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送,我和覃夕坐在石阶之上皆是各怀心事,缄默不言。
我拨弄着掌中手钏,回忆起梅师姐刚到宛居时的情景。
那时我被师父带回来也不过一载左右。宛居上下虽是待我宽厚亲爱,始终师父鹃姨是长辈,而同辈之中皆是男子。倒有个女仆阿巧只比我长了几岁,却是个哑子,整日介咦咦呀呀比手画**流起来诸多障碍。再加上练功枯燥乏味,拉筋动骨也是常有之事,如此一来,内心甚是苦闷。
直到有一天,若风和四哥接了盒子下山,回来带了一位十余岁的姑娘。
她婉立于宛居大堂上,脸色蜡黄,身量是羸弱不堪瘦骨嶙峋,衣饰粗糙却掩饰不了那天生一种与年纪不符的娴静雅致风度。
若风与四哥对师父说了好半天情,疾切言谈之间辗转透露出她的身世:她本是临县人,书香门第却家道中落,椿萱又在临县疫症爆发时双双病故孤苦无依,疫区刚一解禁又遭人拐带险些卖入窑子里去,路上被四哥他们撞见截下了。
师父听了招了她过来,细细打量了幽幽问道:“叫什么名字?”
她欠了欠身,扬起清亮的眸子答道:“柳依梅。杨柳的柳,依靠的依,梅花的梅。”
“可见你父母鹣鲽情深。”师父微笑着品了一口竹针茶。
她听了又依依拜倒,“师父是有心人。”
我万般不解,出奇相问。
师父拉过梅的手微侧着察看,随意说道:“自然是父亲姓柳,母亲姓梅才取这么个名字了。”
我才恍然一悟,又听师父抬头问道:“当真家里无人了?”
她缓缓低一低头,眸光流转一黯不再出声。
“师父,留下她吧。”四哥说道,又朝我笑一笑,“就月儿一个女孩子,她有不便之处我们师兄弟也帮不上忙。”
我会意上前拉着师父的手依依道:“师父,月儿很是喜欢这位姐姐。”
师父笑着轻戳了下我额角,宠溺说道:“你这个鬼丫头,师父的话半点听不进去,师兄的话倒奉作天旨了。”复又清音对四哥惋惜道:“四儿,师父打定主意只收一个女弟子,也已有了月儿。这位梅小姐体格倒是柔软,只年龄偏大了些体质也孱弱,再从头教起来只怕辛苦了她。”
“梅儿已逢杜大哥相救心存感念,实在不敢叨扰师父,过几天便下山去吧。”梅退了两步,缠软跪倒给师父叩了两下头,我赶紧扶了她起来。
四哥向来唯师父是从,这次沉吟片刻却坚定抱拳回道:“这位小姐下山之后如若再度落入贼人之手,若风师兄和徒儿一番心血岂非白费了?师父教诲过徒儿,不行无果之事。届时徒儿只得再出手营救至能将她安然妥置为止,如此反复恐误了师父大事。”
师父听了侧身倚在椅圈上,指背盈盈抵着颔尖,柔声说道:“四儿不觉得这样一位姑娘做了陪人可惜了?”不待四哥回答,再说道:“也罢,留下吧。难得听到四儿提什么要求,很是有趣。”
四哥也不羞赧,只儒雅一笑;若风师兄站在师父旁边抱着手嗤嗤直乐;梅娇羞头几乎低到胸前;我抓着梅的手臂摇晃不住,雀跃不止,不由分说扯着她就去找练功未归的覃夕。如此一来,梅就留在了宛居做了陪人,与我亦成了金兰之交。她心细如尘又很会料理家事,练功之余常帮着鹃姨分担,于是宛居上下各个都喜爱她。
再悠悠三载后,隆冬某日师伯陆逸明带着竹师兄上山探望师父,闲暇之余拿出了一只八角玲珑连环锁请师父评鉴。此锁是陆师伯所制,奇思巧妙解起来极为不易,可说是步步相连险象环生。他随手丢给我们师兄弟妹几个说是让把玩把玩,实是试探我们有本事没本事解这个谜局。
我们几个本就不谙此道自然是束手无策,师父也不责怪只旦笑不言。
此时梅前来奉送上茶水,见四哥手上拿着只小巧精奇的锁器,一时好奇取过察看。
师父与师伯二人絮絮闲谈家事行事,我们几个也散了去练功不提,那锁就留在梅手上半天。
待到晚暮之时,师伯告辞要走,我们齐聚相送。临别之时梅匆匆赶来双手捧着锁具,原物奉还。师伯携过转身便去,谁知锁芯从他袖口掉落垂到郁郁长草之上。
他讶然失言问道:“你解开了?”梅笑了笑退开了。
师父浅笑问道:“还不知梅儿有这一手,怎么会的?”
梅娓娓回道:“梅儿无事在书房里读了祖师留下的《鲁班秘录》,里面有七巧百灵锁的制法。梅儿见陆师父这柄锁器与那只有同宗之妙,于是按书上的方法稍加融汇才开的。真是班门弄斧了。”
师伯一听忙捏起梅的下颔看她,这时梅已是豆蔻之年,宛居水土养人,她早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只见师伯眼里闪过一丝光华,问师父道:“观应,这是你新收的弟子?”
师父婉婉摇头否认,“这是我三年前收的陪人。心思敏捷倒把我几个徒弟给比下去了,连我都记不得爹书房里还有这么本书。”
“那么,让师兄带了去如何?”师伯松了手,眼光仍是在梅眼眉间流连。
“师兄难得上来一趟,一来便要带走宛居一个人,这算什么道理?”师父扶了扶身上的白狐裘衣。
师伯忙上前替她拢衣,好声好气道:“瞧师妹的情形,将来必是膝下徒孙满堂。而师兄多年只得一竹一个徒弟。这孩子带了去即刻开堂做我的弟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心里大是不快,四哥面上隐忍双手却暗自成拳,梅早已是泪眼盈盈悔自己锋芒太露。
师父轻叹一声,拉过梅说道:“梅儿,凭你的资质在我这里当个陪人确是一憾,不如跟师伯去吧,今后一切也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我们听了师父出言,明白事已成定,纷纷颓然。
梅更是狠咬一咬冻得发紫的唇,只得含泪点头。
“观应你放心,我定会善待这个孩子。”师伯朗声大笑,“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此一乐也。”这笑声十分刺耳,刺得我们逆于寒风中也是心辣不已。
梅就这样在一个寒冬腊月的时节里离开了宛居,并改名陆一梅,迁居陆公馆成了陆逸明的二弟子。我对她的称呼也就从“梅姐姐”改为了“梅师姐”。
白云苍狗,数年过去,她天资聪颖又受了师伯倾囊相授,才二十出头早已是道上铮铮佼佼的人物了。陆师伯对她无尚倚重,前些日子听鹃姨提起,如今陆公馆日常琐事也交由她与管家梨树共同担待了。
而我却深觉,她当年就不该跟去。这种想法,多年来与日俱增得强烈。我见她虽对师伯恭谨和顺,可是……
这时,眼前远远晃过两束刺眼强光拉回我漫天无垠的思绪。
我登时反应过来拍了下覃夕,就疾起就往屋里飞去,上了楼道只听到楼下尖锐刹车鸣笛之声。
我也顾不了这么多,莽得撞开门,急急轻呼催促道:“师姐,陆公馆来人了。”
他们这才依依分开了身,梅起了身我才过去帮她把头发绾好裙角翻平。她身上的衣裳倒是齐整的,我心里不由叹了一叹。
他们二人至死靡它,却还是守礼之人。
四哥仍是留恋而握着梅的指尖,我一把扯过梅对四哥低咆道:“你若真心爱着梅师姐,就不要因贪恋这一夕之欢而害了她!”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对四哥动了真怒。其实内里如生吞了黄连,五脏六腑皆是苦涩透了。
四哥一愣,又恢复常态,温和淡定说道:“你带她下去,就说我仍在昏睡打发了他们。”
我点一点头,带了梅下去。梅亦步亦趋不住回头顾盼,我心中不忍却实实无策只能捉紧了她带下楼去。
好在覃夕与我心合,早已把人拖住了。
我定睛一看确实不是师伯亲自前来,是师伯的三弟子陆一葵,手边还带着一个才至她腰高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不知被覃夕什么话给逗乐了笑得烂漫无邪,小嘴里却缺了两颗门牙,看来还只得六七岁刚到换乳牙的年纪。
我们下了楼。那女孩就如一只幼蝶一般翩然朝梅扑来,梅蹲下去地接了她抱到怀里。
我亦蹲下扯过孩子粉嫩的小手,爱怜着问道:“这是谁呀?”
“这是师父新收的徒弟,取了名叫桃儿。”梅帮孩子正一正衣领,像母亲般慈爱说道。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又是个女徒。
这时陆一葵款款走了进来。她穿着冰蓝的小袄裙裤脚下一对同色夹金丝绣锦的轻履,头上珠围翠绕。任谁人见了都会叹她美艳动人,我却觉得她是美则美矣,不具灵魂。
一个真正美的女子,哪里会单靠着俗物来妆点自己的。应如师父那般,清水而艳,方是艳极。
只听她妖娆说道:“月师姐好。师父说不知杜师兄伤势如何让师妹来探上一探,还说大师姐出来的太久了怕公馆里无人料理,特此让我们来寻了她回去。”
我一听心里冷笑一声,起立礼貌回道:“有劳师伯和葵师妹费心了。四哥伤势虽是沉重,终无性命之碍。不过入眠不太稳当,晌午之时鹃姨喂了些安神药下去,这会子还没有醒转呢。我守着甚是无聊,这才拉着梅师姐多说了会话。让师伯操劳了,改日我上门致歉吧。”
她眼珠一转,笑着说道:“既是如此,杜师兄养伤要紧,那师妹也不便打扰他休息了。”再转向梅笑盈盈说道:“还请师姐回吧,师父急了我交待不过去的。”
梅抱起桃儿,冷冷答道,“知道了,你先上车去吧。”
我不住纳罕了,梅这几年下来性格一改软弱倒有些凛冽起来了,且看来她与我一样不怎么喜欢这位嫡亲的师妹。
陆一葵也不恼,只抿着嘴一笑诺了转身而去。她年纪与我不相上下,城府心计却深不见底,高明过我不知多少倍。
待目送她上了车,我暗暗话里含话对梅说道:“师姐,回去当心些。”
想是桃儿有些重,她颠一颠身子,闻言细雨道:“月儿你放心,我自然无恙的。”说罢她又不放心地望一眼楼上。
我按下她的手,从腰间取出那洁如白璧的砗榘手钏,低头往她肌嫩丰润的腕上套去,“师姐也放心,他是我师兄,我不会让他有事的。这手钏的丝线松了,覃夕拿去替你换过了。”
事毕,我捏一捏桃儿鼓起的稚嫩脸颊,她笑着伏倒在梅的肩上。
梅吻一吻她,柔着声对孩子道:“来,叫声师姐。”
小桃怯生生转过来,嘀咕着叫了声“师姐”,又腻了下去。
我含笑摸了摸她的背,才对梅说声:“去吧,别让葵师妹等久了。”
她也就舒了口气出了门,谢过覃夕上了车。
车开远以后,覃夕无心说道:“怎么师伯又收了位女徒弟?看那样子,长大了也是位可人儿。”
我扑哧一笑,酸他道:“怎么,还没长开呢就看得出来了?师兄真是阅美无数,经验老道。”
他缓一缓摸着下巴,突然转过来刮我鼻梁,“还没到开伙的时候,哪来这么大的醋味?”
我闪躲不及着了他的道,捂着鼻子仍是酸他道:“我吃食最不爱添醋了。不过,我看无言倒是爱得紧。”
说着如风一般溜进屋里去了,留下覃夕在原地苦笑摇头。
后:写这一章时,一遍一遍听得是《一生所爱》。
《大话西游》是我最爱的一部电影,那种笑中血泪。
得一一心人与他终生琴瑟之好,恐是所有女子毕生所愿吧。
可惜有时想是一回事,他若不来便是不来,错过便是错过。
叹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