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存在感。
这是孙狗子对田燕青这个风尚总经理的概括。事实上本该掌控风尚大权的田燕青倒像是个吃闲饭的,每天背着手在店里转来转去,瞅着穿着漂亮小西装的服务生给客人端菜上酒,眯着眼听着门迎小姐声音娇颤甜美地说‘欢迎光临’‘下次再来’再就是坐在整整一面墙壁大小的水族箱前,敲着钢化玻璃逗着色彩斑斓的热带鱼。
服务生刚开始时见着这个衣着打扮毫不讲究的老板时,还会装模作样喊一声‘经理好’,时间久了,也就不那么当回事了。原以为这个能使吴浩弯腰递烟陪笑脸的年轻人来到风尚后,能让这座档次不算差的酒吧餐厅有些改变,现在看来依旧是吴浩一手掌权。甚至不少客人看着田燕青和孙狗子整天在店里游荡来游荡去,觉得这两人不是扒手就是寻机惹事讹钱的混混,毕竟这种娱乐性场所大多都鱼龙混杂。
就是街道上一个卖煎饼的小摊贩都比田燕青这个风尚经理来的风光舒坦。
田燕青依旧是一脸笑眯眯看起来极好说话的模样,既然没人把他这个名义上的经理当回事,耍不了老板娘那般指点江山吼声如雷的威风凛凛,那走亲民路线还是不错的吧?
所以他瞅到哪个服务员闲下来时,就凑上去给一根烟拍着他肩膀,笑呵呵闲聊几句。基本上问的都是工资多少啊累不累啊对店里有什么建议啊诸如此类不痛不痒的问题。
大大小小服务生眼里,这个像是服私访深入民间体察疾苦的经理没一点儿威信可言,毕竟他们都是打工的,谁给他们发工资他们就听谁的,眼前这个留着平头蹬着布鞋的年轻人都得靠吴浩经理发钱,问他们这些有个卵用?
这一点田燕青也很清楚,就像在羊肉泡馍店打工时,虽说老板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店也是记在他的名下,可田燕青偏偏最不怕老板,反正老板又不给他工资,都是老板娘一个人说了算。
谁手里钱多谁就是大爷,这句话不管是在升斗小民家还是跨国企业中都适用,现在什么什么股份有限公司不都是谁手里股权多谁就权利最大么?
看来不扳倒吴浩,他别想拿下风尚。其实第二天到风尚时,吴胖子就给了他一张银行卡,很有大哥气度地说:“田小兄弟,拿去花,别客气,算吴哥的!只是个见面礼,以后每个月哥都会按承诺给卡里打一万块钱进去!”
田燕青回头查了下那张卡,五万块,兴许在寻常工薪阶级眼中这啥都不算,可田燕青已经傻了眼——他来南京打工几个月,存款连五千都没有,不,连铁牛的钱他也存着,扣掉铁牛那部分,他攒的钱连三千都不到。
现在他手里正攥着一张存款五万的卡,每个月还能领一万块,就算是名牌毕业大学生也不见得有他这待遇好!更重要的是,他压根就不用操心,每个月吃好喝好玩好就有钱拿,还不满足?
他还真不满足!
他没有忘记那个气度冷傲的女人说的话,只给他机会,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看他怎么做。金丝眼镜男也说了,三个月风尚的盈利率要是没有起色,他收拾东西滚蛋走人。要是真被吴胖子几万块钱就收买了,他田燕青还有什么脸去见躺在藤木摇椅上哼着京剧的牛大爷?三个月后难道还真腆着脸回老板娘那儿继续当个小小杂工?难道和李玲珑约定明年大学考仙林区的南京大学,以后吃喝玩乐就来风尚找他,账单全面,这话真只是讨小女生欢心随便说说?
不,既然那个冷傲的女人给了他这个机会,他没有理由让之白白溜走。他就得和山里的狐狸般狡诈奸猾,不把这快带血鲜肉整个吞进肚子,怎么能心安?
刁民田燕青,就像从山里闯出来的畜生,横冲直撞,怵过谁?
他手背在身后,弓着腰迈着八字步走到孙狗子面前,眯着眼问道:“要是我给吴浩说,以后每天账目我必须看一遍,他会是啥反应?”
“估计会直接和你撕破脸吧!”孙狗子钟情于风尚的免费果盘,时时刻刻都能看着他怀里兜着各种切好的精致水果,他嚼着香脆的苹果嘟嘟囔囔道:“他现在敢跟你胡说,就是因为你没账单,不知道风尚每天毛利多少。反正账目都是那胖子一手操办,一个月赚多少还不是他说了算?我跟你打赌,只要和账目有关的人,全都是吴胖子的心腹,你信吗?”
田燕青眯着眼看向吧台前负责结账收钱的服务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的确,他来风尚这么几天,没事就和员工服务生聊聊,大致都能感受到大家对吴浩的态度——普通服务生对那胖子都是一脸幽怨敢怒不敢言,尤其是他第一次来时,那个被吴胖子直接一耳光打倒在地的门迎姑娘,一提起吴浩就哭得梨花带雨。倒是负责结账收钱的服务生和发放工资的财会对吴浩没什么怨言,仿佛那胖子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你说我这个经理,随随便便开除一两个手下员工,不过分吧?”田燕青十指交叉,下巴担在手指上,笑意盎然地说道。
“一般经理都喜欢开除人,就跟攥着生杀大权一样,使唤起来心里老舒坦了。不过你嘛,就说不准了,你没实权,说的话估计还没那胖子放个屁顶用!”
田燕青并不恼,和孙狗子混久了,知道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粗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话没个分寸,但说出口的话都值得细细回味一番。
“那我就当着吴浩的面开除掉吧台那儿收钱算账的女的,看他是什么反应?看他是和我撕破脸,还是就那么忍了!”田燕青脸上的笑意愈发奸诈狡猾,酒吧里灯光变幻,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不一样的神采。
就像极致绚烂精致的丝绸中,裹了一柄锋利长刀。
孙狗子使劲将嘴里的水果吞进肚,瞪大了眼说道:“你真要这么搞?那胖子身上带着股戾气,就不怕那货逼急了跳墙咬人?再还有,你开除了收钱的那女的,还得再请一个算账收钱的,这人必须得可靠,不能三两下就被胖子收买,你找谁去?”
“我就是要看看吴浩的底线在哪里,就跟山里打猎一样,遇到畜生了就让它抓一下咬一口,看有多生猛,摸清了畜生习性,也就没什么担心的了。”
“至于缺下来的收银员,你来顶上!”田燕青翘起二郎腿,下巴冲孙狗子一扬,笑的愈发灿烂。
“噗——”孙狗子刚倒进嘴里的酒一下子喷了出来,瞪圆了眼睛大声问道:“啥?要我去收钱算账?”
“怎么?干不了?加减乘除嘛,小学毕业应该都会!”
“干得了,怎么干不了?可是,你就这么信得过小爷?”
“用人不疑嘛,再说我身边也没什么可靠的人,能信得过的就是你!”
“干!燕青兄弟,有你这句话,小爷就绝对不做对不起你的事儿!”孙狗子突然就红了眼睛,抄起面前的啤酒瓶子,咕噜噜全喝进肚中,放下酒瓶时,这个快四十岁还不得意的中年汉子脸颊颤抖,嘴唇哆嗦地说道:“小爷模样长得丑,一身下九流本事,长这么大就没人给过我好脸看,没人看得起过。既然燕青兄弟如此待我,我必加倍报之!”
他喝酒喝得太猛,酒水顺着下巴淌下来,也顾不得去擦,看着这个红了眼的瘦小中年男人,田燕青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君以国士待之,卿以国士报之,国士之风么?”
“还有件事要拜托你!”田燕青不理会孙狗子的一脸感激,说实话他并不怎么喜欢这种稍微给一点好便痛哭流涕豪言壮语涌出胸膛的人,太做作。甚至是对铁牛,他也很少去说什么矫情的话。
“说,只要小爷能办到,尽管交给我去办!”孙狗子挺起胸脯,拍得咚咚响。
“你路数多,帮我买两把刀,一把刃十公分左右,一把刃三十公分以上四十公分以下,握在手里得有点分量,有难度么?”
刀?孙狗子愕然,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能耍得了刀?他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年轻时候跑南跑北,认识几个卖家伙的。只要有钱,啥都好办,就是要枪他们都能搞来,两把刀,三天搞定!”
接着他压低声音,身子前倾,凑到田燕青身前问道:“燕青兄弟,你买刀是要对付吴胖子?”
“不,是防着他对付我!”
“那两把刀顶啥用?要不直接搞把枪来?晚上睡觉你放在枕头下,睡得踏实!胖子敢找事,一枪爆了他的头!”
他说这话时,这个矮小消瘦的男人竟爆发出一股森森杀气,绝对真实的,令人禁不住心中犯寒的杀意。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孙狗子垂下头,有些懊恼地说:“也不瞒着燕青兄弟,小爷杀过人,也被人差点杀死过,知道刀口舔血的日子提心吊胆不好受。刚那话你就当听个笑话,都是年轻时和几个道上兄弟满中国流窜时犯下的事,陈年旧帐。也是看这么些年都没被查出来,心就放宽了胆子也变大了,往前推七八年,我出门都只在晚上出,白天就窝在房子里死活不出去,就跟一到太阳下就会被烧死的吸血鬼一样!燕青兄弟知道吸血鬼吗?就那种专咬人脖子吸血的魔鬼,它们只能晚上出没,白天一到太阳底下浑身就烧着了……”
孙狗子絮絮叨叨地说着,额头冒出冷汗,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膝头,浑身都在颤抖。
田燕青知道孙狗子说这话时为什么——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将自己最脏的案底抖搂出来,让他抓住把柄,好证明自己忠心。
其实不必这样的,田燕青心中默念道。他伸手拍了拍孙狗子颤抖不已的肩膀说道:“我不在意你以前干过什么,朝前看就好!”
他看到孙狗子在膝头握成拳头的手松开了,颤抖的身躯也放松下来,这个瘦小丑陋的男人抬起头,狠狠吸溜了下鼻子,伸手在眼睛上一抹,露出一个灿烂笑容,眼角都密密麻麻爬满了鱼尾纹。
“小爷大名孙狗子,天南地北那儿都去过,刀山火海能奈我何?”他颤着声念叨着。
“有两把刀就够了,吴胖子不把我逼的太狠,我不会犯事,好不容易在南京站住脚,不想落荒而逃——这座城市我连皮毛都没领悟到,不想走得太狼狈。”田燕青淡淡地说道。
孙狗子缓过神来,露出特有的奸猾笑脸,眼角挤出密密麻麻的鱼尾纹,尖声说道:“成,包在小爷身上!燕青兄弟真能玩刀?”
“以前在王家沟子时,我和铁牛两个外姓人尽被欺负,多少人巴不得我们兄弟两死掉,我们硬是活下来了!靠的就是田铁牛的拳头和我田燕青的刀。在山里打猎时,给我一把刀,除了皮糙肉厚的野猪我没辙,别的畜生我都不往眼里放,包括最凶猛的黑熊!”
这个苍白消瘦的年轻人安安静静地说道,眯起的眼睛笑意盎然,他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一手支着额角,一手夹着香烟,气焰汹汹,像稳坐第一把交椅的关中大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