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峙眼见那青年弟子向自己飞来，不禁一惊。他当上楼之时，便觉脚下楼板吱吱作响，已然毁损不堪，若是向旁闪避，自己虽不致受伤，但楼板不堪重负，只怕被他一撞而塌也未可知，但若硬接，以这数百斤的力道，足下受力，楼板仍是承受不起，当即右手伸出，搭在那青年肩头，向右一拨。那青年给他一拨之下，登时在空中打了个转，来势尽消，身子便往下坠。徐峙左手倏出，已轻轻巧巧的将他身子托住。
那中年人见了，“咦”的一声，脸上神色甚是惊讶。
那华山弟子被他凌空掷出，头昏脑胀之下，也不辨是谁将自己接住，挥拳便打。徐峙正欲将他身子放下，不料对方忽施反噬，一惊之下，手一松，那华山弟子身子悬空，半空中全无可资着力之处，登时坠了下来。
他身子下落，这一拳自是打不到徐峙身上。华山众弟子见同门被徐峙托住，均觉宽心，岂知斗然之间，他身子又星陨石坠般从楼上跌下，又是一惊。
便在此时，只见灰影一晃，一人自楼头飘落，正是徐峙。他左手在梁上一撑，身子如箭般向地下射落，这一来竟是后发先至，他双足一着地，双手伸出，又将那华山弟子稳稳托在手里。
只听那中年人喝了一声采：“好俊的‘疏影横斜’功夫！小兄弟是恒山门下罢？”
徐峙尚未回答，只觉风声扑面，知那华山弟子又在乱打，当下掌心发劲，将他身子弹了出去。那华山弟子落下地来，竟是稳稳站住，不禁一呆，他连吃两番大亏，长剑失手于前，被人抛出于后，心下正没好气，虽得徐峙相救，却毫不领情，眼见对方年仅十六七岁，比之自己兀自小着几岁，这个脸却如何丢得起，骂道：“咱们华山派跟人打架，谁要你这小子多事？”
徐峙一怔，料不到自己出手相救，反招来对方一番喝斥，他不愿与此人计较，当下淡淡一笑，并不理睬。那青年见他不理，更是恼怒，满腔怒火登时都转到他头上，喝道：“臭小子，我问你话，你竟敢不答？”徐峙一笑，问道：“仁兄要我答什么？”那青年一怔，一时间倒是不易找寻借口，只道：“这……”
只听罗永陵冷冷的道：“阁下果然好俊的功夫，是恒山派的弟子么？”徐峙听他语气不善，又是一怔，便道：“正是。小弟见过华山派诸位师兄。”说着拱了拱手。罗永陵道：“这个可不敢当。咱们华山派门人武艺低微，如何轮得到恒山弟子见礼，只怕咱们忙着见礼还来不及呢。”
徐峙心想：“怎地华山门下之人这般古怪，救他危难，反而冷嘲热讽，当真不可理喻得紧。”他可不知适才那中年人言语之间，对华山派一直没放在眼里，对徐峙却是不失礼数，众人自感气恼，而华山弟子有难，却由恒山门人出手解救，如此一来，岂非显得华山不如恒山了，是以众人非但不存感激，反而颇有嫌隙之念。徐峙初涉江湖，不明其故，心下好生不悦，淡淡的道：“不敢当。”只说了这几个字，便不再接口。
那青年见他神色间淡淡的，竟似丝毫没将华山派放在眼里，此时正没好气，大声道：“恒山派，恒山派便了不起么？来来来，恒山派的小子，咱们手底下来决个高低。”罗永陵瞪了他一眼，向徐峙道：“今日得识恒山派‘疏影横斜’功夫，果然神妙，来日方长，改日再来领教阁下高招。”徐峙今日没来由的与这一干人结怨，心下大是莫名其妙，他自来狂傲，眼见得几人神色间骄矜逼人，微微有气，拱手道：“罗兄若肯指教，小弟自当奉陪。”
罗永陵忖度情势，知道徐峙武功不弱，这小子武功弱与不弱，倒没怎么放在心上，一旁那两个怪人却是不可小觑，三人若连成一气，倒是难以对付。他可比那殴打店伴的青年精明得多，冷笑一声，道：“甚好。”回身向一干师兄弟道：“各位师兄，咱们去罢。”众人转身退出店门。
蓦地里人影一晃，眼前多了一人，正是那中年汉子，微笑道：“怎么？这便走么？诸位的礼尚未赔，歉尚未道，如此便走，只怕有些儿不合规矩。”
众华山弟子脸上均是微微变色，一齐手按剑柄。罗永陵道：“阁下意欲如何？”那人笑道：“这个还要我多说么？众位难道没生双耳，竟未听明白在下的言语？”罗永陵道：“在下等不再住店，已给了尊驾好大的面子，莫要见好不收，欺人太甚？”那人哈哈一笑，道：“欺人太甚，无故伤人，是谁欺人太甚？打了人便想走，又是谁欺人太甚？”
罗永陵脸现冷傲之色，说道：“如此说来，你是非要跟华山派过不去不可，是不是？”那人微微一哂，道：“自来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华山派又怎么了？各位赔礼便赔礼，多说何益？”
刷的一声响，罗永陵拔出长剑，说道：“阁下既如此咄咄逼人，在下等只好得罪了。”寒光一闪，长剑当胸平刺。那人一笑避过，说道：“是啦，早该如此。”向他身后一干人望了一眼，说道：“各位一齐上罢。只一名华山弟子，只怕不成。”
罗永陵明知他说的乃是实情，但他心高气傲，如何便肯示弱，一咬牙，朗声道：“各位师兄退开，由小弟一人对付便是。”说话之间，长剑嗤嗤作响，客店中剑气纵横。他知这一阵若是败了，此间数十人俱各难免受辱，当下打迭起精神，一柄剑纵横飞舞，招招不离那人身周要害。
突然之间，当的一声清响，罗永陵长剑坠地。他踉踉跄跄的退开几步，脸色苍白，眼中微露惧色。众人连他如何失却长剑都未看清，尽感诧异。只徐峙跟那身材短小的客人瞧得明白，罗永陵长剑使开，招招进迫，使到酣处，猛地一剑反撩，划向那中年人胸口。那人身子一矮，绕过剑锋，向前微一跨步，已抢到罗永陵身前，左掌切出。此时他身处罗永陵剑招防御的圈子之内，罗永陵剑锋已递不到他身上，给他一掌切中手腕，长剑登时脱手。
只听那殴打店小二的青年叫道：“罗师弟不是对手，咱们一齐上罢。”众华山弟子长剑出鞘，一拥而上。那人笑道：“来得正好。”左掌翻上，纠住一名华山弟子，随手掷了出去。他身子随势冲入圈子，身形飘忽，掌影飞舞，但听得当当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霎时间地下长剑散了一地。每人都是一招之间，便给他切中手腕，失掉兵刃。众华山弟子相顾变色，呆在当地，一时都是作声不得。
那人转过头来，凝视着那青年，说道：“现下又怎么说？”那青年面色惨白，身子微微发颤，突然间双膝一屈，便欲跪倒。却见人影一闪，一人拦在他身前，喝道：“且慢。”众人本来都瞧着那华山弟子，这一来目光都转到这人身上，却见此人正是徐峙。
那中年汉子微微一笑，问道：“这位小兄弟有何指教？”徐峙微一拱手，说道：“指教二字，可不敢当，小可之见……”却听得一人接口道：“阁下有甚么高见，自己心知肚明就是，不必当着众人之面宣之于口。”说话的却是罗永陵。徐峙一怔之际，只听他接着道：“师兄，咱们华山派自创派以来，倒未听说门下弟子向人磕头求饶，倘若此事给掌门师伯得知，嘿嘿，只怕华山一派从此容你不得。”语气咄咄逼人，甚是严厉。那青年满脸通红，神色甚是惭愧，低头道：“师弟说得是。”
罗永陵转过头来，目光扫了那中年人一眼，双目向天，冷然道：“在下等技不如人，已无话可说，阁下要杀要剐，大可随意处置。至于磕头谢罪甚么的，恕敝派自来无此先例，华山派百年清誉，难以自在下等一干弟子而绝。”那中年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对眼前这少年的傲气倒也佩服，说道：“说的倒有些意思，可惜未免过于强辞夺理。华山派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自当明是非，分善恶，倘若门下弟子犯了过错，难道也抵死不认么？”罗永陵嘿嘿冷笑，不再开口，神情甚是倨傲。
徐峙想起日前和华山派掌门叶汝真相识，眼前他门下弟子有事，自己一旁眼睁睁的瞧着，实所不便，若给师伯知晓了，非责备自己不顾同门之义不可，向那中年汉子说道：“阁下既已略施惩戒，替这位小二哥出一口气，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瞧也不必再难为他们了。”那中年人道：“却又为何？”徐峙微笑道：“这干仁兄欺凌不会武功之人，虽颇有逼人太甚之嫌，但以己度人，却似乎不必逼人太甚，何况这些华山派的师兄也算不得穷凶极恶之辈。眼前元人欺我太甚，咱们江湖中人，贵在齐心合力，假若因此而生了嫌隙，似于抗元大计有碍，还望阁下能留日后相见的余地，如何？”
那中年人听他侃侃而言，一直脸含微笑，但越到后来，神色越是凝重，向徐峙一揖到地，说道：“小兄弟小小年纪，具此见识，远胜在下多矣，得聆教益，深自惭愧。”徐峙见他突施大礼，忙抱拳还礼，谦道：“前辈言重了，小可无知之言，焉能当此称誉？”那人微笑道：“前辈两个字，小兄弟说得出口，咱二人可不敢老着脸皮居之不疑。咱们兄弟相称，最是脱略。”
两人心中互有敬重钦佩之意，说到这里，不由得相视一笑。
那中年人回过头来，向华山众弟子说道：“你们无故伤人，由得我素来的性子，本来非吃些苦头不可，瞧在这位兄弟的面上，不再追究。江湖上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各位日后行走，可得将这两句话多念上几遍。这便给我请罢。”
华山派众人群相对望数眼，默默无言的走出店去，但听得人喊马嘶，扰攘良久，终于复归于平静。
那中年人向同来的酒客看了一眼，两人点了点头，那矮小客人站了起来。那中年人向徐峙道：“小兄弟，今日听你一番言语，深受其惠，咱们酒已喝足，另有要事在身，不克多待，恕难奉陪了。”徐峙一怔，道：“不敢，两位济人之急，此等胸襟，徐峙好生相敬。还未请教尊姓大名？”那人笑道：“江湖相逢，在于有缘二字，何必定要得知名姓？小兄弟若真知悉了咱二人名号，只怕反不愿跟咱们结交了。他日有缘，自当邂逅，请了。”说着拱了拱手，两人并肩出店而去。
徐峙跟出店外，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见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渐行渐远，转眼间隐没于夜色之中，心想：“这两人武艺如此高明，到此地来，自是来参与群雄聚会了，怎地却说若是我得知他二人名号，反而不肯与之结交？此人言语之奇，当真叫人好生不解。”想起两人行侠仗义，宛似神龙见首不见尾，当真有前人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之概，心中不由得一阵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