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嬴荧和杨林姐大感放心的是，小燕鹢一般情况下都是处于那讨人喜欢的第二种状态。身为小黄天直系血亲的嬴荧对这种看似微乎其微，实质却发生了根本性改变的变化再敏感不过了，她似乎弄开重重迷雾，看见了自己儿子不可理解的未来——一只残缺不整却又那么完美无瑕的手、一个总在胡思乱想，思维总是异于常人的脑子、一双像鹰眼一样犀利，却又总是闭着的瞳孔、一颗潮而温暖，冰冷而火热，封印着多个自我的心脏，还有一股不怒自威，不泣自悲，总让人只想远远观望，而不敢靠近的气质。
天，灰蒙蒙的，看不见任何一束连接起天与地的阳光，在这一点儿也不冷，甚至很热的六月，却让人们心中充满了一种冰冷刺骨，又无法排解的凉意与寒意，那种凉，是凄凉，是悲凉；那种寒，是胆寒，是心寒。云，黑压压的，像一块块重逾泰山的实心巨铅球，沉沉地压在人们本就憋得难受的胸口，压得那些被宿命所诅咒的人们根本没有喘气的机会，这些吞了一肚子水的乌云是从遥远的东南方海面上飘过来的，准备向善解人意的大地母亲倾听游子满腔的苦水，在外栉风沐雨地漂泊了那么久，如今终于可以满含泪水地跪在母亲膝前了。
雾气湿濛濛的雨中，小黄天他爹右手抱着已经五岁大了的小黄天，左手撑着一把稻黄色的油纸伞，踩着献出小水洼的长满苔痕的鹅卵石，慢悠悠地朝杨烟家走去。小黄天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精打采地趴在他爹宽阔健硕的肩膀上，他一脸的不高兴，嘟哝着嘴巴道：“爹，我还是想自己走，鞋脏了就脏了、湿就湿嘛，反正娘会洗嘛！”可是他爹似乎是想心事儿想得太入神了，并没有听到他一字一顿，微若蚊鸣的抱怨。等回过神来之后，用那断了大拇指的右手轻轻地拍了拍小黄天的后面，仅仅吐了三个字：“乖，听话！”小黄天只好百无聊赖地一手勾住他爹的后脖颈，一手去接沿着伞骨低落而下的串串水珠，热热的，烫烫的，那是天的眼泪吗？为什么雨水会从指间流过呢？这么大的雨和这么大的雾怎么会凑到一块儿呢？一场雨，一对雨中的父子，两种不一样的感觉，小黄天他爹心里乱乱的，一种不好的预感总是缭绕在他心头，任那冰冷的冰雨溅湿他的裤角，为什么儿子感觉雨是热的，父亲却感觉雨是冷的呢？
杨烟低头啜着热乎乎的绿茶，听到客房外很有节奏感的脚步声，头也不转地久吆喝道：“来了？来，喝杯茶，咦？天天也来了？来，伯父抱抱！”他见小黄天他爹一步走进客房，就放下手中的茶杯，张开双臂，走上前去把他抱起来。小黄天又不满地皱起了眉头，他觉得大人们都很烦，老爱抱他，还得他都无法干自己想干的事儿了。“光棍的铁疙瘩，如果你敢说请炎这么大老远的赶来，就是为了请炎喝杯茶的话，炎绝对掐死你。”小黄天他爹在门外收起滴水的油纸伞，拍落沾满全身的小雨滴，而后对白色衬衫、黑色短裤、橡胶拖鞋，一身夏装，还拿着一把蒲扇的杨烟如此调侃道。还是这么奇怪而倍显亲昵的称呼，只不过多了个“光棍的”作修饰，不知是忙于为了生计而在外漂泊不定、餐风饮露地奔波，还是真的没有结婚生子的心思，任凭他姐和他娘怎么催促，杨烟就是死活都不娶媳妇。可这并不代表他不喜欢可爱的小孩子，他对小黄天这个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侄子就特别地疼爱有加，只要能把上一代人爱的温暖转移到下一代人的身上，就实现了生命意义的传承，又何必非要是自己亲生的呢？这是一向一本正经的杨烟最真实的想法。小黄天他爹双手捧着腾腾冒气的茶杯，痴痴地微笑着，陷入了童年的回忆。他仿佛在小黄天身上看到了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是当年的他，总能忘掉不开心的事儿而让自己变得很开心，另一个是当年的小杨烟，表面上不苟言笑，内心却往往自得其乐，两种十分矛盾的性格，就这样出乎意料地结合在了小黄天身上。
杨烟笑呵呵地对小黄天哄道：“你燕鹢表姐正在后堂和小朋友玩过家家呢，你也去一起玩吧！”等小黄天面无表情地里去后，又转身唤醒沉浸于往事回忆中的小黄天他爹道：“嘿，谈正事吧！”他很随意地掏出一盒纸烟，拿出一根给小黄天他爹递去，又仍过去一盒用掉一半的火柴，自己也点上一根，然后继续淡定从容地道：“跟你嘛，我就不兜圈子了，拐弯抹角地说话别扭、不舒服，我想使一些手段解散公社，让大伙们都分到田，我不想下一代的孩子们跟着大人饿肚子。我知道，办这件事，手段要高明，要堵住无数张嘴，特别是‘上面’那几张满口公正道义，却在暗地里鲸吞虎饮地收刮民脂民膏的‘大嘴’，搞得好的话，神川大地遍地开花，搞不好的话，就得进劳改所陪那些落难的文化人一起砌墙，甚至脑袋搬家。我第一个已经签了字，摁了手印，你敢做第二个吗？”小黄天他爹满不在乎地听着，而后翻白眼瞪着脸上略带揶揄之色杨烟道：“铁疙瘩你脑子生锈了？明明知道我的意思，还用得着激我？在外头闯荡了这么些年，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一句话的事儿嘛，搞起！”
酿酒的桶只要有一个缝封得不够严密，那么整桶酒就全毁了。他们暗地里组织的行动与计划过了许多年后终于被一张泄密的嘴揭发了，“上面”派来了好多肩膀上缠着红布条的兵，要把小黄天他爹、他伯父杨烟以及其他几个大叔大伯抓走。他们没有反抗，因为反抗是徒劳的，还会牵累大伙们，他们也没有后悔，因为从放开手脚搞起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预感到了被逮捕、被流放的命运，有的只是对这片可爱又美丽的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念念不忘与恋恋不舍。火红的夕阳挂在村口的大路上，那里围满了溪源村的村民，场面混乱不堪，男人们不分老少壮弱，全部抄起家伙，把停在村口的那三辆解放牌大卡车围得水泄不通，有拿扁担的，有拿锄头的，甚至连柴刀和菜刀都抄上了，满腔热血的他们才不管围堵公车、阻碍公务会有什么后果呢！一个很明显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农义愤填膺、满怀愤恨地用一把雪亮的柴刀指着那位为首的卫兵吼道：“今天你要是不把人给我留下，你们这帮狐假虎威，只会装腔作势的王八羔子就甭想活着走出这个村子，老子虽然是一把老骨头了，但砍死你们几个的力气还是有的。散社分田的事是我们全村人的主意，有种的话就把这里所有人都抓去啊，凭什么只抓他们几个？”大伙们纷纷应声附和，一时之间现场的“温度”似乎又上升了好多，早已难以控制的场面眼看就要完全失控了。嬴荧、杨林姐以及其他几个年轻的夫人哭得像泪人一样，瘫软在地，年老的村妇们含着泪水扶起她们，至爱的爱人，至亲的亲人，就要远去了，可能永远也无法再回来了，那是怎样一种扯心裂肺的感觉啊？已经被铐上手铐与脚铐的小黄天他爹被父老乡亲们勇敢无畏的义举与慷慨悲壮的豪情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大伙们大声喊道：“乡亲们，求求你们了，回去吧，炎给你们下跪了！放心吧，他们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我们会回来的。”杨烟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流着泪，他的心在滴血，真想狠狠地甩自己几个巴掌：为什么这么无能？不但没能让乡亲们永久地分到田地，过上幸福日子，还连累了这么多肝胆相照的兄弟。他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奔放、最雄浑的咆哮声：“开车！”
天地之间下起了潇潇洒洒的毛毛细雨，难道是寡情又寡助的天默然欢快了？一位很明显已经过了天命之年的妇道人牵着小黄天的手，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静默无言地伫立在人群之中，凝眸眺望渐渐远去的大卡车。何时，她原本长满黑发的鬓角出现了丝丝斑斑的白发？何时，她原本白白光滑的纤纤玉手爬上了可见青筋的皱纹？她，是谁？此刻，没有人能够体会到她心中凄凉辛酸的酸楚与背起沉痛的痛楚，明明那么难受，却又无法说出口，所有的苦水，混含着干涩的口水，使劲地往肚子里咽，咽得喉咙阵阵麻痛。她的嘴唇在微微抖栗，张了张口，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搂着小黄天胸的双手也在阵阵抽搐。
一只年迈的母鹰一直躲在悬崖后面欣赏着年轻矫健的雄鹰展翅于碧落苍穹之上，那是它含辛茹苦喂养大的养子。鹰是高贵无私的，虽然没有任何血脉上的共鸣，却依然把所有放飞的梦想寄托在了下一代鹰搏击苍云的翅膀上。可如今，载着希望飞翔的雄鹰被冷酷残忍的猎人射杀了，爱子的心，怎能不悲恸？怎能不痛惜？
小黄天他爹曲单膝跪在第三辆大卡车的甲板上，男儿膝下有黄金，这道理他自然知道，但他自幼便是一个失去双亲的孤儿，是那些善良纯朴的父老乡亲们给了他永无期限、永不变质的爱与关怀，不仅填补上了母爱与父爱的空白，还用来自于众多叔叔伯伯、公公婆婆、小姑小姨、大婶婶娘的温情消融了深埋于他心中的失落感，让他有了一个彩色的，值得用一生去追忆的美丽童年，让他找到了坚强而快乐地活下去的勇气，让他今日流过嘴角的本该是又酸又咸的泪水变得像烧开了的****一样，烫而甘甜。他不跪这些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的父老乡亲们，难道要他为了活命而向那些手掌生杀大权的伪君子下跪求饶不成？对宿命论深信不疑的他觉得自己早就被注定是一个失败的英雄，不，连英雄都称不上，身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本应给信任自己的女人以依靠的肩膀与停靠的港湾，可他却伤害了那么多深爱的女人——那个对他有着生育之恩，一直在天上微笑着看着他的女人、那个对他有着哺育之恩，这么多年来对他比对自己亲生儿子还要好的女人、那个对他有着养育之恩，为了他能够更自强独立而毅然决然走出了他的生活的女人、那个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待，总能理解并默默支持他做的所有事情的女人，还有那个曾经与他牵手走过多年风雨，今日却肝肠寸断，日后必将默默等待他一辈子，一直等到他回来，一直等到她自己逝去的女人。这种深深的深比大海的爱，海纳百川地容下了超越血脉的亲情、天长地久的友情和海誓山盟的爱情，也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爱得深，痛得也深。小黄天他爹用被铐住的左手紧紧地握住同样被铐住的右手手腕，然后向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乡亲们挥了挥只有死根手指头的右手，嘴角浮起一丝伤感惆怅却不失洒脱豁达的微笑。或许他永远也不会晓得，那挥手作别的一幕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定格在了儿子的心中，那双残缺不整，却为儿子撑起了一片无限怀想之天空的右手成为了儿子记忆里一辈子都抹不去的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