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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他还感到,贝伦斯顾问建议他参加山上患者们的疗养活动,治他自己的贫血,也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事情自然会是这样,看起来根本不存在其他可能。至于是凭借着汉斯·卡斯托普的泰然自若和坚定自信,情况才会在多大程度上看上去是如此,在多大程度上实际和绝对不可能想象有任何其他情况,这对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来说,一开始是无法判断的。第一次静卧之后是丰盛的第二次早餐,早餐之后又是散步去山下的达沃斯坪,这一切都使上面的问题更加清楚,更富有说服力——散完步之后,汉斯·卡斯托普重新将舅舅裹了起来。他将他裹了起来,这个词用得准确。他让他躺在秋天的阳光中,躺在一张其舒适是毫无疑问甚至极其值得赞叹的椅子上,跟他自己一样,直至一声动人心魄的锣响在疗养院内传开,召唤病人们去进午餐。午餐是第一流的,没得说,且极为丰盛,使紧接着的主要的长时间静卧不再仅仅是外在的习惯,而成了内心的需要;人人施行它都是出于自身的信念。就这样,又到了同样丰盛的晚餐,到了晚餐后的娱乐活动,在沙龙里看那架光学玩意儿——对于这样一个温和地、自然而然地逼着你只得遵循的生活日程,简直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反对;就算雅默斯参议的批判能力没有被他的身体状况所削弱,它也不会让他有提出异议的可能。他不愿简单地称自己身体不适,但却既感到疲劳,又因时冷时热而觉得烦躁,两者加起来真够他受的。

在等待与贝伦斯顾问会谈的不安中,时间到了星期二。汉斯·卡斯托普请浴室管理员转达舅舅的愿望,浴室管理员又转托护士长,而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迪纳倍尔参议有机会认识了她本人。她来到他阳台上的时候,发现参议刚好在静卧,就将这个裹得圆滚滚的弱者的良好教养狠狠利用了一下。她对他讲:尊敬的好人儿,很对不起,得耐心地等上几天啦,顾问忙着呢,要开许多次刀,要进行全院体检;根据基督的原则,受苦受难的人该得到优先照顾,参议嘛自称是健康的,所以必须习惯在这儿不当头号人物,而是得学会谦让等候。然而,要是他愿意申请做体检什么的,又是另一回事喽——对此,她,阿德里亚迪卡·封·米伦冬克,将不会再觉得奇怪,请他看着她好不好,像这样,眼睛对着眼睛。他的眼睛有点儿浑浊,有些不安,像他躺在她面前这个模样,总的看来十有九成都不会完全没有问题,都完全干干净净,希望他正确理解她的意思——现在该弄弄清楚,他申请的到底是检查身体,还是私人会谈呢?——是后者,当然是私人会谈!躺着的人坚决回答——那他只好等着人家通知喽。顾问先生难得有时间作私人交谈。

简单讲,一切情形和雅默斯想象的都两样,跟护士长的谈话令他久久无法平静。他太文明了,太有礼貌了,没法直接对外甥讲,那个女人怎样傲慢无礼地吓唬他,因为从外甥不可侵犯的泰然自若中,已表现出他与山上这一切的和谐一致。雅默斯敲了敲隔墙,小心翼翼地问道,护士长大概是位挺怪癖的女士吧,对不对?——汉斯·卡斯托普沉吟地望了望空中,说差不多可以这么讲,然后反问,米伦冬克是不是卖了一支温度计给他——“给我?不。她是干这行的?”舅舅又反问……可事情糟就糟在外甥的表情明明在说,即使他问的情况发生了,他也不会感到奇怪。在他脸上像是清清楚楚地写着:“咱们不冷。”可参议却冷,却一直感到冷,同时还脑袋发烧。他想,要是护士长真的卖体温表给他,他准会拒绝买;可是这样做也未必正确,因为用别人的,例如用外甥的体温表,不能说是文明行为。

就这样四五天过去了。平原来的使者生活已上了轨道——但这轨道是人家给他铺就的,要想越出它去运行看来不可想象。参议已经历了一些事情,获得了不少印象——咱们不想再更多地偷听他内心的声音了。一天,在汉斯·卡斯托普的房间里,从房主人用来装饰他那简朴卧室的一些私人的小玩意儿中,舅舅看见立在橱子上的一个小小的木雕相框,框中嵌着块黑色玻璃片,就把它拿起来,对着日光一照,发现是张相片的底片。“这是什么?”他一边细看,一边问……他怎么能不问!那照片没有脑袋,只是一个人上身的骷髅,周围被云雾状的肉包着——而且是一个女人残缺的躯体,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吗?一件纪念品。” 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对不起!”舅舅马上说,把底片放回到相架上,很快地离开了。这就是在四五天里他的经历和印象的一个例子。他也参加过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一个报告会,因为很难设想他可以不参加。至于跟贝伦斯顾问作私下交谈嘛,他到第六天终算如愿以偿。他接到通知,准时在早餐后去了地下室,带着要跟那人严肃认真地谈一谈的决心,谈他的外甥,谈这年轻人如何虚度光阴。

当他再走上来的时候,嗓门变低了,问:

“你听见过这种事么?!”

然而事情明摆着,汉斯·卡斯托普肯定也已经听见过了,而且在听见的时候不觉得冷。于是他打断外甥,对外甥并不显得紧张的反问只是回答:“没什么,没什么!”可从此就表现出来另一种习惯,即皱着眉毛,撮起嘴唇,眼睛向斜上方瞅着,可突然猛地一扭脑袋,又把同样的目光射向相反的方向……难道与贝伦斯的会谈也跟他设想的不一样?难道并非一直是只谈汉斯·卡斯托普,也谈到了他自己,谈到了雅默斯·迪纳倍尔参议本人,以致谈话失去了私人交谈的性质?他的表现使人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一下子变得非常快活开朗,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常常无缘无故地笑,还用拳头戳着外甥的肋巴骨喊:“喂,老伙计!”目光也变成方才说过的那样子,一会儿瞅着东,一会儿瞅着西。不过,他的眼睛尽管如此仍遵循着一定的路线,吃饭时如此,散步时如此,傍晚参加娱乐活动时也如此。

在暂时缺席的萨洛蒙太太和那个胃口奇大、戴着副圆眼镜的中学生的桌上,坐着勒蒂斯太太,一位波兰工业家的夫人。开始时,参议对她并不特别在意。事实上,她不过是静卧厅中众多女士中平平常常的一位,又矮又胖,长着褐色的头发,且已徐娘半老,鬓角已开始发白,只不过双下巴倒纤巧可爱,一对褐色的眼睛也挺活泼。以文明教养而论,根本别想拿她去比山下那位迪纳倍尔参议夫人喽。可是礼拜天晚上,吃过晚饭,在游艺厅中,多亏一件饰着闪光片的袒胸露肩的黑色晚礼服,迪纳倍尔参议先生竟有了一个发现:勒蒂斯太太原来长着一对白生生的乳房,一对紧紧束到一起的富于女性特征的乳房,峰壑分明得让人老远就一目了然。这一发现从内心深处震撼和鼓舞了老练成熟的绅士,仿佛那是什么崭新的、闻所未闻的甚而至于连想都不曾想到过的宝贝儿似的。他设法结识了勒蒂斯太太,和她聊个没完,先是站着,然后坐着,到回房睡觉的时候竟至哼起歌来。第二天,勒蒂斯太太不再穿袒胸的黑色晚礼服了,而是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可参议仍然心中有数,忠实于自己已有的印象。在散步的路上,他尽可能去碰这位女士,以便与她边走边聊,脸冲着她,向她弯下腰,态度友善殷勤到了极点。在餐桌上,他则举杯对她祝酒,她也微笑着回敬他,笑口中露出光闪闪的几颗金牙。在跟自己外甥闲聊的时候,参议简直把勒蒂斯太太夸得像“一位仙女”,而且说着说着又哼起歌来。这一切,汉斯·卡斯托普看在眼里全不当回事儿,那表情仿佛说本来就该如此。话虽这么讲,雅默斯舅舅作为长辈的威信毕竟不会因此更高多少,再说他上山来的使命也与此相抵牾。

一次进餐时,勒蒂斯太太两度举起杯来——先是在上五香鱼片的当口,随后是在喝冰冻果汁的时候——向迪纳倍尔参议致意,正巧赶上贝伦斯顾问就坐在他和汉斯·卡斯托普的席上——贝伦斯顾问轮流坐七张桌子中的每一桌,所以每张桌子较窄的上席总替他保留一份餐具,这已成了规矩。这一回他将握在一起的大手搁在汤盆前,胡子翘翘地坐在魏萨尔先生和墨西哥驼子之间;跟驼子他讲西班牙语——因为他会所有的语言,包括土耳其语和匈牙利语。他鼓着一双充血的蓝眼睛,观察着迪纳倍尔参议如何举起斟满波尔多葡萄酒的酒杯,向旁边一席的勒蒂斯太太致敬。后来,在桌子另一头的参议远远地向顾问即席提出一个问题,问他人腐朽起来是个什么情况,使他受到鼓舞,便趁大家还没吃完饭的机会做了一个小小的报告。贝伦斯顾问做的当然是肉体方面的研究,应该讲这完完全全是他的本行,他称得上一位肉体的君主,如果大伙儿允许他这么讲的话;现在,就让他告诉大家,肉体腐朽瓦解是怎样一个过程吧。

“首先,您的肚皮会爆开,”贝伦斯顾问说,说时把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把仍然握着的手收了回去,“您躺在刨花和锯屑上,肚子里的气体,您明白,使您膨胀起来,把您吹得鼓鼓的,就像那些调皮鬼拿青蛙恶作剧,往它身体内打气一样。临了儿,您完全成了一个气球;再过一会儿,您的腹壁已承受不住高压,就爆开啦。砰的一声,您感到轻松多了,就像叛徒犹大从吊着他的树上掉下来时一样。随后,您就将内脏倾倒出来。是啦,这时候您确实又体体面面的了。您要能请准假,不妨去探望一下您的遗族而不必再担心会令人讨厌。这种情况就叫臭气已经放完。再往后,如果您到空气流通的地方去待着,就会越发变得漂亮,漂亮得跟吊在努沃瓦门前的方济各会托钵僧修道院地窖走廊里的巴勒莫市民一个样。您干干地、体体面面地吊在那儿,享受着众人的尊敬。问题只在于,得把臭气彻底放干净。”

“当——当然!”参议说,“我对您太感谢啦!”第二天早上,就再没见到迪纳倍尔的人影。

他走了,动身了,乘坐第一班下山去的小火车——自然先办理了所有手续。谁会产生其他他想法呢!他结清了自己的账,对做过的体检也缴了费,然后悄悄地,对他的外甥不曾提起一个字,就准备好了自己的两只手提箱——多半是夜里或者凌晨趁大伙儿还在睡懒觉的时候整理的吧——等到第二天早上进第一次早餐时汉斯·卡斯托普走进舅舅的房间,发现已是人去屋空。

汉斯·卡斯托普双手叉腰站在房里,口中不住地说着“这样,这样”。此时他脸上现出苦笑。“嗨,原来如此。”他一边点脑袋,一边说。有人溜掉了,仓皇逃窜,话都来不及留一句,仿佛再过一会儿就会没了决心和毅力,千万千万不可放过这千钧一发的机会,于是乎将东西胡乱扔进箱子里,溜之大吉。不过,就一个人,不是两个,也未能完成他那神圣的使命;但仅只一个人走掉了也谢天谢地,这位绅士和奔向平原的军旗的逃亡者,雅默斯舅舅。喏,愿你一路顺风!

汉斯·卡斯托普不让任何人察觉,他对来探望自己的亲戚的离去事先竟一无所知;他尤其想瞒住那个送参议去火车站的瘸子。他后来收到一张印着波顿湖风景的明信片,内容是:雅默斯接到电报,要他火速回家处理商务上的事情。他不愿打搅自己的外甥——明摆着的谎言——“我祝你继续好好疗养!”——莫大的讽刺!但也是一个很别扭的讽刺,汉斯·卡斯托普认为。因为舅舅在仓皇起程的时候,肯定没有心情进行讽刺和说俏皮话,相反他认识到,在内心深处惊恐地认识到,他这么在山上生活了八天之后回到平原上去,将会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感觉是完全错误的、不自然的,不允许的,如果他早餐后不是照例散散步,散完步不是严肃认真地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在室外躺一躺,而是马上就去事务所的话。这样一个令人惊恐的认识,才是他仓皇出逃的直接原因。

平原企图将滞留不归的汉斯·卡斯托普抓回去的努力,就这么告终了。年轻人早料到它会彻底失败。他也不隐讳,这一结果对他与平原上那些人的关系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对于他们来说,这意味着轻蔑的彻底决裂;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本人来说,则意味着充分完全的自由。在这自由面前,他从此再也不会怦然心动了。

神圣的事业

列奥·纳夫塔出生在离加里西亚与佛尔西尼亚交界处②不远的一个小地方。他父亲是当地的一名schochet,一名犹太教屠夫。列奥在谈起他父亲时总是怀着尊敬,显然是感到自己与他出身的世界之间已经拉开了足够的距离,说一点好话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何况,犹太屠夫跟作为手艺人和商贩的基督教屠夫之间,还存在天壤之别哩。至于列奥的父亲,情况更加特殊。他是一位公职人员,而且是教会性质。是拉比③在考察了他信仰的坚定性之后,才赋予他全权去按照摩西的法规,遵循犹太法典的章程,杀掉那些可以宰杀的畜生。据他儿子的描述,艾利亚·纳夫塔长着一对像星星一般明亮的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本身就有某种庄重的祭师气质,使人不由得想到在远古时代,屠宰牲口这一行道事实上就是祭师们在干。列奥,小时候他叫莱布,曾得到许可看他父亲如何在院子里完成其神圣的使命:他有一个壮实的仆人,一个年轻的犹太大力士做帮手;站在此人旁边,蓄着金黄色络腮胡子的瘦削的艾利亚更显得文弱纤细;牲口被捆住脚,钳住嘴,却没有失去知觉。但见他父亲挥起长长的屠刀,一下子深深刺进牲口的颈椎部位,仆人赶紧拿盆子去接喷涌而出的血,很快就接满一盆又一盆。列奥在孩提时代目睹的这一幕,透过感性深入他的本质,化作了生着一双星眼的艾利亚的儿子的某种特有的禀赋。他知道,基督教的屠夫总是按要求用木棒或斧头先将牲口击晕,然后再杀它们。他知道,之所以作这样的规定,是为了避免牲口受罪,避免太残忍。他的父亲呢,虽然比那些蠢驴们斯文得多,还长着他们谁也没有的星星般的蓝眼睛,却坚决按教规行事,给那仍然神志清醒的畜生狠狠一刀,让它流尽鲜血,直至倒下。小莱布觉得,那些蠢笨的异教徒的方法只是出于心肠软,带有可饶恕的世俗的性质,不像他父亲习用的方法那样庄严无情,能表现对于神的敬畏。这一来,他想象中的虔诚便总与残忍联系在一起,正像他目睹着喷涌的鲜血,鼻子嗅到血腥味儿,脑袋里却萦绕着神圣的宗教精神一般。因为他看得很清楚,他父亲之所以选择这个血腥的职业,不像那些身强力壮的基督教小伙子或者甚至他自己的犹太伙计那样,是嗜杀成癖的缘故,相反,以他文弱的体质,完全是由于精神方面的原因,并且和他那双星星般的蓝眼睛有密切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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