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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七星八星

荣生盐号大掌柜莫胖子骑着毛驴在通往大英盐场的山道上急急行着,火辣辣的太阳烤得他浑身冒汗。好不容易进了盐场沟口,前行不远便看见一架架晒卤棚子和盐灶灶房。上空烟气腾腾,灶房里传出盐工们作业时的吆喝声。

“哟,是莫掌柜呀!哪股风把你给吹来了?”大师傅罗中成老远看见莫道全,从灶房里走了出来。

“哎哟,如今这大英盐场是名声在外了。我好久就说来开开眼界,就没工夫。今儿有空闲了,便来走走。”莫掌柜说。

“我们大掌柜和少掌柜都不在,你看啥呀?”

“没事没事,我就随便看看。”胖子说着说着,笨拙地迈动两脚只管往盐井处走。

“看吧看吧,你可走好,别摔着了。”罗中成只好由他,跟着莫道全一口井一口井地看去,便觉得这胖子有些不正常。

莫掌柜上坡下坎地转了一大圈,却没看出一点异样来,问:“不是说七星井嘛,咋是八口了?”

罗中成不耐烦了,说:“什么七星八星的,这盐场就八口盐井。你莫掌柜是咋个了?有啥事你就直说。”

莫道全带着满腹疑团回去了。没料当天下午又来了两个人,田丰盐号大掌柜田玉丰和他的儿子田丰雨。

前日晚莫道全从黄三金口中没套出实在的东西来,回过头去便找了田掌柜。那田家少爷本没在意罗通才的话,经莫掌柜这么一说,两爷子便都来了兴趣。田大掌柜盘算着也要到大英看个究竟,没与莫掌柜通气,领着儿子赶了来,没料却赶在了莫胖子的屁股后头。

罗中成很觉诧异,说道:“这真是怪事了!上午荣生盐号的莫掌柜来了,下午田掌柜你又赶了来,这都是咋了?这盐场又有啥好看的了,你们不都有着自己的盐场么?”

田掌柜“嘻嘻嘻”笑着,自顾一口井一口井看去,照旧没看出一点异样来,父子二人悻悻而归。

罗中成感到事情蹊跷,急忙跑回蓬莱向少掌柜说了。罗通达便警觉起来,通才酒后失言,如今很有可能便要出事了!

罗中成走后,通达寻思着还是告诉父亲爷爷的好,以便早做准备,妥善应对。他走出房来,却见幺爷罗广义引进一个人来,是旺兴盐号掌柜郑保林。罗通达迎上前去拱手问候,请进堂屋坐了,泡上鲜茶,罗运宏随即走了来。

见是老友,罗运宏十分高兴,拱手道:“哎哟,保林老弟怎么今日得闲了?”

郑保林也拱拱手:“本来没空闲的,但有件要紧事,不得不来给运宏兄说说了。”

罗运宏:“啥事?”

郑保林:“这两天行中不少人在说,你们大英盐场了不得,凿出的盐井口口都是神井,天下无双,名叫‘七星神井’。我却从没听运宏兄说起过,便觉奇怪,就来问你了。”

罗运宏心里一惊,说道:“这话从哪里说起了?什么神不神的,不就是占了个好风水,盐卤出得多点而已,这未免也太好笑了。”

听罗运宏这一说,郑保林便明白了几分,至少广运在大英碰上了好运气,心里自然高兴。他笑道:“不管怎么说,这终归是好事。你还不晓得,许多人都在说,要到你们大英盐场去看个究竟,七星神井到底神在哪里呢。”

罗运宏道:“谁想看就去看好了,这有啥好稀奇的?卢大人和鑫源黄大掌柜最早就去看过的。嗨,也不知是哪些好事之徒,做生意便做生意,何必编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言语来蛊惑人心呢!”

虽说是多年好友,罗大掌柜也不可能将七星井的秘密吐露丝毫。郑保林走后,他忙不迭去跟老爷子讲了。老爷子暗暗吃惊,却不言语。罗通达心想再也不能将通才的事隐瞒下去,就把兄弟酒后失言的经过以及今日莫掌柜和田掌柜先后去大英察看的事说了出来。

罗运宏大怒,嚷了起来:“老二在哪里?叫他马上来!”

此时罗通才正与莫春生和田丰雨在悦来酒家楼上喝酒。

傍晚他从大昌盐场回来,半路上又被二人拉了来,无论如何要喝上几杯。通才没法子,只得随了去。饮酒之中,莫春生便提起那日通才所说的七星什么井来,务必要他说个清楚明白。

罗通才慌了,矢口否认说过那样的话来。田丰雨说他也听得清清楚楚的,怎么今日就不认账了?又不是做贼,怕什么来着?

三人正这么争执着,罗通达寻了来。

“兄弟,家里有事,爸叫你快回去。”通达说。

莫春生问道:“通达兄,那晚通才说过七星井的事,今日便否认了。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通达气愤地道:“啥七星井八星井的?纯属子虚乌有!今日你们两家的大掌柜都去大英盐场看过了,你田丰雨不是也去细细看过的吗?不就是平平常常的盐井嘛?我看你们就不要胡言乱语了,搅得大家不得清静。”说罢拉着通才便走。

回到家里,见爷爷、父亲、母亲和幺爷罗广义都在堂屋里坐着,神情严肃,气氛紧张,通才便知是自己闯祸了,站在门边不敢进屋。

罗运宏厉声道:“进来!”

通才走了进去,垂头站着。罗运宏痛心地说道:“老二,前些日子,爷爷和我都夸你有长进,知道把心思用在干事上,也没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鬼混了,我们都高兴着哩,还把大昌盐场的事务都给你管了,这是信任你啊!才多久日子,你就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去了?”

罗通才跪了下来。罗运宏又道:“大英盐场的事,当初爷爷给你们说了又说,对外可不能随便讲的,你怎么就说出去了呢?你也太不懂事了啊……”

罗大掌柜痛心疾首,潸然泪下。通才理屈,不敢申辩,唯有低头流泪。

老爷子发话了:“我早说过,这事儿是好事,但好事不一定就能带来好的结果的,福兮祸所伏嘛。所以我要你们千万不能讲了出去。通才,我的话你怎么全当耳边风了哟?”

罗通才伤心地哭了起来。罗大掌柜气愤已极,嚷道:“这事儿不动家法是不行的!”说着操出一根竹竿来,举手就打。通才挨了几下,大呼小叫,痛苦不堪。

老爷子长叹一声,挥手道:“别打了。”

罗运宏又打了两下方才扔了竹竿,抹着眼泪径自回房去了。

通才没挨几下却周身疼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通达来看弟弟,告诫他要吸取教训,千万不能再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通才却侧过身子去不理通达,心想要不是你在爸爸爷爷面前搬弄是非,他们又如何晓得是我说出七星卓筒井的事了?进而他又想道,这事儿即便外人知道了,又能怎样?他还能将七星井从大英搬走不成?天下本无事的,爷爷和爸爸是在自寻烦恼了。

通才这样想着,心情反而轻松起来。

没料此后两三天,七星井在蓬莱镇盐业行中炒得沸沸扬扬起来,甚而射洪、蓬溪、普州的盐号老板听说此事,纷纷跑到大英盐场来看个究竟。罗通达天天守在那里,生怕引出什么事故来。老爷子却道,没什么可担心的,想看就让他们看个够,那有啥稀奇的?

说来也是,陆陆续续去大英看稀奇的人不少,却谁也没看出其中的奥妙。

这天傍晚,盐监卢大人突然来到广运盐号,说是路过,顺便来看看。罗运宏热情接着,请到后院去见老爷子。老掌柜正在茅亭里纳凉吃茶,见卢大人来了,赶忙起身相迎。

三人坐定,梁氏上了鲜茶。卢大人笑道:“老掌柜神采非凡,仙风道骨,我盐业道中人,莫不托福了!”

罗老爷子道:“说哪里去了。老而不死,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三人一阵笑。罗广仁料定卢大人是来说大英盐场的传言的,果然闲扯几句后,卢禺便直奔主题:“哎哟,这些日子人们都在传言你们大英盐场了。说七星神井如何如何,罗老爷子又如何如何。我就说,老爷子本来就是奇人、神人嘛,凿出的井来还能不是神井么?”

罗广仁摆摆手,叹道:“吹过头了,吹过头了!什么神井哟,卢大人不是亲自去大英察看过么,不就是产卤多点么,这就成神井了?”

卢大人却道:“我是看过的,而且我清楚地记得一共是八口井,怎么人们却传言是七星神井了?如是七星,那该只有七口井才对的。”

老爷子笑了起来,说道:“说来这也是我生出的事了。我原本在大英山沟里按北斗七星布局划定了七个井位,并私下里把它称作七星井。后来七星凿成后,我又心血来潮添加了一个井位,称它为北极,这一来便成八口井了。”

卢大人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老爷子凿井还有如此深奥的学问,真乃神人也!”

说话间,厨房已备好了酒菜,梁氏张罗着端了来,三人就在茅亭里开怀畅饮。直至明月当头,卢大人已是半醉,连说不能再喝了。

送走卢禺后,罗运宏便舒了口气,说道:“父亲机敏过人,竟把七星井的传言敷衍过去了。”

老爷子沉吟道:“我看麻烦还在后头。”

罗运宏不解。老爷子问:“这些天盐业行中不少掌柜都露了面,连卢大人也亲自来过问此事了,唯独有个人还没见身影,你说这是为啥了?”

罗运宏一愣。对了,鑫源盐号大掌柜黄三金!想到此人,罗运宏不免又心情沉重起来。

那天黄大掌柜听莫道全说出七星井的事,暗暗吃惊,却装作毫无兴趣的样子将莫胖子搪塞过去,其实他心里疑云重重。他反复寻思着,觉得如果说罗老爷子在大英藏有秘密的话,那一定是在山沟的深处了。

寻思再三,黄三金唤来铁脚杆牛二,给了他一个差事,到大英山沟深处去察看,罗家的人在那里面还隐藏有什么动作。牛二拔腿就走,又被黄三金挡住。

黄三金道:“你绝不能让那里的人看见,也不能从沟口进去。罗家的人在沟中间修了仓库窝棚,把进沟的路堵死了,你得从旁边的山上下去才行。”

牛二答应着,趁天色尚早,急着朝大英赶。快到沟口,迎面驶来几辆拉盐的马车,牛二闪在林中躲了起来。待马车远去,他才爬上山岩,艰难地在茂密的丛林中穿行,沿着山腰向山沟深处走。前面就到沟底了,牛二攀着藤蔓好不容易下到山脚,隐藏在灌木丛中,向山坳里看去。

牛二一看便惊奇了。但见沿着溪流两岸的平地上搭着好些个草棚,棚子里立着一架好像水车似的器具。每个棚子里都有两个汉子在忙碌着,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牛二匍匐在灌木丛中,小心地向就近的一个草棚爬去,爬到离草棚十步之遥的一块山石后停下。牛二瞪大两眼,就见棚子里的地面上有一个碗口大的洞穴,两个汉子正使力踩动车轮,源源不断的盐卤竟然从洞穴里汲了起来,流进附近的一个池子里。

牛二看得目瞪口呆,又转身爬回到山脚下,攀上高处,数了数山坳中的草棚,计有七座。眼看日头西垂,牛二担心天黑出不了山林,急忙原道返回。

回到鑫源盐号,牛二将所见报与黄三金。大掌柜愣了半天,却不相信,怀疑牛二看走了眼。牛二便指天发誓说看得真真切切。黄三金仍是半信半疑,最终决定要亲自前去探个究竟。

翌日一早,黄大掌柜骑着毛驴,与牛二一道又往大英而去。临近沟口,将毛驴牵进山林深处栓了,而后踩着牛二走过的山道攀去。黄三金可不比牛二,历经艰险到达山坳处时,已是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尽管如此,黄三金说“值”!

黄大掌柜简直不敢相信罗老爷子竟能凿出碗口大小的盐井来。从他观察盐工从车架上放进井中汲卤的竹条估计,盐井很可能深达数十丈。他惊得目瞪口呆,并确信这才是莫胖子所说的罗老爷子的七星神井。

黄三金还发现,山坳里既无晒卤棚也无盐灶,这七口深井汲出的卤水必定是通过埋在地下的管道流到外面那八口寻常的浅井中去了。

“牛二,你把嘴闭紧点,这里见到的对谁也别说。”

“大掌柜放心,我就当啥也没看见。”

黄三金筋疲力尽回到家里,翠娘见他脸上臂上血迹斑斑,惊吓不已。“老天,你这是干啥去了?做了贼,遭人打了?”翠娘嚷道。

黄三金笑笑:“没事没事,走山道,跌进刺窝子了。”

玉容忙打来热水,黄三金擦了身子后,倒在床上便欲睡去。翠娘却道:“今日卢大人派人捎信来,说姐姐在念想我了,要我们今晚过去坐坐。”

黄三金道:“你看我这模样,能去吗?让玉容过去说一下,就说家里忙着,明后天再去拜望他们。”想了想又道,“干脆你一人过去陪陪你那干姐姐罢了。”

翠娘便怪怪地笑了笑:“你就放心让我一人去么?”

黄三金即道:“算了算了,明天你我一道去好了。”说罢倒头睡去。这一觉直睡到翌日中午,没想盐监府那边竟又捎过话来,要黄大掌柜无论如何下午也得过去一趟。

黄三金吃罢午饭,在前面号铺里将账簿子仔仔细细地核算了一遍,直磨蹭到下午申时时分才叫翠娘打扮了,一同前往盐监府。

走进盐监府,竟见长江县令周成在客厅坐着。黄三金愣了愣,急步上前,躬身拜见。

卢大人陡然发现黄三金脸上一道道血痕,失声笑了起来:“啊呀黄大掌柜,你咋成这样了?跟老婆打架,给抓的?是老大还是老二,这么厉害?”他乜眼看了看翠娘。

黄三金又用不小心滚了刺窝子的话搪塞过去。卢禺便道:“周大人办了公事,本来要走的,就为见见你黄大掌柜,才又留了下来。”

周成便苦笑着埋怨起来:“哎哟,我这辈子从来没做过媒的,没想到头一回就做得这般窝囊,还真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了。”

黄三金沮丧着说不出话来。翠娘笑道:“周大人,谁能料到我家那死丫头竟是这样的倔脾气了?她这一跑,她娘差点急死不说,连三金也大病一场。周大人是做了好事,尽管事情成了这样,我们无论如何也是记得你周大人的。”

周成叹了口气,对黄三金说道:“前日我又去见了知府大人。刘大人要我转告黄大掌柜,小姐失踪多日,死不见尸,说明她很可能还活着。请黄掌柜再设法仔细寻寻。如今刘公子已是走火入魔,刘大人实在是拿他没法子了。”

周成说得十分无奈,黄三金只好答应再设法找找。

原来,刘公子自贴出寻人招告后,一连数日没有音讯,又在家中要死要活地发起癫来。刘义断言是罗家少掌柜将黄小姐藏起来了,要带人到蓬莱来找广运盐号要人。刘大人生怕公子闹出事端,多方找人劝说开导,但都无济于事。适逢周成前去公务,便嘱托转告黄大掌柜,务必千方百计寻找小姐。

说话间厨下已将酒菜备好,大家入席。分宾主坐定后,卢禺举杯道:“周大人难得来,我们撇开不高兴的话题,专拣开心的事儿说说,这酒也才喝得尽兴。”

周成便道:“这么说来卢大人一定是有高兴的事儿要给我们说说了?”

翠娘也笑道:“姐夫快讲,我和姐姐都听着你讲开心的事儿了。”

“哟哟哟!”周成即将眉头一皱,问翠娘,“卢大人怎么又成你的姐夫了?”

卢禺也便笑了起来,对周成道:“周大人有所不知,前不久夫人认了翠娘做妹子,我便成了翠娘的姐夫,而黄大掌柜自然便是本人的妹弟。咱们两家是亲戚了,你说这是不是开心的事儿?”

周成大悟,玩笑说卢大人有了如此漂亮的妹子,还能睡得着觉么?翠娘便不依了,非要罚周大人酒。周成无奈,只得将罚酒喝了,而后吆喝着两家亲戚共饮一杯。卢禺爽快地干了,而黄三金却并不那么爽快地将酒慢慢喝了下去。

喝了一阵子酒,周成突然想起传言中的七星神井来,问:“罗老爷子果真就那么神么,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盐井了?”

卢禺不由笑了,说道:“我和黄大掌柜都去大英盐场察看过的,一天能出卤水一两千担,还不是神井么?”

周成又问:“据说近些天不少人也去大英看过了,井是八口,与其他盐号的盐井也没啥两样,怎么就叫七星神井了?”

卢禺又笑了,说:“我也就此事专门问过罗老爷子。他说他原定按北斗七星的布局凿了七口井,后来又发现一个极好的井位,就加凿了一口,定名为北极,所以便成八口井了。”

周成也便大悟,连称神奇。

黄三金将卢禺看了看,暗暗觉得好笑,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啊是啊,也只有罗老爷子,才能干出如此神奇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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