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侧身望着窗外略显沧桑的夕阳,火红色的夕辉把天边晚霞烧着了。他想:为什么它们宁愿把自己烧得化为一缕青烟,也要让世人去体会它们的欢乐与悠然?难道和那在烈火中涅槃的凤凰一样,哪怕是死,也死得快乐?黄昏中的微风把病房的窗帘轻轻掠起,又轻轻放下,使得夕阳那柔和却又不失辉煌的光照进黄钟灰白色的瞳孔里。他有了几分感悟:或许,拿得起,放得下,才能让光照进深邃的灵魂里。失去并不带表残缺,而是代表异样的完美,落日有轮回,明月有盈缺,明天依旧是明天。
黄钟闲逸地躺着,单手反抱着脑袋,有节奏地抖着斜插在左腿上的右腿,瞅着台顶上方缓缓转动的电风扇,心中暗下决定:以后宁愿忍着点,也不去伤害别人,报应自己了。最后几个月了,我要“挖粪涂墙”,拼了,能上的话,至少也能让爹和婶婶他们高兴高兴嘛。的确,只有此刻的黄钟才能换位思考地地体会到吃了花生籽的那个人的痛,但亲身尝试的滋味有比所谓的将心比心烈上多少倍呢?此时的黄钟无奈地发现:原来,仇恨的力量,对于文学来说的确毋庸置疑是强大的,可对于血浓于水的骨肉之情来说,确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之前对他爹那股恨之入骨的仇恨,才几天功夫,就消退了一大半。他从内心深处听到一个声音在他丹田里对他呼唤:“或许爹是对的,他那天见犹叹的一刀,虽然砍断了一根手指头,确也同时砍断了多年以来一直束缚在曾经的“我”身上的铁链,让真正的灵魂重新得到释放。”可黄钟还是战胜不了强悍的“自己”,他用左手狠狠地抽着自己已经好几天没修理,乱糟糟的头发:“不,不是那样的,他是错的。”
黄钟以前认为村里人唤他“四代”仅仅因为他爹是“三代”,只是久而久之习惯了的一种叫法。如今,他终于从这个伴随自己从小到大的乳名中觉察到了家族延续之外的内涵。尽管以前见过他爹的断指,但也没怎么在意,知道现在,他才猛然意识到事情可能牵涉到他的爹爹,甚至太爹爹,似乎跟他们家门口那株屹立不倒的老桑树有着蛛丝马迹的牵连。
回到家后,黄钟没有马上赶着去拜会那些貌似很“关心”他的兄弟们,而是径直去拜访村里一位虽然已经是九十八岁高龄,却仍然耳目双清,手脚利落的老婆婆。据说,就算黄钟他太爹爹在世,还得喊她一声冷凇嫂呢。看淡风云,看淡人世的她本就是一本记载着溪源村过去近百年里沧海桑田的历史书。黄钟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经常依偎在那位老婆婆怀里,一边嚼着老婆婆塞在他口袋里的各种小果子,比如说苦桃、酸李、蜜枣……,一边抬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婆婆布满皱纹的脸颊,撒娇地问:“冷凇太嬷,再给我讲讲‘三帽鬼’的故事好吗?”天真无邪却又异常敏感的小黄钟能感觉到,他与一向喜欢微笑的冷凇太嬷之间有着一缕超越血脉的羁绊,他完全没有任何意识地久把她看成了自己心目中的太婆婆。
那时候冷凇太嬷给小黄钟讲的大多数都是些妖魔鬼怪的轶事,乳臭未干的他只是零散地听到一些关于他爹爹与太爹爹的故事,那些在他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不清的印象正如一团微弱的火焰,尽管渺茫得将要熄灭,却始终在静谧地烧着。因为过早,而且过多地涉足到神魔的禁忌区域,黄钟从小便笃信神的存在,哪怕自己连神的影子也没见着。他崇拜高远的黄天,他敬仰厚实的黄土,山山水水,风风雨雨,一花一石,一草一木,在他眼里,莫不是散发着生命气息的“神”或许他自己也是一位大能的“神”。但黄钟今天来可不是为了听冷凇太嬷讲那些扑朔迷离,妖异邪乎的事的。
那天午后,老婆婆正躺在院子里一株白玉兰树下闭目眼神。黄钟轻轻滴院子的大门,一条趴在地上吐着粉红色舌苔,留着口水的大黄狗见到他后,立刻打了个滚,站起来摇着尾巴冲着他悠闲地踱来。黄钟弯下腰去,温柔地摸着它身上深黄色的毛发:“这么多年了,我张大了,你也长大了。”那位老婆婆停下手中摇着的大蒲扇,瞥了瞥黄钟那只缠着绷带,只献出几根手指头,活像一个白色大萝卜的右手,微笑地对他道:“好些年没踏进这破院子了吧?呵呵,小家伙你还记得这世上还有我这么一个老不死的婆子?怎么,还想听我给你讲鬼故事?”黄钟走到她面前,找了一张石凳坐下,很礼貌,很客气地行礼问道:“冷凇太嬷,躯壳骨还硬朗吧?我今天来是想让您给我说说我爹爹和太爹爹的事的,我想弄清楚那个所谓的‘诅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婆婆闭上了双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突然睁开眼,仰望着头顶那密密麻麻,葱绿茂盛的树叶道:“躯体已归于黄土,魂灵也已永逝,本不应该再去追究介意那段尘封的往事。但既然已经长大的你这么问了,我就说说吧。可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非要把它理解成诅咒呢?等下,容我先喝口茶吧!”
黄钟满脸肃穆,认真希翼地聆听着从冷凇太嬷缓缓道出的故事,再结合自己之前所清楚的与所猜想的,不禁怅然失神,灵魂仿佛飘到了那段峥嵘而又坎坷,早已尘封在历史长河之中的岁月里。黄钟听完冷凇太嬷长达一天两夜的讲述之后,迷迷糊糊地回了家。那晚,他做了一个梦外是一天两夜,梦内却是一轮四代的的梦……
一九一七年夏天的一个黄昏,白热的太阳依然摆着一副与大地誓不罢休的架势,烘烤着飘着稻香的田野。此时,安徽境内一个大户人家正动员起全部的下人、佣人以及长短工,紧锣密鼓地操办着晚上的宴席。原来,这个大户人家的主人黄老爹的第七任夫人于今天黎明时分生了个白白净净的胖小子。老来得子,可谓是喜不胜收。
黄老爹是他们那个地方屈指可数的大地主,霸占着上千亩沃野良田,拥有好几座富丽堂皇的府宅,更有果园、山庄、债约地契无数。面对那些因自然经济逐步解体而倍受帝资与官资压榨剥削的贫农,他视若无睹,甚至落井下石,巧取豪夺地霸占人家拿来活命的命根子。凭借着包括笼络结交皖系军阀势力下的某个人物在内的种种手段,他成为了富甲一方,不怕官老爹,也不怕老天爷的巨头。可那是一个压迫之中孕育着反抗,麻木之中孕育着觉醒的年代,亿万饱受剥削与奴役的贫苦劳动大众正煽动着千古以来最伟大的“背叛”。尽管天性保守的他们死了,他们的子女依然会踩着他们的尸体继续走上誓死不归的征途。他们诅咒像黄老爹这样的地主断子绝孙,正如三千多年前黔黔黎庶诅咒夏桀,诅咒太阳掉下来的那样,是源于众生,连天也不可抗拒的绝对力量。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诅咒竟真的差点应验了。
黄老爹的正妻和五位续娶的太太皆因难产而导致胎死腹中,母子双亡的悲剧。自此,再也没有哪户人家敢把自家的闺女嫁给黄老爹,哪怕黄老爹出再多的聘金。正当黄老爹鬓生白霜,整日茶饭不思,求神拜佛,只为求一个儿子的时候,一位善良美丽的大家闺秀终于在黄老爹几乎要下跪求婚的情况下,答应了他,但她同时却提出了让所有人都想不通的条件:只要黄老爹愿意把所有以不正当手段夺来的田地、租赋等全部退还给那些可怜的农民,她就愿意牺牲终生的幸福,嫁给他这个被诅咒的灾星。求子心切的黄老爹二话不说,很爽快,很干脆地答应了他,并且很快履行了承诺。
那位心善貌美的妙龄女子嫁入黄家之后,荒年则开仓赈济,让饿得发慌的老人孩子们能够食得果腹,丰年则拔秧赠送,让农民们得以青黄相续。她奔走于贫苦大众之中,为了农民的利益而周旋于剥削阶级左右,积善行德,做了数不清的解决下层人民燃眉之急的好事。不仅如此,还害劝说黄老爹改掉那些欺压鱼肉的残暴手段,照着她所做的那样子去做。人们视她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即使年长的人也满怀敬意地喊“七夫人”,她可生性谦卑温婉的她却说:“我不是什么菩萨,我只不是是一个曾经犯罪之人的妻子,我自然也是罪人。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时为了替我的相公赎罪而已。”那些以前诅咒过黄老爹的人纷纷感叹:“那贼人修得什么福啊?竟捡到这么一尊天上掉下来的菩萨。”或许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减弱了那个诅咒的怨力,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善行义举把上苍感动得一塌糊涂。三年之后,那位心怀苍生的女子终于为黄老爹生下了一个生龙活虎的男娃儿。老来得子的黄老爹兴奋得几次晕倒,又几次醒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傻笑着,他早已忘了自己等今晚这顿送安酒宴等看多少年了。
宴席上,黄老爹的笑真能把二月里的桃花笑开,把和煦的春风笑来,似乎所有人都被他的笑感染了,这也许是他这一辈子第一次笑得这么真,这么不虚伪。尽管七夫人对这种大操大办的挥霍略感厌恶,但她看着在她怀中眯着眼,蜷缩着小躯壳睡觉的儿子,再想想两三年来因自己屡屡劝导而逐渐改掉许多恶习与坏脾气的相公,她释然了。
一日清晨,黄老爹一边抱着儿子,一边扭着扭着后面哼着曲在田边的长堤上无比悠闲地踱步,他平常不睡到日晒三竿,是绝对不会起榻的,可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起这么早。人啊,果然有了儿子后就不一样了,同样一大清早就在田里劳作的农民看着从长堤上悠然走过的黄老爹,心中升起无限的感慨。忽然,从迎面刺眼的朝阳里,走来了一位一身青衣,长着一小撮山羊胡子的中年道人。多年来深受贤妻与其他人教化,如今又喜得爱子的黄老爹,早已没有了当年那玩世不恭的霸道。他稍稍弯身行礼:“敢问道长从何而来?欲往何去?”那位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道士捋了捋胡子道:“贫道从山中来,欲往山中去。敢问施主贵姓?”黄老爹听了这话,暗暗觉得眼前这位是个道行颇深的世外高人,便微笑地道:“在下姓黄,犬儿今日刚好满月,可以正式取个名字了,道长乃是今日第一个见到犬儿的外人,按照我们这边的老风俗,请您赐犬儿一个名儿!”那位道长推辞不过,问了黄老爹儿子的生辰八字之后,掐指略作思虑:“贫道能感觉到,此子躯体充斥着玄黄之气,与道有缘,又生于丁巳年六月廿二卯时,五行缺水,生肖属蛇,取个‘漩’字,呵呵,刚好同音,就叫‘黄漩’吧!”“好名,朗朗顺口,真是好名呀!”黄老爹喜出望外地自语着,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位道长已经不辞而别,“飘”向远处了。“道长,‘与道有缘’什么意思呀?”黄老爹感觉有点儿不对劲,赶紧冲着已经走远的道长喊。之前已经算是最大限度地彬彬有礼了,如果此时被告知他的儿子将来的路是出家修道,他绝对会一巴掌甩飞那个牛鼻子道人。然而,那个虚无飘渺的身影并没有转身回答他,而只是伸手指天,渐行渐远,慢慢地消失在清晨湿蒙蒙的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