略略一烤，粘乎乎的膏药黑油油地放着光，暖暖地糊严了我的脸。我看着镜子里滚动的两只眼球，一股恐惧从心底里往外冒：如果自己的脸被弄烂了，这一生不就完了？母亲说：“正好这几天是假期，也不让你下地！在家里呆着做饭，两三天准好！”揭下膏药后，确实效果显著，痘痘虽存，红肿尽消，痘痘破了头，往外冒脓头。肤色明显比没贴的地方白，只是下巴两侧最严重的地方，依然有点肿胀，后来留下一串疤痕！现在捏起来还硬硬的，还有点疼。
我偷眼瞅了瞅秦絮云，她把长发随手拢在了耳后，半个侧面又动人地展现在我眼前。秦絮云转过脸来，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你看什么？”我窘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应付了几句。“莫名其妙！”秦絮云嘟哝了一声又埋下头去。我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咬自己的舌头：在关键的时候，竟然如同生了锈的锁！闲侃时的夸夸其谈口若悬河哪里去了？逗乐时的油嘴滑舌巧舌如簧哪里去了？辨论时的振振有词头头是道哪里去了？……我惭愧得无地自容！这羞辱的一幕在我眼前无数次地浮现，挥之不去，历久弥新。我曾经设想了几十个答案，任何一个都要比当时要精彩百倍，期待她再一次这样问，可是那样的机会却再也没有遇到过！
为了防止类似的窘态再次发生，我把自己最痛心的五个缺憾罗列出来：个矮、脸黑、痘痘、大鼻子、深眼窝。每个缺憾都设计出几条应对的套路。比如，个矮，好处多多：重心低，跌倒了爬起来的快；天塌下来先砸死大个；个大脑空，个小脑聪明；个大穿衣费布、吃粮费米……并把想好的词分项记在笔记本上，不断地翻看。
骚人对我发生了极大的兴趣，没事就挤在我的身边，挂着半个屁股，替我整整折了的书角，钉钉快要散开的本子，谈些诸如养长指甲掏耳朵钢笔的笔尖别洗太勤上午上课时最好睡一会等无关痛痒的话题，边说边偷眼瞄一下我的同桌。见秦絮云无动于衷，使黑紫着脸小心翼翼郑重其事地告辞，然后找机会又粘在我的旁边，换了个话题，谈北岛顾城舒婷，用凉腔倒板的普通话朗颂自己创作的诗篇，我的心里像吃了个苍蝇，拉着个脸子半天不哼一声，骚人厚着脸皮说个没完没了，我皱起眉头说：“我还得做数学题呢！”秦絮云说：“说得挺有意思吗！”我只好点点头道：“有意思，有意思！”骚人精神大长，睁圆的双眼在镜片后放着光，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讲朦胧派现代派，讲尼采讲弗洛伊德讲惠特曼，直讲得我的作业本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口水印，我一边用手捂擦着脸，一边频繁地惴惴不安地瞟着秦絮云！突然，高峰站起来，吼道：“还让人学习不让了！”骚人吃了一惊，低声对秦絮云说：“真粗野，没品位……！”秦絮云点了点头，骚人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
全班同学长出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