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与其说风情万种的黄天是带着闲情雅致在欣赏没有几个人愿意去欣赏的星星,倒不如说是透过缥缈迷蒙的云彩看星星点灯的天,不知为何,一直很相信“天”的黄天从小就总喜欢看天,就感觉像是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既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祈望着能从自己名字与冥冥之天的联系,或者说羁绊中找到一些不容窥视的秘辛,以此来指点他现今身处的情感迷津。记性很好的黄天记得老人们常说,逝去的亲人会化作一颗高挂于幽冥之上的星星,永远照亮迷途的孩子回家的路,似近似远、似虚似实的夜空上,那么多颗眯着眼睛偷笑、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星,那几颗是他时常夜里梦到的亲人呢?不知欠了他多少父爱的爹爹,还有那只在梦里见过、并没有多少印象的祖父祖母,在在高远的夜空上方看着他吗?
那天夜里凌晨时分,也已经深到家了,喝得两眼血红的黄天扶着很陡很陡,陡得几乎成九十度直角的铁梯爬上了那个钢铁高架台,当他终于爬上顶部那个只有一张榻那么大,被铁护栏围起来的平板台时,他傻傻地愣住了,竟差点躯壳后摔,从十几米的高处掉下来。皎洁明亮的月光下,他看到一位长发垂至后背,上身只穿着一件白色紧身背心的姑娘抱着双膝,额头沉沉地扣在膝盖上,坐在冰冷刺骨的铁板上,她的脸被垂散着的长发遮住了,那对纤纤玉臂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滑润细嫩,透着一种璞玉般惑人眼神的光泽,真有一种“恍然若梦,仙肌胜雪”的感觉,那是怎样一对凝霜雪的皓腕?但就算真的是美玉做成的手臂,也经不住这天寒地冻的,她洁白映光的手臂上已经泛出了一层久经冷冻的紫色,她的身旁,放着一大堆东西,细看之下,竟是一件厚厚的长身羽绒服,一顶咖啡色的皮帽,一双黑皮革包着软绵花的手套,还有一条黑白灰三色错格子的围巾,一旁的铁板上,是满地狼藉的烟蒂和易拉罐酒瓶子。
“姑娘,你没事儿吧?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有衣服不穿上,反而脱掉呢?”黄天觉得,一般人都是高处不胜寒,可眼前这位形单影只,似乎流落风尘的女子竟是“高处不胜暖”。那个蜷缩着一动不动的姑娘缓缓地、慢慢地抬起头,以空洞无华的瞳孔冷冷地盯着一脸诧异之色的黄天,当她看到黄天拎在手中的长嘴玻璃酒瓶子时,空虚的眼珠子里一下子就绽放出了醒目耀眼的流光溢彩,像是亡命者打开了尘封了上万年的宝箱,她欣喜若狂、动作迅速地抢了过来,对着只剩下一点儿的酒瓶子就咕噜咕噜地吹了起来,而后像得了严重精神病的疯子一样,傻笑着道:“我啊?当然没事,脑子又热又胀,快要爆了,所以就脱了,冷静冷静。对了,我烟也没了,你有吗?给我几根。”
在那位倩女幽魂般的女子抬头的一瞬间,黄天当场就被她那张倾城倾国的容颜震撼住了,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她的美丽,竟然已经显得庸俗,那种不加雕琢,又毫不掩饰的美,只有用单字“绝”来概括才最为合适。在那张仅仅化了淡妆的脸颊上,猛摇着头来让自己更清醒些的黄天分明看到了燕鹢和楚絜的微笑,他万万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第二个人和他一样,会对这破烂不堪、毫不起眼的废铁高架台情有独钟。以酒为友,常年与酒精做“腹内朋友”的黄天当然看得出来,她并没有喝醉,而只是在装醉,黄天对她那种想醉又没办法醉,似乎被上天玩的痛苦再了解不过了,因为黄天本就是过来人。以前他鄙视那种借酒撒疯,靠着醉意壮胆才敢说心里话的人,包括女人,男人那就更不用说了,可在这深秋的寒冷夜晚,面对这么一个很明显在感情上受了伤的女子,他的心却是酸酸的、苦苦的。黄天给她递过去一支上好的烤烟型香烟,又卸下自己穿了多年的大封衣给她披上,黄天不经意间闻到她身上那股连酒味儿和烟味儿都压不住的醉人心脾的体香,他那颗自认为已经能够波澜不惊的心又变得乱乱的了,平静海面下的休眠火山终于又要喷涌了,那颗已停止跳动好久了的心脏终于又重新焕发出了生机,没错,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心悸感?万花丛中过,杨柳岸,晓风残月,灯火荧荧,烟雨霏霏,尘世间那么多的明亮女子,为什么这种根本就无法压抑的心计感偏偏在眼前这位女子身上产生?难道这又是上天刻意的安排?
那晚,废旧的高架台上都已经醉意朦胧的一男一女箕坐着摇头晃脑、频频碰杯,尽管满心忧愁的他们也知道“举杯消愁愁更愁”这至理。记忆的确不可能醉,但只要心能醉,哪怕是醉一小会儿,就足够了,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他们左手带着烟,右手玩猜拳,哈哈哈地狂笑着、傻笑着,企图用这种歇斯底里,甚至脑残幼稚的方式来消解心中那份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惆怅,笑得那么的开心畅爽,笑得那么的肆无忌惮,皎洁清亮的婵娟也笑了,笑弯了腰,是笑世态炎凉,还是笑世间可笑之人?在这个熙熙攘攘的风尘中,有着太多虚伪的假笑,而此刻,他们笑得那么真,笑的弧度那么的相像,前世失散在轮回的大齿轮上,今世再次相约着共赴碧落黄泉,尽管以前走过的道路不尽相同,可现在不是共赏同一片璀璨美丽的星空了吗?今晚的夜,正如闭上眼睛所看到的黑暗,因为心中一泻千里的月光与永不熄灭的星光而告别印象里的黑暗,那令人向往的梦中之人啊,此刻是否就在眼前?哪里有阳光,哪里就会有悲伤;哪里有悲伤,哪里也就会有阳光。原本想背靠着背一直聊到天亮,可是疲倦的躯壳与疲惫的心灵迫使他们进入了迢遥缱绻的梦乡。
当临近中午的阳光洒满这个公园每一个僻静的角落时,睡得一塌糊涂的黄天终于睡醒了,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窝子,再看一下手表,竟然已经十一点多了。他发现一耳光易拉罐下压着一张巴掌大小的卡片,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我叫庭麟,很高兴认识你,给我一段时间,我会再找你的。”后脑勺微微作痛的黄天努力滴回想着,月高风清的当时,庭麟略带伤感地道:“他,去了国外。”还不停地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冷冷地笑,他听了之后,耸着肩膀咯吱咯吱地冷笑道:“果然又是‘国外’呀,呵…呵呵…”黄天的心跳确实因为庭麟的出现而加速过,但已经爱过两次,并且伤过两次的他自然明白:你越把感觉当一回事儿,感觉就越不把你当一回事儿,越想挽留住什么,就越容易失去什么,不如看开点,看得云淡风轻,任那叶零花谢,任那潮起汐落,始终保持一颗淡定随和的心,微笑着,欢迎爱的到来,也微笑着,欢送爱的归去。风雨不动安如山,宠辱不惊静如水,面对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的爱,既要有山的矜持,又要有水的灵动,如此说来,说不定哪天无心插下的柳枝真的就长成了一株投下一片清荫的大柳树呢!真正爱过的人是不敢轻易谈起“爱”的,因为知道一个撇点横捺的“爱”字有多重、多沉,爱,是一种必须扛起的责任,敢爱,就得敢于承担。庭麟需要时间改变过去多愁善感的自己,黄天也需要光阴走出往昔醉生梦死的生活,既然爱,就不要伤害,就要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挥剑斩情丝,至少也得封印起过去,不然,爱就是畸形的,也是不公平的。时间是人世间最好的一贴金疮药,拿它敷在心的伤口上,用不了多久,伤口就会愈合的,但也留下了一辈子也抹不去的贴痕。其实,黄天这次并没有不可自拔地完全陷进滔滔爱河,他仅仅是偶尔想起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位叫“庭麟”的姑娘,跟他有着“一段时间”的约定。不过他也确实有一点儿郁闷,为什么自己接连遇到的两个姑娘都是既抽烟又喝酒的?要知道,在当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社会背景下,烟酒对女孩子家的来说,还是很犯忌讳的。虽然他自己也是过着“烟酒人生”的生活,但他也知道“烟酒伤身”,并不希望自己有可能相伴终生的另一半染上这两样坏东西,爱她,就不要伤害她的躯体,黄天发自内心是这么想的。或许是“伤愈”之后习惯了无拘无束、没约束自在的生活,相比之下,黄天还是更加迷恋于先前早已适应了的赌场、酒楼、舞厅三点一线的生活。
“天哥,外面有个女的叫你出去一下,长得真她娘娘的标致啊,小弟我的眼珠子都快看爆了,天哥果然风采不减当年啊!”赌场里一位负责递烟送酒,侍候各位大哥级人物的年轻小伙子在黄天的耳边轻声细语道。黄天随手扔下手中的扑克牌,优哉游哉地走出去,一看,竟是当初留给她一张卡片,之后音讯全无的庭麟。此刻的她,眼神之中完全褪去了那晚的伤感与悲凉,少了几分颓丧与学着无赖,多了几分妩媚与妖娆,春风满面,神采熠熠,眉宇之间尽显风华绝代、风姿绰约的非凡气质,咖啡色的紧身牛仔裤,雪白色的长筒靴,再加一件兰紫色的短身夹克,简简单单的搭配就让黄天再一次被她不拘一格的美震撼住了,是那种完全看傻了眼的惊艳。如果说燕鹢是夏天里的一块薄冰,美得冰清玉洁、淡雅出尘,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说楚絜是春天里的一阵微风,美得温婉轻盈、飘逸灵动,又不着痕迹,那么庭麟无疑就是冬天里的一团烈火,美得热情奔放、娇柔明亮,堪称绝世无双。庭麟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很阳光、很自信、很淡定,也有几分神秘的微笑,不过当她走到黄天背后,往那个传出嘈杂喧闹声的大厅里瞧了瞧之后,绝美容颜上的浅笑就消失不见了,她不禁微微皱着眉头道:“我说老弟,以后能不能不来这种又脏又吵又乱的地方了?”黄天捋了捋自己已经半个月懒得刮了的胡茬儿,心想:是啊,自从体贴温柔、善解人意的楚絜不在身边后,就再也没有人会提醒他刮胡茬儿了。黄天听了庭麟话中有话的话后,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老弟”?亏你叫得出来。他很随意地摆了摆手道:“怎么?这种地方不好吗?你看,有说有笑还有喊的,多热闹啊!算了,不说这个了,都三个月没见了,一起去吃个饭吧!”
就这样,两个努力埋葬起彼此的过去,尝试着重新开始的人似乎顺其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庭麟颇为自豪地告诉黄天,她是属龙的,比他大一岁,庭麟也像楚絜那样,非逼着黄天管自己叫“姐”,似乎这样会有一种感情上的优越感,这让极度郁闷的黄天顿生感慨:这什么年代啊?怎么现在的姑娘都喜欢搞这一套乱七八糟的东西?庭麟出生于山东一个代代从医的世家家庭,父母亲现如今都还没退休,都在一家大医院里当主刀大夫,她有一个比她大两岁,虎年出生的哥哥,叫庭虎,本来庭麟得承袭他哥的命名方式而叫“庭龙”的,但这么“霸气外露”的名字怎么听怎么别扭,实在不适合一个女孩子家的,所以就把“龙”改成了“麟”。庭麟的父母为他们兄妹俩打了两块品质上乘的和田白脂玉,一块是玉虎,另一块是玉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