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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箱子(2)

由于墙壁不够隔音的缘故,它身后的居民区一到周末晚上十点,就被浸泡进震耳欲聋的噪音里,噪音玩着花样,摇滚、爵士、电子,有时是深情款款的乡村民谣,但噪音还是噪音。被110召来的警察和愤怒的居民(通常是穿着睡衣的中年女性)一起,透过半开半闭的大红门,看见的是红色光线和发红的年轻人。这个时候走进这个空间,有如走进了一片不算茂密的森林,必须侧着身子,才能在人与人之间穿行而过。倘若这时谁身上的手机开始振动,这个人就不得不一直穿过过道走到门外,通常这个人都会忽视沿着过道靠墙摆放的两张大床。在其中一张上面的角落里,缩着秋刀和泡芙,他们的背后是红色的纱帐,纱帐的背后,一些龙飞凤舞的字帖让人百看不懂。他们面对面坐着,肩并肩坐着,一个坐在另一个怀里,动词不变副词忙碌,只有在需要喝点什么的时候才会往外挪挪屁股,床沿边上固定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有他们不加冰的西柚汁和加热的干姜水。夜幕刚降临他们就坐在那里,为时过早,就连音乐还没真正清醒。他们说着话,他们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方桌想到,每晚每晚都在说。他们的话语互相交融,抽去骨头的声音互相厮磨,就像没有腿的美人鱼走路,没办法斩钉截铁。除了他们的嘴和手需要一心几用外,他们身体的其余工具几乎都在休息,几乎不动。他们下地的时候上半身会抖动一下,双腿交叉得太久了,每一夜,留在那里的除了两只空杯子,还有一两次的湿润和勃起,这种感觉让他们不同程度地累积着爱情。

偶尔他们也放弃自己舒适的阵地,转移到烟雾腾腾的前方,吧台附近在周末会聚起相当多的外国男女,既有年轻丰满的,也有年老肥胖的,醉醺醺的英语让他们高兴地以为自己还在自己的家乡混着,他们笑着叫着,带着某种炫耀的成分扭动起他们天生比黄种人更为圆满的臀部。这时台上的乐队显得尤其任劳任怨,手指与琴弦或者鼓棒融为一体,乐器与乐器之间的配合干净利落整齐划一,所有声音都像是从流水线上一排排走下来的,起着广播体操音乐的作用。有一次泡芙在那里遇到了一高一矮两位,他们恰好站在她的左右,高的那位自顾自喝着啤酒(只要杯子一空他就要求调酒师给他再来上一杯),矮的那位和蔼可亲地对她说了些什么,肯定是英语,但她没听懂。在英语方面,由于身处外文系的微妙缘故,她幸运地逃过了大学英语四级的折磨,因此她只能以一个高中生的水平凑合着听或是对付出几句,而她一开口,日语的句法与单词就急不可待地抢先奔出。他们牛头不对马嘴地对起话来,翻来覆去的力不从心之后她终于还是弄明白了,对方原来在极力劝说她试试他嘴上正叼着的一枝卷烟,它散发出的奇妙香气让她顿时联想到了有关名词,于是她礼貌而坚决地说不,于是矮个子用一种伤感的猎物落空的微笑看看自己的高个子同伴。

泡芙和秋刀,这两个可以在酒吧呆上一整晚却决不喝酒的青年男女,看着他们眼前被麻醉得手舞足蹈的人群,觉得自己就像吧台上方悬挂着的一长列玻璃杯般冷静。当乐队结束所有演出后,他们回去的时候也就到了。情欲或者冲动,从未真正在此点燃过。此外令人惋惜的是他们之间从不说日语,因此无法判断,他们对日语一级词汇量的绝大部分是否仍旧熟悉。对于这个国家,秋刀只保留着五六个推理小说家的名字。

4

PQ几乎是上海酒吧的代名词,有最漂亮酒吧的美誉。这里的“漂亮”有两层涵义,一是装修漂亮,红色的高脚椅、红色的沙发、红色的天鹅绒靠垫、红色的大幅油画,以及暗房般红色的灯光。二是人们在这儿可以见到最多最漂亮的老外男女。在去萨布酒吧之前,海狸就在这里工作。

一个周末的晚上,一群陌生的男人走进这个红色的空间。为时尚早,还算安静。他们的大衣底下穿着西装,没有看酒水单就直接点了“皇家礼炮”,他们边喝边聊,其中一个最为高声,他对另一些人讲述了他在“外滩三号”的请客故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女孩子们化着闪闪发亮的妆,越来越喧闹了。这群男人们一个一个离开。最终剩下的一个,坐到了吧台前,和吧台后的海狸离得很近。

他就是那个讲故事的人,他为自己打工,他很和善,他一边说话一边抖着脚,因为他认为这样可以让时间过得实在点。他邀请另一个下班后一起吃点什么,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港式茶餐厅里他又讲了很多故事。一个女明星(海狸看过她演的片子)主动追求他但他拒绝了,他已经结了婚但这不是理由。他在原先法租界的地盘上有一幢小洋房。他最近刚去过巴黎。接下来他们开始互相了解。你不该在PQ打工,这个男人边说边用中指点击桌面,那里Gay很多,他的脸上浮现出隐秘而默契的微笑,我想一定会有很多人凑过来和你搭讪。搭讪,海狸重复道,好像他不明白这个词的意义。搭,讪,就像我刚才那样。海狸向他投以惊讶的,疑惑的目光,这时一位打着哈欠的女孩走到他们桌旁,放下一盘菠萝油,两碗红肠+酿青椒+车仔面。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冰火菠萝油吗?男人问道。海狸看了看,稍大的白盘子里盛着两只普通的菠萝包,一只白色小瓷碟紧贴在一旁,里面是两片不能说厚的牛油。我不知道,他老老实实招认。是这样,刚出烤箱的菠萝包滚烫,男人拿起一个,这个不够热,他摇摇头,牛油倒是冷藏的,总之,就是这样。海狸边吃边点头。

你不需要换个环境吗?男人突然问。我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海狸咕哝。收入如何?马马虎虎。他们一定剥削得很厉害,男人低声咕哝。没什么,海狸微微地抬了抬额头,反正我也用不了多少钱。不行,不行,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说。行,有什么不行,海狸说。我能帮你,男人说,他突然兴奋起来,身子往前倾,眼睛发光,我介绍你去我朋友那里上班,工资肯定比PQ高许多,你去看看吧,先去看看,既然已经提到了,你要喝鸳鸯奶茶吗?他把桌上的立牌轻轻地推了一下,它以接近四十五度角侧向海狸,你喝杯鸳鸯奶茶吧,这是这里的招牌。是啊,没什么不可以,海狸说。他们一人又要了一杯鸳鸯奶茶。喝下一口海狸就有些后悔,可可粉的味道太浓了,他更想要一杯清茶但他什么都没说。

当他们突然发现窗外薄薄的蓝色亮光时,他们决定离开。男人摸摸口袋,站起身来,付钱,海狸等着他一起迈出玻璃大门,并打算礼貌地点头告别但是不,男人坚持,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先将海狸送回了家,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大象迷迷糊糊地盹在沙发上等着,他们拥抱,海狸的嘴是苦的,皮肤上粘着隔夜发酸的汗水。海狸冲澡的时候大象大声问了一些问题,它们和热水、海飞丝怡神舒爽型(天然薄荷)去屑洗发露、力士海洋活肤浴露一起,哗啦哗啦落在瓷砖上。海狸几乎听不见,几乎没有听。他在想那些有趣的事情。

在上海徐汇区曾经是坟山的一块棚户区里,一个男孩在父亲的唉声叹气里从医院被抱回了家。其上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靠在国有企业作工人的父亲养活一家五口。能吃饱,但是吃不好。初中毕业后,他像在那个地区出生的大多数孩子一样,放弃了前途不明的学生生涯。十七岁时到社会上寻找出路,第一份工作是在街道工厂做会计,月薪三十一元二角五分。打了半年工的他拿出所有积蓄在家门口开了一家小面馆。他很快就发了财,财产翻了几倍后,他成为义乌小商品集团中的一员。低价买入一批,再以更高一些的价格一件件卖出去。这些小百货在这个贫困的区域里具有实实在在的诱惑力。其中一部分利润为他后来的日本之行作出了保证。买卖在读书的幌子下得到了日本人民的支持。那个映照着明晃晃阳光的奶白色表墙后面,四张半塌塌米大小的阴暗房间里,旧的货物不断消失,新的货物不断出现,理着小平头的他为义乌小商品的远征扶桑做出了贡献,这些远征也是他财产令人惊奇增长的秘密,目的是,杀回上海,在上海繁华的市中心开设一个饭店。根据营业额的显示,表明他再一次受到了热烈欢迎。接下来的两家分店同样很得人心,显示出他有美食家的天分。此后他受到股票的引诱,开始更有效地积累资本。

他发了大财。他最终宁愿定居在他吃过苦头的棚户区(那里已经成了高尚住宅区)其中的一幢花园洋房里,洋房的实际地理位置离他长大的那个地方很近。他仍旧谨慎地管理着他拥有的饮食公司。然而,满头肥皂泡的海狸不知道的是,一年前,这个男人的财产开始枯萎,现在很难说什么时候它们会真正死掉,甚至无法肯定它们是否一定会死掉,但是,应该做好一些准备了。

两天后的星期二,天色将黑,距离PQ酒吧将近十三公里的萨布酒吧黄褐色皮革门被左右推开了,牛皮靴底咚咚敲打着木头楼梯一路往下,老板在吧台边抬起头,是一个陌生男人:他告诉了门口服务台后站立的男生他要找谁,得到了指点,因此他就直接进来了。他要见老板。

我就是,老板承认,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这个陌生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老板,并凑过去用食指点了点中间那行手写体——他的朋友,他对我说,你这里正缺一个调酒师。那是一张紫色的纸,过了油,尺寸和普通名片不一样,四条边基本相等,最上面一行用黑体字印着某某股份有限公司,最下面一排是一连串数字。

啊,老板拿过名片看了看又还给对方,是的,请坐,老板说,给他倒杯水。

不用了,我叫海狸,啊,谢谢,陌生人向另一位瘦个女孩点点头。

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儿正缺人手,不过,老板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酒吧有点特别?

这没什么,我不反感,而且我觉得,这完全可以理解。

她们喜欢上我这儿来,你知道,这点特别有名。据说有中年保安把她们分开,你可以想象吗?

那些大惊小怪的酒吧是很蠢的。海狸说。

而且也不人道。她们是不能分开的,除非她们自己想。今天,老板朝手腕低了低眼睛,嘿,不是星期六,你见不到她们。

5

一星期有两个下午,喜客来看阿旦。一个香喷喷的女人,确实太香了,但从没让人感到过头晕,这就是化学合成与天然原料之间的区别。有时是一些鲜花,有时是一些食品,有时是几件衣服,即使信用卡被刷爆,这些零钱她还有。她不知道阿旦并不喜欢她这么做。他气愤地发现他是个穷光蛋,他不想承认这一点但她总在用事实证明,最终只好,但是,这种状况难道没有办法得到改变?

他们每次相会的时间都很短,不超过三个小时,所以她从不建议他们去其他地方,此外的时间同样被塞得满满,喜客有着各种充实的社交活动。

从阿旦家出来,必须走过一条窄长的小马路才能走上主街,地面总是干一块湿一块,两旁挤满低矮的小店铺,它们摆出一副螳臂的姿势,背后是一些灰色的五层楼房。频繁出现哥哥妹妹的嘹亮情歌完全遮蔽了不太自信的叫卖声,堆在路边的垃圾上叠加了炸鸡的油香,蜡黄的头发与平庸的手艺一起,靠在旋转的霓虹灯管旁。看到一辆出租车了,她紧赶几步打开后座车门,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他不该住在那里,坐在自己家里舒适的沙发上她想。她喝了一会儿咖啡,这时汤力水推门进来了。今天忙吗?

——就那样,汤力水回答,你知道的。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喜客微微地耸了耸肩。我看中了一双鞋,鞋面上装饰了一只粉红色蝴蝶结,在脚踝骨那里绑带,可是没有我的尺码,都太大了,我的脚真是太小了。汤力水的视线并没有因此光顾那双34码的小脚,它们来到了打开的冰箱里,一个依云矿泉水的瓶子上。在喝下一大口后他建议她去别的商场看看,同时他发问,今天晚饭吃什么?真的,也许别的商场会有,那些营业员,我看着就来气,不是围着你转就是爱理不理。喜客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汤力水留下了,在家的一部分时间,他呆在客厅里沙发旁的扶手椅上看报直到晚餐开始。其余时间他喜欢呆在自己卧室里,这是一个几乎每晚都会独自睡在自己卧室里的男人。周一到周五,他在七点四十五分起床,上厕所的时间根据共同度过的印刷品内容决定,《(中文版)国家地理杂志》和《21世纪经济报道》总是让他的双腿失去知觉,他用它们站起时立刻感到麻如针刺。接下来他刷牙洗脸,特别注意水温的调试,25-30度,既不刺激牙根也不刺激毛孔。打开热水器放满一杯温水后他立刻关上水龙头,洗脸时再次电子打火。水不能白白流走。随机决定是否使用黑色方形的BARUN剃须刀以及四瓦的震动对付自己的上唇和下巴。然后他为自己准备早餐:厚切片面包两片,颗粒型花生酱四勺,两分钟。一杯脱脂牛奶。一边进餐一边继续阅读。这一切之后他出门,向停放在隔壁弄堂里的斯柯达2.8走去。

九点,他跨进一幢有着冷冷金属光泽的大楼,这幢大楼离静安寺不远,离相反方向的几个互相攀比的顶级商场同样不远。早上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两处入口都有穿着深蓝制服的保安人员在等待,他们在小范围内闲庭信步,完全以貌取人(您的衣着越是讲究,套装西服领带,他们越是不多看您一眼)。

汤力水一般从铜仁路上的正门进入,大厅里的照明灯具在雨天显得尤为光辉灿烂,那些绿色植物得到精心照料,在恒温的环境里不枯不败。没有漂亮的接待小姐阻碍脚步因此只能快步向电梯走去。两排六扇电梯门前,一些踌躇满志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将一腔理想中的热情谨慎地层层压制在西装或者西装套裙之下。几个睡眼惺忪衣衫起皱的男人对自己这幅疲惫过度的外表充满自豪,4A公司的背景使他们洋洋得意,虽然他们花费整晚仍旧没能想出一个让人兴奋的创意。

电梯门在十九楼打开了,面对一条走廊,出电梯门往右,第一扇正对着的大块玻璃门,汤力水在此消失。电脑开机后他为自己泡茶,主要地浏览新浪网上的社会新闻后他收看邮件,删掉广告性质的那几封,打一些电话,处理几份送到他桌上的文件,这样大约就到了中午十二点。那时他将去大楼斜对面的“真锅”来上一客韩国泡菜火锅配黑芝麻白米饭,他从不和公司员工一起进餐,然后他回到大楼,从底楼的“星巴克”里端出一纸杯热巧克力后返回自己的办公室。他四十岁了,不,三十九,长着一只非常高挺的鼻子,鼻梁部分过于细窄,这个城市的空气污染又如此严重,那些微粒总是堵得整根鼻梁隐隐发青。还没秃顶,肚腩也不明显。西装衬衫领带皮鞋,式样和他手下近三十个男职员穿的类似,但比他们的贵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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