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燕青浑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满是通红得仿佛要迸出鲜血的淤肿,双臂皆已脱臼,整个人的身形仿佛肿胀了一大圈,几乎认不出来了。
孙狗子站在病床前,黝黑的脸因为一整天都没吃饭更显消瘦,几乎都能看出骷髅的轮廓,眼睛愈发凸起圆睁,透着一股子鬼气森森。
好在田燕青并无性命之忧,移位脱臼的胳膊已经被复位,身上的红肿也擦上了药膏,大夫给开了一粒安定,好让他沉沉地睡去——忘却疼痛,无梦安眠。
他不知道从下午六点多田燕青被带进派出所到午夜十二点这几个小时发生了什么,印象中一直狡黠如狐笑容干净灿烂的田燕青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被人算计到这种凄惨地步。他是混过道见过世面的人,知道对田燕青下手的都是训练有素的狠人,浑身都是拳头打出的软组织挫伤,伴随轻微内出血,而卸掉他两条胳膊的手段无疑是狠辣到了极致。
单是其中苦痛滋味便不可想象,而且恢复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还是两说。
他翻开田燕青的粉红色小手机,想给他家人通知一声,却只发现寥寥三个电话号码,李玲珑,刘威,孙狗子。偌大南京无依无靠地漂泊,受了这么大苦痛连个亲人也没有,会不会太凄惨了些?他孙狗子是条贱命,自以为能在大风大浪中混得风生水起,却数次差点饿死街头,还不如田燕青这般被人打死来的惨烈悲壮。
呸。这是什么狗屁话?他真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他拨通了李玲珑的电话,那个像出水芙蓉般清丽窈窕的姑娘,不知道她能不能联系到田燕青的兄长,那个名叫铁牛的魁梧汉子。
他讲得很简单,隐去了田燕青身受重伤的事,只问她能不能找到田铁牛,让他尽快来医院一趟——这种腥烈残酷的事情,让那女孩儿接触得越少越好吧!就他一个大男人看到这种外伤都不禁头皮发麻,何况一个小姑娘?
得到了确切回复后,这个时常笑得奸诈猥琐的浑人像瘫软了般跌坐在田燕青床边,绷紧的神经这一刻总算松弛下来。今晚他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电话求了多少人,不仅求了牛欣女王手下的刘威,就连已经数年未有谋面的道上兄弟也齐齐问了个遍,求着能不能搭把手救他兄弟一命。他这个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潦倒汉子何曾这么求人过?可为了田燕青,他偏偏就是能放下这脸,放下他仅剩的那点尊严去乞求。
兴许就是为了报田燕青那几个肉包子,那碗羊肉泡馍的恩。他孙狗子小气,自私,贪财又贪色,但绝不是没心没肺没血的混账,更何况,跟着田燕青做事,他总算不用过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狼狈生活,总算能给自己找个舒服点的住处,不必四处流浪。
这就够了,曾经他野心很大,自以为头脑精明,有些小聪明,总觉得他就算不是千里马也该算得上是头千里驴吧?想着哪天有个伯乐相中他就一飞冲天成为人上人。可浑浑噩噩二十年过去,他依旧一无所有,混得极惨,年少时的那可以称为野心但实为幻想的东西也被消磨殆尽。现在这样就挺好,他已心满意足。
有时候看着田燕青,就像在看年轻时的自己。
只是这个年轻人无论气运还是心境都比那时的他强太多,在他身上,仿佛能看到无限可能,仿佛又找到了曾经那份虚无缥缈的野心。
田燕青就是个硬着头皮搏杀的大将,而他算是半个谋士吧?不,还是当个狗腿子吧,他何德何能?实在当不起‘谋士’的称谓。
“燕青兄弟,你这回跟头栽得不轻啊!”孙狗子笑得惨烈,脸上刚挤出点笑容,眉角上的血口子就扯得疼,笑脸一下子给变成了狼狈的呲牙咧嘴。
“不过没关系,不过就是重头再来嘛,多大事?等你伤养好了,小爷带你把南京玩个遍,去他娘的什么金陵四十八景,那都是噱头,唬外地人的!南京嘛,扬州瘦马秦淮八艳,历史上都鼎鼎有名,小爷带你见识见识南京的女人。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都,当年明朝嘉靖皇帝选妃子,光在南京一地就选了六个!南京的女人,总让男人有征服的欲望,能让英雄气短,江山尽弃也觉得值当得那种。嘿嘿,可惜小爷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个快四十了的老光棍儿,跟你这二十岁的雏儿,还真能混到一块去!”
孙狗子坐在床沿上,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田燕青依旧在沉沉的睡着,他就觉得这么说说,只言片语就能窜进燕青兄弟的耳朵里,说不定他就能做个好梦,有十几二十个大胸******娘们伺候着的香艳美梦。
病房的门猛地被推开了,孙狗子回头看去,目光骇然。
是田燕青那个同母异父的兄弟,田铁牛。上一次见他还是在维景国际门口和田燕青遇到时,远远的瞥了一眼,只觉得这大个子的身架着实惊艳。可现在近距离看到田铁牛魁梧剽悍的身形,像是看到了史前凶兽般禁不住摒住呼吸。
是个老实人的憨厚面庞,饱满,绯红,带着一股独属于西北汉子的壮烈。若是再配上一脸憨笑,铁定会被认作是个好欺负没心计的老实人。他并不知道,田铁牛的憨傻笑脸,在生他养他二十年的秦岭山沟子中是出了名的。
可现在田铁牛没有笑,卧蚕眉微微蹙起,整张脸像是一座巨大汹涌的水坝,随时都会被狂澜四起的怒水冲垮,迸发出震天暴怒。这个向来憨傻的男人竟透着一股子不容忤视的金刚罗汉气,逼近两米的巨大身形好似伏魔怒目金刚,从他脚下起,方圆数丈内的范围都显得压抑窒息起来。
这是何等磅礴的大气势?孙狗子像看到了今生最难以置信的存在,就算是曾经远远见过一次的东北恶佛,也比不得此时田铁牛的凛然霸意吧!
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径直走到沉睡的田燕青身旁,伸手抚着他的额头,蒲扇大的手掌很是平稳,但孙狗子依旧注意到他胳膊上突贲起了充满爆炸性力量与美感的肌肉——生生抑制着自己不要颤抖。汉子嘴唇抿紧,咬紧了牙关,好似不这么做,他就会骤然怒吼出来!
孙狗子小心翼翼说道:“医生已经看过了,都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他胳膊被人卸过。”田铁牛闷声闷气地说道,他开口后,整个人威严威武的金刚气势总算是温柔了些。
孙狗子彻底不敢再小觑这个男人。
“一身红肿淤血,全都是拳头打出来的,燕青手头没家伙,肯定吃亏。”田铁牛说话时沉稳有力,令人心安,像潺潺的水流带动水车磨盘时的声音一般。
“你给我说说事情来龙去脉,别瞒什么,燕青跟我从小一起长大,他的性子我清楚,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出来。”
孙狗子苦笑一声,说道:“算了吧,这次的人咱惹不起,都跟警察能勾搭上,咱一介平民能拿他怎么办?”
“他卸了燕青两条胳膊,我就砍了他两条胳膊,有什么惹不起的?”田铁牛平平淡淡地说道。
很奇怪,若是一般人说这种不过脑子的话,他一定会大声嘲笑一句‘傻子’。可这个看起来无比憨厚老实的男人用同样憨厚老实的语气说出这么简单又狂妄的话,他却生不出半点质疑。
就算田铁牛此时闷声闷气地说明天太阳从西边升起,他也会点点头深信不疑。
孙狗子将事情原委统统讲了一遍,包括怎样从牛欣女王手里得到这个机会,怎样和吴浩明争暗斗,怎样被吴胖子使阴招陷害,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他只看到这个身形魁梧如山脊的男人眉宇间愈来愈阴沉,就像积蓄着万钧重的风雪,随时都会喷薄而出凌厉的寒风。
“现在那叫吴浩的人在哪里?”
“已经这个点了,应该在家里吧?那胖子的住处我早就打听好了,连他平时爱去哪几家酒店饭店都摸得一清二楚!”
“写给我。”田铁牛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真要去?”孙狗子瞪大了眼。
“我弟弟被欺负了,我这个当大哥的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很平淡的话语,听在耳朵里却是满满的暖意。
孙狗子照做了,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好奇——这个身形魁梧霸道的汉子,究竟有几分火候?
田铁牛将写着吴浩住处的纸条叠好,塞进兜里,深深看了双目紧闭的田燕青一眼,沉声说道:“最迟天亮就回来,这段时间还劳烦你照顾燕青。”
“不碍事,不碍事,应该的!”
孙狗子看着这个剽悍魁梧的男人离开病房,突然就觉得,田燕青与田铁牛两兄弟,都是同一个父亲调教出来的,一个阴柔内敛,狡黠如狐,一个烈气磅礴,威武如虎。一阴一阳,一刚一柔,这两兄弟简直就像道家相互缠绕衍生的太极阴阳鱼。
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化万物……这句道家谶言,说的不就是一阴一阳衍生世间万物的道理?
那这两兄弟并肩站在一起时,能搏出一片大天地么?
这一刻,孙狗子对那个已经死去,却留下了田铁牛与田燕青两兄弟的男人,由先前的崇敬变成了深深的敬畏。
能教养出这样大气磅礴一身意气的兄弟,他们的父亲心中该是何等威武?何等睥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