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三个人吗?”阮书滢顺着翠翠的手指方向望去,向街边的杨陌三人微微点了点头,见她颔首示意,杨倩和黄妙漪也各自施一万福,杨陌却是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黄妙漪见他一副呆头鹅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道:“小鬼头,万福你不会么?”
杨陌苦笑道:“姐姐说笑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种东西?”说完看了看身上穿着的抹胸长裙,不由心中尴尬。
杨倩见他身着长裙、做女装打扮,也是看得有趣,微笑道:“这回真是委屈你啦,但若要进高府里,易装成青楼舞女自然是最好最易的法子了。”
黄妙漪犹自笑个不停,道:“什么大男人?你分明是个小姑娘嘛!”身后的一众“妙玉坊”舞女也是看得有趣,不住向杨陌投去好奇地目光,咯咯笑个不停。她们虽不知道杨陌三人混入高府是何用意,但阮小姐既已交代过,自然也不便多问,权当没有看到。风月场中人,命贱如草,能求自保已是不易,哪会再多寻是非?
杨陌本就体格瘦小、眉目清秀,杨倩妙手纤纤,为他略施粉黛,戴上一头假发,此时的杨陌若不开口说话,一眼望去便如一个俊俏的姑娘家,竟是似了个七八成。
他们身上所穿的长裙乃是翠翠为他们准备的,与其他一众舞女款式相配,都是一般的抹胸露臂、长摆曳地,杨倩与黄妙漪穿起来自然是风情万种,却是苦了杨陌,唐朝女子大多体态丰腴,服装本都做的略为宽大,加之他身形瘦削、胸平如镜,这身衣服穿在身上差点没松得掉下来。
杨财上下打量杨陌,啧啧笑道:“杨陌小子,没看出你扮相这般俊美,倒是把这两位正牌的姑娘都给比下去了!”
杨倩也取笑道:“好啦,我和妙漪姐姐都试过女扮男装了,这回你也来扮个女装,我们可算是扯平了!”说到女装,杨倩看了看自己身上所着舞装,虽材质上乘,款式也好看,但轻纱微透、高只过胸,两条藕臂裸露在外,自己一个矜持的姑娘家何时穿过如此暴露的衣衫?当下不觉脸上微臊。偷眼看看黄妙漪,知她也定是头一次穿这么暴露的衣衫,但见她言笑晏晏、风情楚楚,倒是比自己放得开。
秦淮花魁何等眼力,瞟见杨陌窘态,阮书滢微微一愣,随即明了,掩嘴笑道:“翠翠,你带的人里怎的混入了个男孩儿?竟差点连我都给瞒过去了呢!”
见她识穿,翠翠微觉不好意思,生怕她不悦,忙支支吾吾解释道:“他们是栖霞斋的弟子,这次是为马小姐的怪病而来的……”
阮书滢挥手打断,淡淡道:“你莫用跟我解释。你跟得我这么多年,也应知道我对这高家没什么好感,莫说不在乎混进个男的还是女的,就算是把高府弄得鸡犬不宁也不干我事,大不了最后往妈妈头上一推了事,料来高家也不能奈我如何。”
翠翠闻言一愕,自己私自将外人领入舞队中便已就是违反规矩的行为,何况这次表演的场所是金陵第一富豪高财主的寿宴,本是心中惴惴,没想到她三言两语便将责任揽到自己头上,不由心中感动,深深一福,道:“谢谢小姐!”
阮书滢淡淡道:“你不用谢我。我们青楼女子本便是不幸,相互关照也是应该的,何况你的情况我也早便了解。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心里早就把你当妹妹一般看待,以后这些事勿用再谢了。”她虽贵为秦淮花魁,但这番话道来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翠翠还待再说,阮书滢已然转身向高府内走去,当下只得抱了琵琶快步跟上。
见花魁启步,十来名舞女忙列队跟上,鱼贯而入府内,杨陌三人混在众人之间,夜色里三人面目看不甚清,加上衣衫打扮和舞女无异,倒是没引起门口高府护院的疑心,轻轻松松地进入了高府。
见路过的高府家仆都一瞬不眨地朝自己打量,口水流了三尺长,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其他舞女早便司空见惯,也不觉得什么,杨倩和黄妙漪却是脸上羞得通红,垂首匆匆而行,嘴里低声把这些人给不住咒骂,杨陌自然也是无所谓的,大大咧咧地跟着众人走,反而还不住地四周围打量。
眼见宴厅宏伟宽大,厅堂内灯火通明,宴席初起,还未到表演时分。一众舞女在一名仆侍的带领下来到一旁的侧厅休息。
杨陌听得邻厅里贺寿与言笑声不绝于耳,间杂着酒杯相碰之声,一时间欢闹无两。只听得祝寿之人一个接一个,皆为金陵城中响当当的人物,认得的有像什么“碧玉楼”陶家、“千金台”朱老板,还有好几个地方官员,甚至连马太守都赫然在列。这一番好一阵子碰杯,竟似是停不下来了一般。
杨陌咋舌道:“这高财主好大排场!也不知道这次寿宴请了多少人。”
杨倩道:“他是金陵大富豪,这次又是他五十大寿,那自然是人人都得给他面子。莫说受到邀请的不得不来,便是没受到邀请的挤破头了也巴不得挤进来呢!这正厅里若是没有个一百人,只怕也有八十人!”
杨陌皱眉道:“这么一个一个地碰杯得磨蹭到什么时候?”转头问身边一位圆脸舞女道:“这位姐姐,平时你们都是等宴饮到什么时候才入厅表演?”
那女子答道:“一般都是等宴席过半,饮食正酣时入内起舞助兴。”
翠翠听得两人言语,将杨陌拉到一旁,低声道:“杨公子,我家小姐已经和高小姐打过招呼了,一会儿高小姐自会先行离席回屋,到时候我领你们过去。”
杨陌闻言喜道:“这可太好了,事成之后我们一定要好好谢谢你家小姐。”
翠翠一笑,道:“谢就免了,我家小姐最烦这些繁文缛礼,她喜欢帮你们自是她的事,也不希望别人对这些谢来谢去的,太客气了反而惹她恼。”
杨陌吐了吐舌头道:“没看出你家小姐还挺有个性的。”
杨倩也点头道:“想来当是这样的,她虽出身风尘,但自有一身傲骨,我们也不便忤她清高,劳烦翠翠姑娘将我们的谢意带到就是了。”
翠翠答道:“这个自然。”
杨陌忽想起一事,不由笑道:“哈哈,那些个什么迂腐文人、江南才子,成天当着她的面吟诗作对、大掉书袋,想来阮小姐是烦得很的了。也可怜那帮才子骚客,把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却连怎么惹人家生厌的也不知道呢!”翠翠点头笑道:“公子所言甚是。”
阮书滢知几人谈及自己,也不过远远一望便止,自顾低了头出神,面上无悲无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杨陌偷眼打量她,这次自然是比几日前在妙玉坊屋顶遥遥望见她时近了不知多少,那日隔得远了,兼之夜色已浓,其实看得并不真切,今番同在一屋内,更见她明眸皓齿、黛眉绛唇,此时她怔怔出神,唇角微微扬起,面目静美如画,更似一尊玉石所铸的绝美雕像。杨陌直看得连气都差点呼不出,心中暗道:“世间怎能有如此美貌女子!”
心里忽觉不妥,忙回头看看身旁的杨倩和黄妙漪,却见她们的目光竟也牢牢地锁在阮书滢身上,脸上溢满惊叹与羡慕的神色。两名女子已是如此,更别提口水都流了出来的杨财了。杨陌看得大奇,想道:“小倩倒还罢了,没想到连妙漪姐姐这么自负美貌的人竟也看得这么入神。”
正胡思乱想间,厅门忽地打开,众人都是一惊而起,准备上堂表演。来人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婢女,那婢女往厅内看了几眼,径自走到阮书滢面前,对她耳语了几句,便出门而去。
阮书滢对一干犹自匆忙准备的舞女说道:“各位莫慌,还没到出场的时候,你们且先休息吧。”众人闻言都是松了口气,重新回座,不多时又是一片说说笑笑的喧闹之景。
阮书滢对翠翠使了个眼色,翠翠心领神会,低声对杨陌等人道:“三位且随我来。”便领着三人一鬼出了侧厅,往高小姐闺房走去。
路上若遇到有人盘问,翠翠便道三人已与高小姐约好,是专请来为高小姐单独表演的。高府仆侍素知高小姐对音律舞艺颇为喜爱,加上有秦淮花魁的名头做幌子,一路上也没碰上什么麻烦。
显然是早已来过多次了,翠翠领着三人一鬼驾轻就熟地穿梭在高府深重的庭院中,行得片刻,七拐八拐间便到得了高小姐那间竹影斑驳、花木葱茏的院落。
翠翠叩了叩门,道:“高小姐,我是翠翠!”高泽菡应道:“快快请进!”
高泽菡和方才在侧厅通知的那位婢女莲儿早已备好椅子和热茶,见四人进得闺房,只微微一笑,道:“请坐。”
三人坐定,翠翠见任务已了,道一声罪便先行告退。
杨陌早便浑身不自在了,见既已入得闺房,便将头顶假发一摘,腰间长裙解下,露出了里头穿的长裤,嘿嘿一笑,道:“不好意思,让高小姐受惊了——这假发和裙子穿得实在是憋气,这下好了,还是穿回男装来得清爽自在!”虽说一袭抹胸衣没法换掉,配着他的光头着实扎眼,但这下子已然比之前好受多了。
见眼前的俊俏女子二话不说就除下假发长裙,摇身一变成了男子身,高泽菡和莲儿都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打量得几眼,高泽菡忽然笑道:“我认得你了!你是那天扮作仆人潜进府里送鸡汤来的那人,是不是?我还记得你的名,你叫……杨……”
杨陌心道:“这高小姐记性倒好,几天前不过瞟得我一眼便能认得,我那晚明明还没剃光头呢!想来是我生得太俊了,想不记得也不成。”当下嬉皮笑脸地拱手道:“小子杨陌,谢过高小姐相护之恩!”这话正是他那日被人识破后,离去时留下的话。
高泽菡抚掌道:“是了,你叫杨陌!”转头打量了两名女子,认出杨倩后,对她笑道:“你也是那日和他一起进来的,是不是?”
杨倩颔首答道:“高小姐好眼力。”
莲儿听得他们对话,不由奇道:“扮作仆人潜入高府?小姐,我那日卧病在家,回来后怎么也没听你提起?”
高泽菡笑道:“不碍事的,你看,他们都是书滢的好友,自然不会加害于我。”莲儿闻言欣然点头道:“那也是。”
高泽菡对三人道:“三位两番求见究竟所为何事?请长话短说,尽量赶在歌舞表演完之前,我会让莲儿送你们回侧厅,你们再跟着书滢她们离开高府便得。”
三人都是听得感动,只觉这高小姐心思细腻、善解人意,自己乔装闯入她家府中,她不单止不计较,现在反而温言相待,还为自己想好了退路。
杨陌听她问起,心中一凛,记起今番目的,忙问道:“高小姐,你可知道马太守女儿染上怪病的事情?”
高泽菡点头道:“这事我略有耳闻,说道是她四年前偶染风寒,结果医治不力,落下了病根,现在每月都会犯病。我初到金陵时曾在一个宴会上和她有过一面之缘,但自她有了这个怪病后,常常深居简出,便是连宴饮也为曾再赴,是以这么多年来我也未曾再见过她一面。”
杨陌心中奇道:“莫非这高小姐当时见了马小姐时,竟没觉得自己和她相像?”又听她提及“偶染风寒”,知道那是马家对外的说辞,当下将所知细细说与高泽菡听。
听得杨陌说自己和马小姐容貌极像,高泽菡登时大感有趣,问道:“是吗?四年前我和她见过一次,虽然她的面貌我已经记不清了,但也没发觉她跟我相像啊。现在正是因为我和她容貌相像,你才会来找我的?”
杨陌点头道:“正是如此。而且听闻高小姐你也有头疼之症,每月十五便病发,跟马小姐那怪病的发病时刻恰好相符,料来其中必有关联。”过得十五已有一段时间了,是以杨陌和高泽菡离得虽近,却也没感觉到今日她身上有何异样的邪气,登时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这番事情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高泽菡只听得眉头大皱,沉吟道:“你若说邪魔异法之术,我倒是有些头绪。我高府里食客三百有余,能人异士甚众,其中便有一名自称是来自西域佛门的和尚,平日里装神弄鬼的,你说的这件事多半便与他有关。”
佛教史上之西域,系指从天竺兴起佛教后,由陆路东传中原所经之地区,大抵即西元前三世纪大月氏统领下之大夏及迦湿弥罗、今旁遮普一部分、安息国势力范围下之波斯北部、康居国势力范围下之下底栗弋等。而诸国中,与佛教有关者,葱岭以西有月氏、安息、罽宾等,葱岭以东则有龟玆、高昌等。其修行之术与中原佛教颇有不同,虽说佛无定法,殊途同归,但毕竟道有不同,中原人士多将西域佛徒视为异类,排斥者居多。
听得作怪的乃是来自西域佛门,三人都是眉头大皱,杨陌愁道:“这高财主也真是神通广大,竟连西域佛门的人都能网络得到,只怕这次事情没那么简单。”
高小姐点头道:“那和尚是天竺人士,自称是前朝国师,十年前恰逢天竺内乱,更朝换代之后他视为余党被国中新主逐出天竺,几年来流落异乡。六年前我爹爹在关外游历时遭了些麻烦,亏得他相救才脱难,爹爹感他相救之恩,便将他收为门下食客,原本一开始……”
话才说得一半,只听敲门声忽起,屋中几人都是一惊,齐齐望向门外。
高泽菡眼中微有忧色,看了看杨陌三人,提声问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