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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在一个错误的世界里,一个错误的人组建了一个错误的家庭。何谓“家”?一个“家”字,却重逾千斤,沉沉地压在了一个男人如山脊般厚重的肩膀上。孩子他爹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了,这个本就不该存在的家庭,似乎将会土崩瓦解,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剧将要降临在他的身上。可怕而强悍的宿命似乎不允许这个家族中的成员隔代地共存于世,幸福要以性命为代价,可这个代价也太大了,三代女人为了各自所深爱的三代男人而嫁入这个被诅咒的“家”之前,早就做好了牺牲的觉悟。爱,本就需要不怕牺牲的勇气。

小黄钟那双迷离微启的眼睛看见,父亲左手仅剩的四根手指在微微抽搐,夹在中指与无名指中间的那支自然熄灭的卷烟早就燃到尽头了,甚至连淡黄色的过滤嘴也燃掉了一大截,火都烧到手指了,父亲不感觉烫吗?明察秋毫之末的小黄钟又敏锐地觉察到,父亲深邃的眸子中,似乎有水在闪烁着晶莹澄澈的波光,像一汪夕阳照耀下的湖泊,那分明是眼泪嘛!原来,在印象里总是那么傲骨铮铮,胜似“铁人”的爹爹也会流泪,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啊!小黄钟那颗自以为能够波澜不惊的心,此刻却被父亲并没有流出来的眼泪深深地震撼了,阵阵强烈的罪恶感与愧疚感像万丈巨浪击打礁石那样,拍打着他誓死捍卫,却依然有可能瞬间灰飞烟灭的心灵净土,错了,似乎真的是自己错了。虽年幼,却已懂得许多人情世故的小黄钟越想越觉得,以后确实应该尝试着去体谅父亲了,毕竟父子之间斩不断的羁绊本就是建立在相互理解、信任的基础之上的,如今身为人子的他以后也会有身为人父的时候。小黄钟攥了攥拳头,决定要通过加深羁绊的方式,来让自己走出没有爱的过去,走向充满爱的未来,一笑泯恩仇,放下往昔的爱恨情仇,重新——出发!爱这东西,就像创世者手中的空气与阳光那样,所有,就有了。

有人说相逢便是一种缘,可这段牵扯到上下四代人的尘缘却是一种孽缘,既然是孽缘,就该做个了断。这份原本纯洁无垢的爱受了宿命惨绝人寰的诅咒,是天上那个黄天的错,还是地上那个黄天的错?红尘滚滚,灯火阑珊处,是谁的心在沉沦?黄天覆覆,混沌依虚间,是谁的灵在湮灭?如果两个已经走到一起的人仍旧埋葬起彼此的过去,那么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知心爱人便注定只是一种毫不现实的奢望,更谈不上什么相濡以沫、白头偕老了。自从小黄钟出生的这几年来,曾经相知相爱的黄天与庭麟之间渐渐地产生了诸多矛盾。黄天介意庭麟的过去,庭麟也猜忌黄天的曾经,明明都没有,却彼此怀疑对方对这段感情的忠贞。宿命,让曾经磕磕绊绊一路走来的两个人双双松开了牵在一起的手,耿耿于怀、难以释怀,为什么就不能多一分理解,多一分信任呢?

对“家”这个字眼很是敏感的小黄钟大小就生活在一个充斥着暴力与怨恨的家庭里,渐渐地,他麻木了,也习惯了。庭麟“无意间”在黄天的抽屉里找到一个密封起来的文件夹,她自认为理直气壮地拆开了,发现竟是百来张黄天与另外一个女人的风景双人合照,另外还有几张逼真传神的肖像素描,瞎子都看得出来,画上画的就是黄天,庭麟当然不知道那个并不是“女人”的女人就是那个为了爱而放弃爱,苦守黄天七年的楚絜,黄天从结婚到现在,都没跟庭麟提及过任何关于楚絜的往事。值得注意的是,那些照片都没有烙印上标明日期的阴文,应该是当年楚絜那台照相机的机型问题,因此,庭麟自然就顺理成章地误认为是近期照的。“哇,这只小狐狸长得挺‘纯’的嘛,难怪你这大忙人常年不回家的,敢情都是‘忙’着与这只小妖精拍这些精致漂亮,情绵绵、甜蜜蜜的合照呀!”庭麟冷嘲热讽地挖苦着脸不红心不跳的黄天道。淡定自若的黄天依旧默默地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他的电视,抽着他的烟,丝毫不把在一旁叉着腰、媚惑怪异地看着他的庭麟当回事儿,他云淡风轻,似乎是在追忆陈年往事地道:“她叫楚絜,早已经去了国外,你说她‘小妖精’,或许真的形容对了,但她绝不是什么‘小狐狸’,记住了。”一脸平静的黄天背对着同样一脸平静的庭麟,他压根儿就不屑于做过多的解释,这是他为人立世一贯的作风。

后来,被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惹恼了的黄天也“无意间”在庭麟的化妆匣里找到了一封来自“国外”的信,也自认为问心无愧地拆开了。他清楚地记得,庭麟只在他们俩相遇的那个晚上,因酒后吐真言而仅仅提及过一次的听说去了国外的那个男人回来了。不动则静、动则惊天动地,眼里揉不得半粒砂子,却又喜欢睁眼说瞎话的黄天也煽风点火似地打击庭麟道:“和那个来自‘国外’的小白脸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相公我很关心呀,要不我给你们这对天作之合撮合撮合?嗯,在我手中像揉糯米团那样糅合的话,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喽!”坐在化妆镜前梳头发的庭麟在镜子里看到黄天在她背后站着,左手靠着门沿,右手叉着腰板,优哉游哉地晃着小腿,那对很明显写着鄙夷的眼神与那份邪恶而****的笑容让她感觉如坠冰窟,冷得头皮麻麻的。庭麟使劲地攥紧拳头,狠狠地咬紧牙根,可最后又都松开了,因为爱的空气早已释放殆尽,所以释然。

一直渴望有一个温馨和睦之家庭的小黄钟刚开始时确实惶惶不安于爹娘之间烽火压境、硝烟弥漫的“战争”,从局部冷战到全面热战,愈演愈烈,火药味儿也越来越浓。小小的他感觉既恐惧又无助,稍微一不小心,夹在作战双方中间他就有可能成为引爆火药桶的导火索。大人的世界,好复杂,好乱,好可怕,为什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呢?后来,他就对家庭暴力这种东西习以为常了,一个不过六七岁大的孩子居然习惯了罪恶的暴力,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具讽刺意味,让人哭不出来的悲哀。小黄钟对大人世界的看法改变了——好麻烦,好冷,好无聊。他记得照片风波那一次,娘怒不可遏地冲到楼下那间年久失修的杂物间里,拿上来一条发黄,甚至虫蛀斑斑的竹扁担,对着爹的肩膀狠狠地砸了下去……他记得信封风波那一次,气急败坏的爹强行把娘摁倒在榻上,一个铁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娘光滑细嫩的左脸上……

并没多少趣味的爹喜欢看电视,娘就抱起那台买来并没有几年,当时在全村还算是屈指可数的彩色电视机,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咋得稀巴烂。仅仅心疼电视机的小黄钟实在不明白了,你们俩闹就闹呗,干嘛砸我的电视机?他对这种殃及池鱼,非要跟根本就不会说话、根本就没招谁惹谁的家具过不去的做法颇为不满。记得那时候他正在看一部主题是十二生肖智斗十二妖魔,最后全部同归于尽的皮影动画片,很精彩,很有味道儿,他不知道那部动画片的片名叫什么,不是因为忘了,而是因为那时候他还小,大字还不识得几个。事后没几天,娘又买了一台配置更高、屏幕更大的电视机,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吧!娘应该是花了血本才买回那台崭新高端的彩色电视机的,因为小黄钟记得,直至历史漫游者趾高气昂、意气风发地跨进新世纪时,他家的电视机仍然是最棒的,整整领先了一个档次,可想而知娘当年下了多么大的觉悟。不过,他还是因为漏看了中间那几集最为精彩的部分而耿耿于怀、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子。可以说,那部动画片算是他的启蒙动画片了,后来他长大后曾在网上搜索过关于那部动画片的视频,仅仅只是为了找回孩提时代那种懵懂却认真,真的是全身心浸入情节之中的奇妙感觉。可以说,小黄钟那一代人的童年基本上都是灰白色的,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冲刷掉了平凡而真实的颜色,唯有那扇四角见方、光怪陆离的玻璃窗为他们那一代孩子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天窗,在他们的人生之画上,留下了永不褪色、永远鲜艳明丽的颜色,那个时间缤纷炫丽、鸟语花香,有神灵会惩恶扬善,有天使在守护歌唱,梦幻、魔幻、奇幻、玄幻……生命因之而无限回廊。

早已习惯成自然的小黄钟知道,娘是个生气起来,连锅碗瓢盆都不“放过”的狠角色,事实证明也确实是如此,不过有一点他倒是有一点儿出乎意料,那就是爹爹也是一根对死物绝不“手软”的硬茬儿。娘跟爹面红耳赤地吵了一顿后,就躺在卧室的榻上睡午觉,还把门给反锁上了,其实她根本就睡不着。爹进不去,对着门狠狠地捶,重重地踹,娘毫不理会,全当他是只讨厌的苍蝇,爹一拳砸碎了那扇墨绿色的铝合金玻璃窗,可正当气头上的他竟忘记了里头还镶着一排纵横交错的钢筋铁骨,他还是进不去。于是办事果断的他同样从楼下的那间杂物间里提上来一柄锋利无比的斧头,“啪”地一斧头劈开了那扇木门安在门沿上的闩门锁。一直颇有兴致地悄悄跟在后面,不似当初那么紧张害怕,反倒像看热闹似的小黄钟看见爹爹进去之后,叼着一根没点起的香烟走到娘面前,露着微笑很淡定地说:“打火机忘带了,门坏了还得修,多麻烦,对吧?以后没事不要把门锁上了,打搅你睡午觉了,没事儿,别那样看我,怪不舒服的,你继续。”说完,他不紧不慢地从榻头竖架上拿走那把他嘴中所说的“忘带”了的打火机,点起烟,拎着那柄锋利无比的劈柴斧头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房间。“噫?小家伙你怎么在这儿呢?走啦,别看啦,爹爹又没把你娘怎么着,放心吧,你娘正睡得像猪一样呢,爹爹带你去超市买你最爱吃的零食好不好?”他看见小黄钟两只小手颇为潇洒地插在裤子口袋里,静默无言地背靠在门口边,就单只左手抱起面无表情的儿子。可小黄钟却看见,娘并没有睡着,房间里一睡睡衣的娘正紧紧地抱着那榻棉被,躯体微微抽搐,左脸上上那块很显眼的淤青还没有消退下去,眼里除了惶恐之外,还有几分疑惑。小黄钟心想:娘恐怕真的被爹手中那柄吓人的巨斧吓坏了,以后的路,虽然很长,但还能走多远呢?不管能走到哪里,他都将倾尽身为人子的所有力量,一路走下去!“嗤!”小黄钟挣开父亲强有力的左手,跳下去跑开了。为什么就不能尝试着去“懂”对方的痛苦呢?为什么明明有着血浓于水的羁绊,心与心之间却还是无法相沟通、相交流?人来到这凶难纷呈、折磨身心的世界本就是一种上辈子注定要面对的痛苦,而至亲之人又不能彼此理解,无疑大大加深了痛苦,世人虽多,可又有几人能够懂得他的痛,走进他的心?恐怕真的只有他的婆婆嬴荧与他的冷凇太嬷了。天堂,真的在天上吗?地狱,真的在地下吗?那么,时而温暖、时而冰凉的人间,究竟是总有天使在唱歌、总有爱,仙气氤氲、充满幸福的天堂,还是总有怨灵在诅咒、总有恨,魔焰肃杀、充满痛苦的地狱?不知何时黑了的天何时又会亮起来?明天?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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