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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两位大夫亲自替他打针,一会儿是这位,一会儿是那位。贝伦斯顾问更显得手法老练,即在进针的同时已开始挤压药水,而且根本不管针扎在什么部位,所以有时候痛得卡斯托普要死,针眼周围还淤成一个硬块,火辣辣的久久不肯消退。这且不算,注射还严重影响他的整个肌体,动摇他的神经系统,每次都像进行完一场剧烈运动一样。这,据贝伦斯顾问说正好证明了注射的药力。这药力甚至还表现在暂时会增高患者的体温,情况也确实如此,而且在药典中明文规定着,没有什么意见好提。注射进行得倒是很快,只要触到您的身子,反掌之间药水就灌到了你的皮下,不管是大腿或是手臂。有几次,贝伦斯顾问正好情绪没让烟草破坏,心情开朗,在注射的时候卡斯托普也有意提起话头,和他闲聊上那么几句: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上次和您一起喝咖啡是多么的愉快,宫廷顾问先生。那是去年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就在昨天,或者稍微早一点,我还对表哥提到……”

“加夫基指数是七,”贝伦斯顾问却说,“最后测定结果。可小伙子却硬是不肯彻底根治。他还从来不曾像最近这么使我困惑,令我痛苦,竟然要求马上下山回部队去,这个小毛头。他冲我嚷什么‘一年零三个月’,活像在山上已熬过了几千几万年似的。他要出院,等等等等——他对您是否也讲过?您该好好开导开导他,从您的地位出发着实劝劝他!他要是早早地下山去吞咽包围着府上的雾气,那就肯定完蛋。这样一个丘八不需要多少脑子,可您却要稳重一些。您是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平民;您该使他头脑清醒起来,在他做傻事之前。”

“好的,顾问先生。”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同时抓住话头不肯放松,“只要他一发牢骚,我就会劝他;我以为他会恢复理智的。不过,他所看见的那些例子,并非总是很好的,相反倒有害。老是有人出院,有人回到平原上去,我行我素,未得到院方真正的同意,却都那么高高兴兴,就像真的康复了似的,这对意志薄弱者不能不是一种诱惑。例如前不久……还有谁最近走了呢?一位太太,‘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舒舍夫人呗。据说上达吉斯坦去了。噢,达吉斯坦,我不知道那儿气候怎样,总比北方海边上好一些吧。不过在我们看来那儿仍然是平原,尽管照地理书上讲也有许多山;在这方面我的知识说不上渊博。一个尚未痊愈的人,在那样的地方怎么活下去呢?那儿的人缺少起码的常识,谁也不了解我们山上的规矩,不懂该怎么静卧,怎么监测体温。另外,她顺便向我提起过,她反正还会回来的——您问我们怎么会谈起她?——是的,当时我们在花园里遇见了您,顾问先生,如果您还记得的话;确切地说是您遇见了我们,因为我们坐在一条长凳上,我还知道并且能向您描绘出我们当时坐着抽烟的是怎样一条长凳。我想讲的是我在抽烟,因为我的表兄是不抽的,真不可理解。而您当时也正好在抽烟,于是我们便用自己的牌子相互敬了一支,据我这会儿回忆起来——您的巴西烟我觉得味道挺好,只是在抽时必须像对付小马驹似的有耐性,我想,否则就会够受的,就像您当初一连抽掉两支进口货,胸口憋得简直想跳舞一样——情况就这么好,让人忍不住发笑。附带说一下,最近我又让人从不来梅给我寄来几百支玛利亚·曼齐尼;我抽这种牌子已经上了瘾,它在所有方面很对我的胃口。只不过一加上关税和寄费,价格贵得实在可观。要是您过些时能对我提出点有力的论据,顾问先生,我便可能下决心终于改抽本地烟。在商店的橱窗里,我已看见有些牌子很不错——后来,您允许我们参观您的画,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就像今天的事情。对于我来说,那真是一次巨大的享受——我简直惊叹莫名。您竟用色彩做那样的冒险,叫我是永远也不会有这种胆量的。可不,我们也看到舒舍夫人的肖像,看到了那处理得绝妙的肌肤——请允许我说,我为之倾倒了。当时,我还不认识画上的人,只听说过她的名字,见过她的样子。在那以后,临到她就要离开疗养院,我才总算结识了她本人。”

“您说什么!”贝伦斯顾问应道。那惊愕的样子,要是允许我回顾一下过去的话,就跟汉斯·卡斯托普在第一次体检前对他讲,他也有点儿发烧一样。除此而外,贝伦斯没有再说什么。

“是的,确实如此,”卡斯托普肯定地说,“根据经验,在这儿山上人们要相互结识也实在不容易。然而天赐良机,舒舍夫人和我在最后时刻走到了一起,交谈了……”汉斯·卡斯托普透过牙齿缝吸了一口气;药水射进了他的皮下。“呼——!”他把气吐出来,“您肯定是不注意扎着一根主神经啦,顾问先生。噢,是的,是的,痛得简直要命。谢谢,按摩一下好多了……我们在一起谈了起来。”

“是嘛!——嗯?”顾问点了点脑袋,问道。他那表情就像等待着对方给他一个赞许的回答,同时又颇有经验、满怀信心,相信一定会得到对方的赞许似的。

“我估计,我的法语有点蹩脚。”汉斯·卡斯托普有意回避,“我哪能说那么地道的法语呢?不过事到临头人总会有点办法,我们后来总算谈得还可以。”

“我想也是。嗯?”贝伦斯顾问继续追问,接着又自己补充了一句,“挺可爱的,对吧?”

汉斯·卡斯托普扣好衬衫领子,叉开双脚和胳膊肘,站起来,面孔朝着天花板。

“后来没有什么新情况。”他说,“在疗养地,两个人甚或家庭可以生活在同一座屋顶下好几个星期仍然敬而远之。终于有一天他们认识了,相互产生了真诚的好感,然而同时却发现一方已经准备离去。这样的憾事屡见不鲜,我能够想象。于是人们希望至少能保持联系,互通音信,也就是说依靠邮局。可舒舍夫人她……”

“喏,她不愿意?”贝伦斯顾问舒心地笑了。

“不,她压根儿不让提这事。她也从来不从现在住的地方给您写信,对吗?”

“唔,上帝保佑,”贝伦斯回答,“她才想不到哩。首先是由于懒惰,再说,再说叫她怎么写嘛?俄文我读不懂——法语嘛在万不得已时倒可以诌上几句,但却一个字儿也不识。您不是也一样嘛。喏,那小猫咪嗲声嗲气地讲起法语和德国官话来确实很动听,可一要她写,就太难堪啦。那拼写规则,亲爱的!别说了,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小伙子。她毕竟还要来,早迟而已。技术问题,性格问题,我说过了。有的人来而复去,去而复来;有的人一待就待到底,出院后不需要再来。您的表兄如果现在走了,您只管告诉他,他很可能还会再来,而且不等您出院。”

“可顾问先生,您到底认为还要多久我才能……”

“您?他!我是说他到山下去还待不了他在山上这么久。这一点我以人格担保,因此委托您去劝劝他,要是您肯做做好事的话。”

在汉斯·卡斯托普狡猾的诱导下,他们俩的闲聊大致就是这个样子,虽然结论并非不明确。不明确的只有一点,就是不知需要做些什么,需要待多久,才能等到一个提前出院的人再回来;至于说到那位远走高飞的夫人,那更是一点也不明确。汉斯·卡斯托普休想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只要时间和空间的秘密还横亘在他们中间;她不会写信,也不给他任何写信的机会……要是他认真考虑一下,就像现在这样子又有什么不好呢?必须相互写信,那不是一个挺小市民气的斤斤计较的想法吗?他过去不是一度觉得连与她谈话的必要都没有,也不值得与她一谈吗?拿有教养的西方人的标准来衡量,在那狂欢之夜坐在她身边,他难道可以算真的和她“谈”过吗?或者说仅仅是像在梦里似的胡诌了几句外语,以不那么文明的方式?既然如此,现在干吗还写信或明信片,就像他时不时地写给平原上的家里人那样呢?不过报告体检结果时好时坏罢了!克拉芙迪娅用疾病赋予的自由解除了写信的责任,她这么做难道不对吗?谈话呀,写信呀——事实上都是杰出的人文主义者和共和主义者的事情,布鲁涅托·拉蒂尼先生的事情;他写了那本关于德行和罪孽的书,使佛罗伦萨人变得文质彬彬,学会谈吐和按政治法则治理共和国的艺术……

这时候,汉斯·卡斯托普想起了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脸不禁一红,就像那一次作家突然走进他的房间,使房里豁然明亮起来,卡斯托普的脸也红了一样。对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他不是同样也可以提出那种种超验之谜的问题么?即便这样做只是为了挑衅和抬扛,而不当真期望从这位人文主义者得到解答,因为他关心的乃是现世人生。不过嘛,自打狂欢节晚上塞特姆布里尼激动地退出钢琴室以来,在汉斯·卡斯托普与意大利人之间便出现了隔膜,使得他们俩相互回避,彼此几个星期之久不讲一句话——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在一方是问心有愧,在另一方是因教育失败而大失所望。在塞特姆布里尼眼里,难道他卡斯托普依然是个“生活中的问题儿童”吗?不,在试图从理性和德行中寻求教益的意大利人看来,大概他已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对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卡斯托普确实表现得很固执;每当两人碰在一起,他就会拧紧眉毛,撅起嘴唇,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呢,也拿黑黝黝的目光瞪着他,对他无声地表示谴责。然而,在几个礼拜之后,当作家第一次又和他搭腔时,隔膜马上就消除了,尽管他只是在擦身而过时,借神话典故作了一些暗示,没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压根儿听不明白。那是在一天午饭后,两人不期而遇在不再哐啷作响的餐厅门旁。塞特姆布里尼赶上卡斯托普,但事先已作好马上又分手的准备,同时说道:

“怎么样,工程师,那石榴还可以吧?”

汉斯·卡斯托普笑了笑,既欣喜又迷惑不解。

“您是说……您的意思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石榴?可没有石榴啊?我一辈子还从来没……不,也有一次喝过兑了石榴汁的塞尔脱矿泉水。觉得那味道太甜。”

意大利人已经赶到前面去了,却扭过头来解释道:

“从神和人们有时候造访冥府,还能找到回来的路。可地狱里的魔鬼却知道,谁要是尝过他们那儿的果子,就再也就逃不出他们的掌心啦。”

他说完就继续往前走,永远穿着他那条浅色的花格子裤,把他以为已让他那意味深长的说道刺得浑身是窟窿的卡斯托普丢在了身后。卡斯托普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实如此,虽然他由于气恼而显得兴奋起来,自顾自地嘟囔着:

“拉蒂尼,卡尔杜齐,拉齐—毛西—法里,别再来烦我!”

看上去他对第一次与意大利作家的交锋异常兴奋。尽管他心里罩着阴影,留下了一个不愉快的疙瘩,却仍然离不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他的存在极为重视。一想到会被他彻底地永远地抛弃,被他视为不可救药,卡斯托普心里就更难受、更害怕,其程度胜过一个在学校里老被忽视、老遭羞辱的孩子,就像阿尔宾先生……然而,他又没勇气主动找那位严师诤友讲话;塞特姆布里尼呢,有意地又拖了好几个礼拜,才再一次来到令他操心的小青年身边。

那是在永远以单调的节奏涌动的时间之海上,复活节又让波浪推送到我们面前而在“山庄”疗养院得到认真庆祝的时候。通常,这儿对所有节气都是煞有介事地加以庆祝的,以避免生活千篇一律的单调。第一次早餐,所有客人在自己的餐具旁都发现了一束紫罗兰;第二次早餐,每人又得到一只彩蛋;在中午会餐的时候,桌子上更是摆了许多用糖和巧克力做的小兔子,煞是好看。

“请问您可曾做过海上旅行,少尉,或者您,工程师?”吃完饭,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嘴里叼着牙签,踱到了表兄弟的桌前……像大多数客人一样,他们也将中午主要的静卧时间缩短了一刻钟,用来坐在一块儿喝喝兑了白兰地的咖啡,“这些小兔、这些彩蛋令我想起在一艘大船上的生活:几个礼拜远方一无所有,空漠之中充满着盐碱味儿,应有尽有的舒适和享受只是使你表面上忘记危险,可心灵深处仍有恐怖意识在悄悄地将你咬噬,不停地咬噬……今天我又体验到了在方舟中虔诚地纪念陆地上的节日的那种心情。也就是多愁善感的世外之人按照日历进行的纪念……在陆地上今天该是复活节,是吧?在陆地上今天为国王祝寿——我们照样办理,而且尽可能办好,我们也是人……是不是这样呢?”

表兄弟俩认为他的话有道理。的确,情况就是这样。汉斯·卡斯托普被意大利人主动来交谈感动了,心里感到内疚,更是提高嗓门对他的意见大加称赞,认为他富于睿智,见解卓越,不愧是位作家,一口一个“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亲切无比。可不是吗?正如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生动地描绘的那样,远洋客轮上的舒适享受只在表面上使人忘记了所处的环境和危险;如果允许他也补充一点自己的看法的话,在那应有尽有的舒适享受中还包含着某种轻浮与挑逗,跟古哲们所谓的妄自尊大,亵渎神灵相似——为了讨好,他甚至搬来了古人——或者就像“朕乃巴比伦之王”!总之,罪孽深重。可是另一方面,船上的奢侈享乐还昭示(“昭示”!)人的精神和人的尊严的巨大胜利——他们把奢侈享乐带到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无所畏惧地继续进行,差不多就意味着将脚踏上了大海,踏上了那狂暴的元素的脖子,意味着人类文明战胜了混沌,如果允许他卡斯托普用这个词的话……

塞特姆布里尼留心地听着他,脚和手臂都交叉成十字,同时拿牙签慢条斯理地在弯曲向上的小胡子上抹来抹去。

“真有意思,”他说,“人只要稍微发表发表议论,就不可能不露出本相,于不经意间将自己整个摆进去,通过这样那样的事例道出他生活的基本主题和最原始的问题。您刚才正是如此,工程师。您所说的话,事实上都发自您这个人的内心深处;您的话还富有诗意地表现出了您这个人的尘世状态:它仍旧是一种实验状态……”

“实验状态。”汉斯·卡斯托普一边说,一边点头并且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意大利语的C音。

“诚然——您所有的是一种要体验世界人生的可敬的热情,而非玩世不恭。您刚才提到‘妄自尊大,亵渎神灵’,您用了这个词儿。您可知道,理性反对黑暗势力的妄自尊大、亵渎神灵,乃是最崇高的人类品质;即使它招来嫉妒的众神的报复,例如,享乐的方舟倾覆了,沉没了,那也是一次光荣的沉沦。还有普罗米修斯的行为同样是傲慢不逊;他在斯堪特山受到的苦刑,对于我们来说堪与殉教之举相比拟。反之,另一种类的傲慢不逊情形又怎样呢?例如,冒险尝试与那些反理性、反人类的力量苟且结合?这是光荣的吗?能是光荣的吗?是或不!”

汉斯·卡斯托普在咖啡杯中搅来搅去,虽然杯子早已经空了。

“工程师啊,工程师啊,”意大利人边说边点脑袋,黑色的眸子在沉思中“定住了”,“你难道不怕第二重地狱中的龙卷风么?它将把那些耽于肉欲的罪人摔来打去;这些不幸的家伙,他们为追求淫乐牺牲了理性。上帝啊,我只要一想到您也会被刮得四处乱飞,头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我就痛苦得快要厥倒,像具死尸似的厥倒……”

表兄弟笑了起来,都很欣赏他风趣而富有诗意的谈吐。谁料塞特姆布里尼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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