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一家颇具规模,分公司之花开满徽境的货运公司因黄天有口皆碑的声望而相中了他,公司没有猥自枉屈地三顾茅庐,黄天也没有故作高深地三缄其口,淡然老弟笑了笑,就接受了。本来那么大的一辆车要两个人开的,一个正驾驶,一个副驾驶,跑省际长途的时候能够日夜轮流着开,以避免疲劳驾驶而导致的安全隐患。可黄天无比郁闷地发现,自己开车的时候真的真的很少很少犯困,连一个小盹儿都不打地开上个三天三夜已是家常便饭,要是真犯迷糊了,也只要眯一小会儿,就感觉精力充沛得要爆炸了,这种体力恢复速度就跟沐浴在生命之泉里差不多。也因为这一点,公司里的其他老同志都戏谑低拍着他的肩膀道:“小伙子年纪轻轻,还没到最生龙活虎的青壮年期,就生猛得像‘铁人’啦?”对此,黄天吐吐舌苔、翻翻白眼,也浑然不当一回事儿,因为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体质异于常人,有时候是求之不得的福分、幸运,有时候确实避之不及的痛苦、厄运。天有云:“若有所得,必有所缺。”黄天车上副驾驶的座位上,总放着一条剩多少包是未知数的白七匹狼和一瓶剩多少也是未知数的杜康,那时候甭说“车上吸烟”,就连“酒后驾车”在交通法规文书上还只是一个令大众倍感陌生的词儿。
在黄天似乎已经很遥远的记忆里,两年的初中生活简直充满了血腥与暴力,对了,还有看不见未来、前程而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为了不被伤害而伤害别人,为了不让自己住院而让别人住院,不想那样,又不得不那样。在那么一种没有爱与互帮互助、只有恨与尔虞我诈的环境中,他只能身不由己、迫不得已地去干本不想干的事儿。宿舍的榻底下,总得时时准备着一柄手工磨制出来的砍刀与几条从钢铁厂偷来的铁棍,用来对付随时有可能踹门而入的仇家和仇家用香烟或钞票雇佣来的社会混混。印象中的天空,总是布满者遮天蔽日的漫漫乌云,总是下着让人心寒与绝望的淅淅冷雨。那时候的黄天,始终恪守着一个被同伴们认为愚蠢透顶,而他却自认为是“道”的原则——不到万不得已的生死时刻,绝不用那把没有刀鞘,用重重透亮胶制成废报纸包套,吃肉吃到卷钝了的砍刀。虽然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否认自己是嗜血的恶魔,但至少有底气字字铿锵地道:“魔亦有道!”青筋暴起的拳头挥动向前,却被半截从垃圾堆中捡出的日光灯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右手无名指的指根骨碎了一小片,本想将那片碎骨摁回原处,不巧只是轻轻捻了一下,它就脱落了,幽白幽白的骨茬儿在汨汨流动的鲜血中若隐若现,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上医院缝合之后,少了一小片骨茬儿的指关节处便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的疤,成为了一辈子也抹不去的印记。黄天尴尬地笑着道:“打人,不好,没有好果子吃的。月牙呀,至少挺漂亮的,以后挥拳时只能侧一点喽,免得伤到内骨。”可拳头上的指关节根骨似乎不如下颚骨硬,要不怎么那些从地里头挖出来的“老祖宗们”多半都是保留有颚骨呢?黄天挥动角度稍稍向后侧的铁拳,本以为伤到的一定是对方那副看着格外不爽的嘴脸,没想到击中的是人体骨骼中除却牙齿之外,硬度最高的下颚骨,他的右手小拇指突起的指关节当场就陷成了一马平川的“平原”,就像地震过后的废墟,从此再也没有恢复为原来的样子。遭遇突发情况,面对来自背后的致命袭击,身手敏捷的黄天果断地转身后跳,借助后冲力抬起左手手臂,想要挡住划空而过的一击,却被那个铝合金窗架的两个尖棱划破,留下了两道结合起来呈“二”字的伤疤。事后想想:用两条并不惹眼的疤痕来避免脑袋开花的下场,真不愧是关键时刻最为明智的取舍。另外,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一个地方长了疤之后,就不会再长毛了呢?动机毫无疑问是一样的,只不过施行的动作不尽相同罢了,什么事王道?什么事霸道?至高无上的教科书已经和前程茫茫的黄天绝交了,愈离愈远,因为屹立于神州大地之上的那株山茶树只开纯洁无瑕的白花,而从来不开被血水玷污了的红花。
什么时候,白天的自己变得如此的嗜血?什么时候,夜晚的自己变得这么惆怅?明明已经凭借着不听使唤的暴力得到了当初梦寐以求的东西,却依然感觉极度空虚,就像有了阳光,还感觉冷一样。短暂的两年初中生活,让黄天看清了很多隐匿于事情深处的人情,也让他明白了许多铁打不动的真理,比如说“和平,永远需要流血。”、“以暴制暴,是制止暴力的最好方式。”令黄天为这段血红色记忆而倍感欣慰的是,他在刀光剑影中确实交到了好几个真正患难与共的兄弟,同甘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奢望,能够共苦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一起大口大口地抽烟,一起大碗大碗地喝酒,一起大块大块地吃肉,一起逃课一起笑,在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孩子眼里,他的那些所谓的“兄弟”无非就是一些助纣为虐的同谋党羽,但黄天是发自内心地把他们当作亲如手足的兄弟看的。后来,他们管自断左手食指的黄天叫“九蛇”,黄天弃学去外头闯荡后,他们也纷纷紧随其后离开了压抑人性、死气沉沉的学校。
当初,思想观念比较传统的嬴荧见黄天带回家的不是满腹经纶,而是浑身的刀疤,伤心得夜夜以泪洗面。她不怪黄天学着无赖,只怪自己付出的爱还远远不够,身为母亲的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弥补孩子心中父爱的空白。桀骜不驯的黄天知道母亲嬴荧很珍爱自己留了很多年、垂到腰间的长发,为了放纵自己的学着无赖,就故意为难嬴荧道:“娘,你要是把你的头发剪了送给我,我就‘改邪归正’,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也不干坏事,一切都照着你的意思去做,怎么样?”就冲着儿子这么几句半开玩笑似的话,嬴荧二话不说就拿起剪刀咔嚓两刀,把那犹如从天而降的黑瀑布的飘飘秀发给剪了。当她微笑着把一大撮绑好的头发交到儿子手中时,黄天的心海掀起了排山倒海般袭来的惊涛骇浪,不争气的泪水溢满了被头发遮住的眼眶。嬴荧把已经跟她差不多高的黄天紧紧地搂在怀里,抬头看看一片空白的天花板,免使随时有可能夺眶而出的热泪打湿儿子的脸。“儿啊,要不再换所学校吧!”黄天豁地一下挣脱了她温暖的怀抱,一本正经地对嬴荧道:“不用了,娘,真的不用了,换哪儿都一样,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出去走社会,相信我,娘,我会变好的。”深知儿子性情的嬴荧发现,这孩子脾气比他亡故的爹爹还要倔,像头老喜欢我行我素的小水牛,她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就这样,黄天走上了纷纷扰扰,充满机遇,也充满蛊惑的社会,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受尽了世态炎凉,历尽了风雨霜雪,尝尽了酸甜苦辣。
从小就与黄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燕鹢上完了初中上高中,上完了高中上大学,一切顺顺利利的,要知道,在那样一个人民普遍文盲的年代里,大学生并不是满街都是的,而真的是如凤毛麟角般稀少。从始至终,燕鹢都没谈过对象,因为她内心深处始终伫立着一道如神似魔的伟岸身影,像神一样令人神魂颠倒、崇拜不已,又像魔一样令人心生畏惧、不敢靠近,那就是黄天。虽然这么多年来她在名义上一直只把黄天当作表弟来看待、对待,但内心深处却早已把他定格为将来有可能走到一起的人,至少希望是这样,不断地想逾越那条牵扯到伦理纲常的线,却一直没能鼓足一鼓作气冲破羁绊的勇气。从最开始朦朦胧胧的好感,到后来情窦初开时确信无疑的喜欢,再到如今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爱,她那一波三折的感情悄悄地告诉她:她已经陷进去了。
苦思的心有多苦,只有燕鹢她自己了然,在这条不归的道路上每前行一步,她的心都剧痛无比。“上天啊,爱一个人,真的有错吗?如果真的想让我放弃的话,就在梦境中让我看见渺茫的未来吧!”在精神上饱受折磨的她终于发出了悲愤的“天问”。然而就在那一天晚上,燕鹢应验地做了一个无比可怕的噩梦,她梦见自己和黄天牵手的那一刹那,大海上卷起直冲苍穹的惊涛巨浪,地下烫的岩浆从裂缝处喷涌而出,天崩地裂、天翻地覆,一副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超自然的力量在转眼之间就夺去了亿万生灵的生命,那些失去躯体寄托的冤魂怨灵飘荡荡地聚集在她的周围,张牙舞爪、龇牙咧嘴地对她传音道:“还我命来!”她猛地一下被惊醒,披头散发,两眼空洞,感觉阵阵心悸,她轻轻地擦去眼角的泪水,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天注定我们不能走到一起,你有你的宿命,我也有我的宿命,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看来我们是两条永远也无法相交的平行线啊!”她强迫自己以岁月的力量去一点一滴地消溶深含于内心深处的爱,拿起容易放下难,因为爱他,所以为了他能找到不受诅咒的真爱而放弃爱他,这得需要多大的觉悟与勇气呀?
其实,文化程度有限的黄天同样也深深地喜欢着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燕鹢,在一起那么多年,说没有感情是骗人的。他喜欢她那总有一股洗发剂清香的垂肩长发,他喜欢她那干过粗活,却依然光滑白白的纤纤玉手,他喜欢她那双微笑时总会眯上,睁开时会迸射黑光的大眼睛,总之,他喜欢她……
终于有一天,憋得实在是承受不住的黄天勇敢地把在心中珍含了十来年的感情说了出来……透着阳光的树荫下,他踩灭打了一半的卷烟,而后转过身紧紧地握住,不,是那种用尽力气,深怕难以逮住的爱之水从指间流过的“抓”住燕鹢不带任何装饰品,却依然显得完美无瑕的玉手,带着不容抗拒、斩钉截铁的语气道:“鹢,我要你以后做我老婆,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燕鹢情不自禁地落泪了,只不过并不是往眼角流,而是往心田里淌:多少年了?就等这么一句话,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幸福明明就摆在眼前,可又无法伸手去取。为什么在宿命的面前,真心实意的爱情还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她的眼前浮现过那晚噩梦中的恐怖景象,她使劲地甩开黄天的手,身不由己地给了黄天狠狠的一巴掌,并且几乎是吼出来地咆哮道:“我是你姐!”她不知道当时的力量与勇气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是从天那里借来的,明明不想那么做,但还是那么做了。仿佛遭受胁迫的她吼完就伤痛欲绝地捂着嘴跑开了,独独留下一脸难以置信之色的黄天摸着自己的左脸,像木头人一样傻傻地伫立在那里,时空仿佛在那一刻凝滞了,他麻木机械地自语道:“天,黑了。”素来多愁善感的燕鹢内心被深深的悔恨与愧疚蚕食着,但她也知道,只有那样做,才能让冥顽不化的黄天死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