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势越来越大，一排排朝廷命妇立于女眷之席都让下人撑着纸伞，丝毫不敢懈怠。上面皇帝亲自受封，传了皇令不到午时不让扎营歇息。就这一句话，所有人都哆嗦着任凭雨水打湿衣衫不敢多言半句。
层层围绕在前面手捏着玉砧子的几位权臣皇子围绕在汉白玉石的台阶下面，很明显的白衣皇子是毓雪，四皇子依旧身着绛红色锦袍，看起来瘦弱些。大雨淅沥，却冲洗不灭那两簇灼亮的火把，熊熊燃烧在皇上手中。一位老僧恭立一旁，后面跟着声势浩大一群举着木鱼佛珠喃喃念经的僧人，青红色的长袍仿佛要飘离尘世一般，在雨烟飘渺间若隐若现。
一声脆裂的馨钟敲响了典仪，众位大臣率先跪了下去，高举着手里的封印玉砧子齐齐下跪，嘴里回荡着：“吾皇万岁，天佑烈国；腾龙降世，护佑平安。”
众位僧人扬起嘹亮的声音念起法号，老僧一手持玉仗，一手持经文。皇上身立中央，站起了身来双手合十虔诚低头。
女眷区被围在了最后，前面几排朝廷命妇都是受了封地的诰命夫人，自然品味比起我们这些做人夫人的高级一些。刚才走在她们后面，都能隐约感觉她们犹如骄傲的孔雀，虽是准备开屏供人欣赏一般。
搓了搓酸麻的脖颈，我疲惫的看着这一场浩荡盛典，依稀能看到一个秃头小和尚在正中央站着。那小和尚倒也真是可怜人，师父禅位，竟让如此稚儿接掌此等重要官职。
据我所知，烈国的大僧是主持庆典，皇上任免大典的重要人物。不但大僧要博学多才，通晓经史，还要擅长权谋之事，辅佐帝王登基或者执政，在烈国是核心中的核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定是高处不胜寒。
正在感叹着，我身后有个命妇挪了挪脚跟，我往后瞥去，只见她面色苍白异常，看着要昏倒一般。
“没事吧？”我蓦然转身，不管前面一排女眷投来的惊异目光。
“没，没事。”她死死撑在贴身丫鬟手臂上，硕大的肚皮贴在湿衣服上，还在顽强的咬牙坚持。只是那个小丫头也是可怜，个子不高力气不大，眼看就要倒下去了。
“春晓，快去接手。”我使了个眼色，让春晓去。
那个小丫头犹犹豫豫的看了眼那命妇，她眼眸怔了怔，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大概是那小丫头累了很久，马上舒散的接过春晓手里的伞撑在我头上，喘气之声犹大，面颊也泛着红晕。
“谢谢夫人。”那位夫人对我微笑，苍白的面孔上漾起友善的笑容。
“不用谢，若是不舒服就唤人扶下去吧，这么撑着也没什么好处。”我看了看周围护着命妇的朝廷卫队，个个神色炯炯，目不斜视。
我心急找个能说话的出去传个话，却苦于这些卫兵守卫森严，压根儿不往女眷区望一眼。
“夫人莫找人来，妾身行的。”她有些虚弱的声音带着坚定，不容拒绝的拦住我要挪动的脚步。
“春晓好好看着夫人。”我不理会她，这一人两命，怎能使得？
她看我不肯罢休，娇软的咕哝了一声，看似更加无力起来。
我转身，对一旁的丫头说道：“你去，就说三皇子妃要个大夫来瞧瞧。”
那个丫头欣然点头，也是有些面色焦急的瞧了瞧自己夫人，一跺脚两三步往人群后走了去。
不过一会儿，只见浩浩荡荡一群人，蓝舆走在最前面，后面跟了两个医官拎着小布包颠颠的差点跟不上。
他眼底的匆促焦灼显而易见，隔了不远的距离，他只是定在原地遥望着我，随后缓过神来散了口气，挥手让医官们自己过来。
如今，我与他再也不能同行，可今日若是着急的人唤作毓雪也就罢了，偏偏他.....
胸中一涩，我匆匆别开眼看向医官们把脉的手。他们额头滴着汗水，随行的小药童七手八脚架起了个简单的木枝子床，让那位夫人躺在上面。
我唤来春晓，找了几把撑子搭上我的大袍，为那位夫人挡挡雨水。
“夫人，奴婢给您找个袍子去。”春晓的话提醒了我，转目，是她忧心忡忡的面孔。
我笑着摇头，向来身子骨健壮的不像话，怎会轻易病着？
“你去问问她家丫头，是谁家的夫人？”我推了推春晓，看她不情愿的走开，不禁心底一暖。
“夫人，春晓不会说话，可您要是病了，最心疼的恐怕是那边那位呢。”她走了两步，回头努努嘴，嘴角挂着笑。
大雨如帘幕一般遮挡着我的视线，丝丝点点之下，只看到一道青色身影披着蓑衣孤立在最远处。他身形高拔些，站在人群中鹤立，竟更是孑然。
我举起手掌挡着雨势侵袭眼底，忽然瞧见他解下身上的蓑衣递给了一旁的小厮，低语几句，那个小厮立即朝着我的方向跑了过来。
那个小厮小跑步跟落汤鸡似的，到我跟前一个劲儿的眨巴着眼上的雨水道：“夫，夫人，这是，公，公子给您稍上的。”
我手指有些冰凉，触及粗糙支棱着的蓑衣外表，心底却是甜蜜苦涩的。
“夫人，您拿着吧，公子要我交到您手上才能走。”那个小厮听着有些着急，手伸了伸，袖管子全都湿了个透。
春晓看我没有反应，上前一步抓着蓑衣道：“夫人收下了，谢谢你家公子。”
我嗔她一眼，手里还是接过了蓑衣披在了身上。还带着些体温的蓑衣混合着麝香裹着我的身子，不知不觉之间，一抹笑意悄悄爬上了嘴角眉梢。
“夫人，夫人！”春晓着急的拉着我的袖倨，嘴边呢喃了句：“那边的夫人像是受不了了。”
我这才猛然回身，俯身看去，三两个小厮和医官围着那位夫人团团转，一边的小丫头哭的好像个泪人儿似的。
“走开。”我心里突突跳了两下，上前大力拨开围观的三两个命妇，不管她们的白眼接替着送来，只是掠起了袖倨加入医官行列。
“夫人，使不得啊。”一个小医官缩缩颈子，有些害怕的看了看四周。
我懒得搭理这些迂腐之人，人命关天，他们就在这里商量着用药配方，多了几两车钱子，少了几副红花川七，一个个脸上都只写着两个字——畏惧。既然他么害怕丢了官职，那我来就好，怎么说玉合镇上的第一只老牛生崽还是我在一旁帮的忙，这么说来，道理该是一样的。
看着她身子底下蜿蜒着猩红色的血液，生生灼痛了我的眼。
“去，禀告了她家当家的，就说夫人要产子，问问他怎么办？”我遣了一个小厮走，抓住身旁的另一个医官道：“你帮我看看，有没有稳婆之类的随行。若是没有，就借用一个最近的马车，把夫人抬上去。”
那人见我发话，先是一愣，看了看年长些的医官，才踌躇着点了头急急跑开。
“这到底是谁家的夫人？”看她如此难受，不禁心里咒骂着她夫君，不负责任的把怀着身孕的夫人放在雨里淋着，这是要给皇上看还是给其他家的夫人看？
“禀，禀告夫人，前面大学士在往这儿赶呢。”小厮赶着回报，看他脚下净是些泥土，我使了个眼色给春晓，她立刻解下腰间的绣袋子来掏出几两银钱塞给了他。
那个小厮连声道谢，心满意足的下去了。
“这都城里的大学士只有一个，莫不是那杨素？”我侧了侧头低声在春晓耳边问了句。
“夫人，确实是杨素。奴婢早知杨素丧妻，前阵子热闹娶了一个民女入府还闹了个大笑话，原来传言的就是这位夫人。”她凑近我嘀咕着，不敢大声。
听着躺在地上的夫人呻吟了声，我赶紧把她搂在怀里垫高她后脑勺，用蓑衣裹住她道：“马车一会儿就来，你等等。”
她睁不开眼，只是脸色越来越苍白，几不可闻的哼了声，又厥了过去。
“快，马车呢？！”我放声一吼，压抑着声音里面微颤的抖音，揪起一旁白胡子老头。
“在，在官道上，上停着呢。”他哆哆嗦嗦一指，脸上已经有了几分青紫。
顺着他眼光看去，还有老远呢，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抬得动？看看旁边，那些人似乎都是听命于他，那就拿他开刀好了。邪恶的念头一升，我奸笑着放下他襟扣领子，顺手替他打理了一下，和颜悦色道：“那就请大人发个十万火急的命令，叫这些药童和小厮都帮个手抬过去？”
他正了正袖畔，又清了清嗓子，灰白的胡须跟着他嘴唇抖动着：“老夫要尊皇命守在这里......”
“恩？”我眯着眼笑，此刻活着雨水的我披头散发的，面孔定是相当恐怖。
那个老头儿下颚的长须哆嗦了又哆嗦，差点被他自己揪了下来，这才等到他一脸痛定思痛的表情道：“你们几个，快快，抬着夫人下去，注意，别惊动了圣上，别惊动其他人，特别是前面的御史官和武将——”
“得了，大人，再啰嗦下去你惊动的可就是大学士杨素大人了。”我小声提醒他一句，凉凉扫他一眼。
果然强权可怕，如狼如豹啊！这位一本正经的清高医官立刻缩了三节，手脚极其稳健的指挥着一众人等把夫人抬了下去，临走，还义正严词的对我一揖道：“皇子妃放心，下官明白自己职责所在，定会尽忠职守。”
我挥了挥袖子让他下去，末了白了眼一旁吃吃笑着的春晓，她立刻噤声站好，恭立我身侧。
“春娘——”人还未抬出去半路，披着大袍的藏青色身影从雨中斜插了过来，险些撞倒了我。
春晓眼明手快扶了我一把，头也不抬的斥道：“不知谁在这里么？冲撞到夫人你可担待得起？”
那人停了脚步，藏青色衣摆驻留扬起淡色青烟，一双布鞋满室泥泞，看来是匆匆而至。
我刚要开口，那人已经冷哼了一声，轻渺的声音随风传来：“在下惦记家中夫人，万望这位尊贵的夫人让让。”
尊贵的夫人？我扑哧一笑，扶着春晓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泥点子道：“我让路就是，这位嚣张跋扈的大人可莫要再怪。”
那人好像也笑了一声，随即仓促让开一步。
倒是春晓鼻翼微张，一脸愤愤：“我家夫人刚刚救了你家的夫人，这是找谁惹谁了？！”
说罢，手指用力拍着我的衣角，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苦笑着拂开她，摇了摇头，再回眸，那位大人已经远远离开。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若有所思的想着：这位亲自撰写了《三国史书》的大学士竟是个直性子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