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初,靖北王府,落花亭。
“什么?”白玉的棋子“嗒”的一下掉在了琉璃制的棋盘上,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僵硬的悬在其上,“夜遥都已经说了么?”
“是。大概是那天与你谈完话,她便下定了决心吧……”棋盘的另一面,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捡起棋子,拈在手中把玩,“虽然只是模糊其词,但以皇后的聪慧,又怎会猜不出。”
骨节分明的手拈着棋子一下一下在棋盘上无意识的敲击,相对沉默了许久以后,忽然将棋子递给了对方:“皇上,这盘棋,开始了。”
沈逸忻的手依旧悬在空中,苦笑着问:“逸宁,你这是在怪我么?”
沈逸宁闭上眼睛,微微摇头,深吸一口气,道:“除奸臣,扫权障,掌江山,素国政,荡四夷,平天下……逸宁不会不知皇上的梦想。父亲走后,逸宁的梦想便也是佐我明君,鞠躬尽瘁。这些,都不该为了儿女私情有所改变。”
“夜遥……”沈逸宁睁开双眼,“作为苏家后人,作为靖北王妃,那些原本该她所承受的事情,是逃也逃不掉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嘴角牵起了一抹苦笑:更何况,她似乎从未有过想逃的念头。
掌心的白玉棋子渐渐有了一丝温度,沈逸忻看着沈逸宁无可奈何的笑脸,默然无语。
落花亭外起了一阵风,吹起树叶扑簌簌的作响。南国的天气偏热,虽是初秋,却依旧带着夏日的炎热,树影摇曳间,不带有一丝凉气。阳光隔着密密的树梢,投下参差的黑影,恍惚间,仿佛是一地斑驳脱落的时光。
“你就是逸宁哥哥么?”年幼的孩子仰起脸来,看着那个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的男孩子,满脸的仰慕,“就是平定漠北的靖北王世子?”
“是呀!”那个十多岁的男孩晃着双腿悠闲地坐着,笑眯眯的低头,看着眼前的小弟弟,“你是哪里来的小家伙?这里可是我的秘密花园,一般人不许他进来的!”故作老成的语气,完全忘了自己也还是一个孩子。
树下的孩子滴溜溜的转转眼珠:“你猜猜?猜中了我就告诉你!猜不中,你便要把这秘密花园与我一同分享!”
这是哪里来的邪门歪理?那个大点的孩子好笑的摇摇头,跳下树来,变魔术似的亮出一颗水灵灵的大蜜桃,塞在树下小男孩的手中,正儿八经的行了个礼:“靖北王世子沈逸宁参见炀国太子殿下!”
小男孩一愣,退后一步,慌忙的想要扶起他,沈逸宁却笑着抬起头来,拍拍袖子,俯首对他说道:“你想要,这里让给你就是,反正我还有另一处更美的地方!”
他说完话,得意地笑着转过头去便走,走到远远的拐角处,身后忽然有小男孩稚嫩的声音随风传来:“逸宁哥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愿意将那一处更美与我一同分享的!”他笑笑,对身后随意的摆摆手,没有回头:“好啊!我等着那一天,让我愿意心甘情愿的为你奉献一切!”
岁月的风淡然拂过,一眨眼,十多年的往事便已如烟尘一般随风掩埋于过去,当年那两个男孩的笑语犹在耳侧:总有一天,他会为他心甘情愿的奉献一切。
他做到了么?年幼时的一句戏言,让他负气坚持,对眼前这个年长他好几岁的皇室宗亲死缠烂打,终于相近相交至于今日。
可是沈逸宁又是否知道,年幼时的种种,也绝不仅仅是出于戏言,而是一开始,他便带着父皇对他的吩咐,有意识的刻意接近。
父皇对他说:“靖北王,为炀国宗亲,威武英名当世无双。眼下朝廷争斗勾心斗角,若要扶植势力,稳固朝堂,缺其不可。世子沈逸宁,虽年幼,必将为国之栋梁!太子年幼,当与之多亲近。”
他记下了这句话,从此刻意与沈逸宁多有走动,原本是因为父皇的一句话,以为许多事情做的都将心不甘情不愿。可谁知,这位比他大上几岁的哥哥,个性谦和开朗,待人处事及其乐观,没几天,他真的打心眼喜欢这个朋友,随后两人的交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可是几年后墨玉匙重现,他的父皇恐怕没有料到,只为这一块象征着***的石头,短短一个月,就使得苏家灭门,靖北王沈思笃挂冠而去,朝廷变换风起云涌,自炀国第一门阀苏家倒台之后,惠帝亲手扶植了当时后起之秀舒玄。直到惠帝驾崩,托孤于舒玄为首的辅政大臣,舒家取代苏式成为炀国炙手可热的豪门大户。
变换突起,当年的两个不经世事的皇族少年也迅速成长。沈逸宁世袭靖北王侯,一夜之间,个性转为沉稳,行事渐渐老成。而他,年幼登极,在朝堂看不见得血雨腥风中,面对臣子日益膨胀的野心,唯有装作不见,整日纵情声色才得保全己身。
当年那两个阳光明媚的孩子,在原本不应该属于他们年龄的世界中,懂得了相互扶持支撑,也懂得了在人前隐藏着自己最后一点资本。先皇曾下旨,让靖北王世子沈逸宁为太子伴读。直至他登基,学业尚未终止,沈逸宁除世袭爵位之外,依旧是他的伴读,但在外人看来,两人的关系在先皇病危时,就已因一次争斗而决裂,自此以后,貌合神离。
他没有想到沈逸宁竟然在父亲走后,毅然的承担起作为炀国靖北王的责任,从此以后,不仅只做他的朋友,更是作为一个臣子,对他忠心效命。十年来他们心照不宣的保持着决裂的假象,暗中,确是沈逸宁为他前后暗中奔走,内集结朝廷部分亲随大臣,外建立专属于他的情报机构。
前些天夜遥给他提议让他光明正大的出宫,可是她又哪里会懂得,若不是有逸宁多年为他建立起的势力,他哪能有资格堂而皇之的走在阳光之下的宫墙之外!
十年!他隐忍的太久!太多的暗流在看不见得地方奔涌,只等待他将手中利剑击出,激流射出,湍涌成河!然而他需要时机,等待能够让他一击即中的时机!
谁能料到早已灭门的苏家还有一个遗孤呢?时隔十年,在他绷紧全身肌肉等待时机的时候,夜遥来到了天都,这不正是天赐良机么?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闭目沉吟的沈逸宁,不由得苦笑:天赐良机?谁说的准呢?如果说一切都是注定?那为什么夜遥会与沈逸宁有了那么多的纠葛,甚至成为了他的妻?他不会看不出逸宁对夜遥产生的感情,那么,在他利用夜遥,将她推向阴谋的漩涡时,他还忍心下的去手么?
“阿嚏!”夜遥的脚步忽然顿住,大大的打了个喷嚏,身后的小二脚步一个不稳,撞上了她,她不以为意的揉揉鼻子,继续往上走。
“哎!公子!公子!”小二脚步还没站稳,又急急的追上去,“锦绣姑娘真的在见客!”
“我也真的找锦绣姑娘有事!”夜遥再一次重复,无奈的翻了翻眼,“别拦着我了,她里面的客人我认识,不会怪我的!”
“公子!公子!”眼见着她快要上楼,小二叫的更急,一把住着她不肯松手。
夜遥没办法的回头,盯着小二问:“你是真的不松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