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一瞅到田燕青回来，就一个箭步冲上去，肉山般矮胖的身子冲力十足，尽管田燕青双臂交叉在胸前格挡，依旧被老板娘撞地踉跄退后几大步。他高中物理就学过动量等于质量乘以速度，按这个公式算，老板娘这一冲之力不亚于古时候攻城打仗用的撞城锤，力道都快赶上秦岭山里獠牙呲出最外半尺长的大野猪。
“燕青啊，出息了千万不敢忘了老娘啊！别忘了老娘当初是怎样对你的！”老板娘握着田燕青的手，像见到了国家领导人般一顿猛摇，都快甩得他肩膀脱臼，本就不显眼的腰弯得更低了些，甚至脸上的笑容都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谄媚。
当初对他呼来喝去大吼大骂，甚至抄着刀在这巷子里追杀了他三来回，现在又满脸真诚笑容，语气和善，不知道老板娘心里作何感想，反正田燕青觉得怪怪的。还是觉得以前老板娘张口‘****的’闭口‘滚出去’，河东狮吼功气势彪炳如龙的时候更习惯些。
旁边孙狗子一脸坏笑，挤眉弄眼说道：“大姐，你以前是不是把燕青兄弟欺负得狠，你看看他的模样，哈哈哈哈——”
爱屋及乌，孙狗子虽然依旧是一身邋遢打扮，可现在跟着田燕青做事，算半个狗头军师，老板娘看他的眼神也不那么嫌弃了，给田燕青倒茶的时候顺便也给他倒了杯。
听到那个开着玛莎拉蒂的有钱女人给田燕青安排的活儿是打理一家办酒吧半餐厅的店面，还刚好处于仙林大学城，老板娘看向这留着小平头的年轻人的眼神又多了两分难以言表的崇敬。
这个当初给她跑腿买菜洗盘子倒垃圾倒泔水的小服务员，现在摇身一变就是大学城里一家上得了档次的店面老板了？想当年她和她男人跟乞丐一样流落南京，一路拼杀二十多年才拼出这么几十平米店面，这小子从老家秦岭山里出来才两个多月就完成了他们二十年拼搏的壮举？
人比人简直气死个人！
尤其是巷子尾巴守着个废品收购站的牛大爷，谁都没把那一年比一年衰弱的老家伙当回事，尤其是瞅见田燕青时常拎着酒瓶子熟牛肉端着羊肉汤跑过去跟老头下棋，她总觉得心里膈应的慌——都小家小户的，赚钱不易，各扫自家门前雪就行了，时不时来个雪中送炭心里就满是成就感，可真没田燕青这小子来的诚心实意。
能养出那么大出息的女儿，敢说牛大爷心里不敞亮分不清真心假意？这条巷子里二十年不断翻新重盖，人来了一波又去了一波，可老头子就躺在那棵枇杷树下眯着眼不声不响二十年。一般上了岁数的人，都喜欢拿儿女说事儿，儿女若有大出息提起来脸上都有光，可老人偏偏就能守口缄默二十年不提一字。
想着想着，老板娘就愈发觉得牛大爷心思深沉近乎于妖。
那时常嘴角勾笑躺在摇椅上眯眼看巷弄里谁人哭谁人笑的老人，可不就像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的高人？他们觉得那老家伙可怜可叹没人管，在老人心里，他们算什么？
老板娘给田燕青和孙狗子一人端了杯茶水就返回厨房继续忙了，没了田燕青这个腿脚麻利的杂工，好些事都得她做，整个人一天连轴转根本停不下来。是不是该考虑再找个伙计？可还能找着田燕青这样心眼活络手脚麻利还能给她闺女辅导数学的好伙计吗？
“田燕青——”一道清脆的声音。
李玲珑从二楼上下来，看着这个已经不属于他们家的年轻人，神情复杂。有好些话想对他说，可真的站在他面前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希望这个头脑异常聪明的家伙能走出这条小巷子闯出一片新天地，可又不愿意他离开。就是这么一种荒诞又矛盾的心情。
“你以后还会回来？”她竭力让自己声音平稳下来，维持和平时一样的声调。
“肯定了，就在仙林区那边，离得不是很远，公交车倒两路就能到。”他察觉到女孩声音中极力隐藏的颤抖，还有眨着眼睛不想让那双眸子弥漫出雾气。他能感觉，可不想把话说破——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而已。
“放心，会经常回来的，你可以把平时不会的数学题攒下来，过个一两星期我回来一趟，帮你解决掉，总之一定要让你明年高考考得漂漂亮亮！对了，我这下在仙林区干活，那片大学很多，有你想去的南京大学，要是考到那儿，大学四年来我店里消费全记在我头上，不用你花一分钱，咋样？”
“切——三个月要是给那女人搞得赚不了钱，还不是得滚蛋。没正式接手呢话就说得这么满——燕青兄弟这吹牛功夫还真看不出来！”孙狗子撇了撇嘴一脸坏笑地拆台说风凉话。
下一刻孙狗子就捂住大腿嘶溜嘶溜吸倒抽冷气——这是田燕青跟老板娘学来的招数，掐大腿，连拧带提溜，钻心的疼，第一次挨了老板娘的追魂夺命掐，疼得他差点流眼泪，连着几天见着老板娘都绕着走。
果然，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老实了很多，揉着大腿缩在一边一脸幽怨。
“好，一言为定！南京大学，我一定会考上！”李玲珑瞬间睁大了眼，原本都快蓄着眼泪的眸子重新雀跃起来。
“你等下，我有东西给你！”女孩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噔噔噔跑上了楼，接着又一阵风般跑下来！
她手里握着一个贴着helloKitty的粉红色翻盖手机，硬塞进田燕青手里，说道：“出去工作离不开手机，有这个联系方便，没事也能打电话聊聊——我只给你手机，电话费你自己交，我不负责！”
看着这个留着小平头穿着普普通通的衣服的青年握着一个极其女性化的手机，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孙狗子更是笑着拍桌子跺脚，刚被田燕青掐出了眼泪现在又笑出了眼泪，乐不可支。
“燕青兄弟，我就不信你能把这手机拿到人面前去，哈哈哈，大老爷们不嫌丢人！”
都在笑，唯有田燕青没笑。只见他安安静静将手机装进兜里，很认真地看着女孩说：“常联系！”
一字一顿，如若谶言。
女孩笑得温柔，像手机上那只乖巧伶俐的猫儿。
傍晚，田燕青和孙狗子轰轰烈烈杀向位于仙林的风尚酒吧，像雄赳赳气昂昂的国王带着臣子去收复失地。没错，在这个将自己的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的犊子眼里，这座酒吧就是他的第一个王国。
大大的‘风尚主题酒吧餐厅’招牌点缀着闪烁变幻的霓虹灯，照亮了这个年轻人的脸。在秦岭山里窝了二十年的田燕青是第一次来这种娱乐场所，颜色变幻的光芒照得他苍白的脸宛若透明，他半张着嘴痴痴看着，迟迟未迈进去。
孙狗子看着他，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此时田燕青的心情，与他当年第一次站在这样的地方时心情是一样的，炽热，狂喜，还有一份畏惧。
只是这次他们是以主人的身份前来，没有必要觉得自卑觉得配不上这华丽的装潢，就像再孱弱的国王站在自己的领土上时，都会变得底气十足。
“燕青兄弟，进去？”孙狗子弯着腰轻声问了一句，这一刻，他正式将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当作自己的老板，语气习惯性多了些恭维。
“不急，多看会儿。”变幻闪烁的光彩在他眼中缭乱纷繁，他依然仿佛痴傻了呆呆看着。
像看自家的小媳妇，怎么也看不够！
“这种地方开酒吧餐饮ktv，只要不乱搞乱折腾，怎么都赔不了钱。这儿大学就十几座，现在这大学生，手里都有钱的很，还舍得往出花，又不像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乱找茬挑刺，安分。虽说没市中心商业圈的会所来钱快，好在细水长流，不用操太多心，一个月赚个十几万二十万不成问题，扣掉员工工资和给上头交的那七成，落咱手里的怎么都有两三万！”孙狗子手背在身后，嘴里叼着一根大前门，眯着眼颇有见解地说道。
“赚多少？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赚十几二十万，咱能抽两三万！”孙狗子的手在嘴前拢成喇叭形，冲着他耳朵大吼了一声。
“现在谁钱最好赚？学生啊！爹妈都舍不得委屈娃娃，基本都是独生子女，爹妈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大姑大伯小舅小姨的，一大家子人养一个孩子，比咱那时候幸福多了，有时候看这帮孙子花钱如流水我都心疼……”
也不知道田燕青是被那十几二十万刺激到了还是怎么了，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大步走了进去。
走上风尚前的台阶，两名花枝招展的门迎小姐九十度鞠躬，声音娇柔甜美：“欢迎光临风尚！”
她们刚才就看到这两人在风尚门口站了好久，从衣着上看以为他们不会进来，没想到这两个打扮得和这座装潢考究的酒吧格格不入的家伙竟还真给进来了！
田燕青和孙狗子刚进门，立刻有服务员迎上前，面带微笑：“先生里面请，这里是风尚主题店，一楼酒吧二楼西餐厅，您需要什么？”
在门迎小姐和服务生的注视下，那个留着平头穿着简单白衬衫脚踩布鞋的年轻人从兜里掏出一个粉红色hellokitty翻盖手机，照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按号码，兴许是第一次用手机，握手机的姿势别扭至极。
出于职业道德，她们强忍着没笑，毕竟她们这属于服务业，就算进来一个叫花子都不能往出赶，顾客就是上帝在这一行中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一些在一楼酒吧正聊天喝酒的客人也饶有兴趣看向杵在门口打电话的田燕青，像看一头闯进现代化文明世界里的珍兽。
田燕青的小平头，那件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大拇指破了个洞的旧布鞋，都与这儿考究的装潢，轻柔的音乐，闪烁的灯光，在光照下显得鲜艳至极的美酒不搭调，就像一副大师级的精美油画上破了一个窟窿。
尤其是这青年还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将粉红色helloKitty手机贴在耳旁仔细聆听，更显奇葩，再加上一个梳着油腻腻偏分头一脸猥琐笑意的孙狗子，这两人想不惹眼都难。
电话接通了，只听他声音沉稳地说了一句令她们瞠目结舌的话。
“出来吧，我来接手这家店了。”
接着，那脸色苍白在灯光下宛若透明的年轻人绽放出一个灿烂笑容，他的笑像滴在生宣上的墨，从嘴角慢慢晕开到整张脸上，像一朵傲然绽放的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