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很长一段时间,田燕青都是王家沟子里的罪人,用沟子里大爷大婶的话说,就是把这狗犊子剥光了绑了倒吊在村头的老树上,不给吃喝三天三夜都洗刷不了罪孽,还得没事就用韧韧的柳条在他身上抽出血印子来。
原因无他,就是这狗犊子作为王家沟子有史以来第一个高材生,竟只差了三分没考上大学。王家沟子要是出了一个大学生,那是可比王麻子给他爹开回来一台拖拉机还石破天惊的大喜事。
可惜这狗犊子笑嘻嘻回来后,只是挠着头,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作为一个外姓人,在沟子里愈发不受待见。
也是去年这个时候,燕青他爹整个头发从半白变得花白,那个戴着眼镜的消瘦文青的脊背一下子佝偻了下去,整日闲暇时就叼着旱烟蹲在门前门墩石上发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垮了。自文革时孤身一人进了山,他在人面前说的话几乎可以扳着指头数过来,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之后将希望倾注在亲儿子身上,就跟辛辛苦苦种下麦子,好肥好料伺候着,怎料到一场大灾就颗粒无收。
再下来,两个月前,那默默无闻的下乡知青一命呜呼,也没什么亲戚来吊唁,只有两个儿子和邻居对门帮忙挖坟抬埋,草草葬在了后山。
据说过年时,他似乎知道命不久矣,提前把墓地选好了,就在后山背面,那棵被田铁牛撞断的老槐树之下,是个见不着阳光的偏僻地儿。
田燕青气死了他爹。
这是前段日子王家沟子传的最疯的一句话,毕竟整个王家沟子不到一百户三百来口人,谁家放个屁整个沟子都能传遍。一传十十传百,不争气的田燕青,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于是谁见了这小子都没好脸色,甚至王麻子家那条不叫了的黄狗都见了他又吠叫起来。
可这小子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没半点血性。
如今这小子去了城里,总算为王家沟子除去一大祸患,眼不见心不烦。
田燕青不管王家沟子的老乡们怎么想,反正现在家里只有他和铁牛两兄弟,能吃饱穿暖娶上媳妇便万事大吉。说什么是他田燕青不争气不学好高考落榜气死了他爹,懒得去争辩,依旧是一副狐狸般笑眯眯的神色,没有丝毫触动,仿佛是谁人在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也能若无其事伸手抹净再还一个笑脸。
就高考这件事来说,田燕青自认为尽力了,他脑子不笨,就偏科厉害,尤其高考英语才拿了可怜的二十六分。
“就算你全部选一样的答案,根据概率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也能蒙个四十多分啊!”这是李玲珑听到他提起自己高考时说的话。
李玲珑九月份就高三,暑假每天都会在楼上自己房间学习,很是用功的好孩子,奖状证书无数。每当肥硕的老板娘吹嘘女儿是遗传了她的容貌时,老板便会在旁大点其头,说智商是遗传自他那颗头发稀疏的脑袋。
田燕青在店里是服务生,其实什么事都干,包括在老板娘的支使下顶着炎炎烈日买来西瓜切好了给她宝贝闺女送上去。
这次上楼给她送西瓜时,女孩罕见的不耐烦起来,没好气的甩了句:“放那儿就行了,没事赶紧出去。”
平时这姑娘对燕青上楼来送水送吃的都会报以微笑说声谢谢,当然,只是礼节性的,并非真正感谢,更多的是出于自身的教养而已。
还指望老板娘给他涨工资的燕青当然不会把女孩的小脾气放在心上,丝毫不生气,还笑着问了句:“咋的了?说不定哥能帮帮你哩!”
女孩头也不回,高傲的一甩马尾辫,说道:“一道题算不出来,说了你也不懂!”
燕青轻手轻脚走过去,生怕自个破了洞的布鞋满是油渍的裤子脏了女孩布置温馨的小房。越过女孩肩头看去,是一道数学题,属于考试试卷最后一道分值最高的压轴大题,的确不简单。
李玲珑一转头看到自家雇来的杂工竟装模作样看自个试卷,尤其是那狐狸般的笑脸,气便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你还嫌我不够烦?”
接下来这没文化没素质没长相的三无青年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之举——从她手中抽过圆珠笔和稿纸,伏在桌角,笔意纷飞,一串串艰涩的字符公式从笔下窜出,行云流水,竟有一股草书大师奋笔疾书挥毫写意的磅礴气势。
女孩的神情从恼火慢慢变成了惊讶,几分钟后,当他把纸笔放下推到她眼前时,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钦佩,和标准答案一对比,思路步骤完全正确。
洋洋洒洒半页纸,字迹工整,汉字棱角分明,字迹硬朗,数学符号线条流畅,带着中世纪英伦贵族的华丽贵气,尤其是他伏案疾书的样子,竟像一件赏心悦目的行为艺术。
“你念过书?”李玲珑这才第一次正眼去看这衣着寒酸的年轻人,突然发现他的面容很是清秀干净。
“念过,去年高考的,差三分没考上!”
“这种题你都能解出来,怎么可能没考上?难道偏科很厉害?”
“真聪明,英语二十六分,够可以吧?”
“那你补习一年完全有希望啊,专攻英语,提三四十分上来,肯定能考上好大学,就这么放弃多可惜呀!”
“家里穷,为供我念书老爹都白了头驼了背,实在念不下去了!”田燕青靠在那张实木学习桌上,双臂抱在胸前,下唇微微包住上唇,吹了吹额前的头发,云淡风轻地说。
女孩满眼可惜神色,说道:“你要是出生在别的家庭,一定不至于外出打工,说不定你也能考上大学,毕业后找份好工作,改变自己命运。”
出生在别的家庭?改变自己命运?田燕青差点笑出声来,这个大城市里长大的姑娘还真是单纯的可怕。
她怎么可能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长大的?
他生长了二十年的小山村,贫穷,落后,野蛮。隔三差五就会有打架斗殴,一铁锨削掉人半个脑袋的事不是没有过。为了多赚点钱,在腰上绑一根麻绳,另一头拴在树上,下到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上挖药材,稍不留神就摔下去粉身碎骨,连尸首都找不全。粮食收成不好不够吃得去山里找吃食,可能会撞上黑熊被一巴掌拍碎脑袋,身子被那畜生糟蹋撕咬的一片狼藉。
若是把李玲珑这样水灵的城里姑娘一个人丢在生他养他的山沟子里,估计那些在山里憋了大半辈子的单身汉会直接褪了裤子就扑上去。这种事不是田燕青乱想乱猜,的确有过,他亲眼见过几年前邻居家花了几千块钱买了个媳妇儿回来,说是媳妇儿,其实不知道是从哪里拐来的可怜女人。那女人脖子被套上了铁链,锁在邻居家后院的地窖里,供邻家老头还有他几个歪瓜裂枣的儿子发泄****,他亲耳听到女人从最初的哭喊求救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嚎叫嘶喊,再变成魔怔了般的狂笑傻笑。之后两年不到,女人便疯了,最后死在了那土窑坑里,当浑身****的尸体被抬出来时,整个人和鬼一样苍白干瘦,都能看到骨架的轮廓,憔悴得不成人形。
估计这事儿说出来都能把李玲珑这在现代化文明城市中长大的女孩吓傻了吧?
而那害死可怜女人的邻居一家人,却是为数不多的愿意帮他爹抬埋挖坟的人,他竟没有底气去指责他们。
“****的人呢?死在楼上了么?滚下来洗碗!”老板娘扯足了嗓子在楼下咆哮。
燕青回过神来,一拍额头,赶紧朝门口冲去,他知道要是手脚不麻利点,老板娘又要拿工资说事,扣工资简直比从他身上割肉都来的痛彻心扉。
李玲珑看着这秦岭山中来的消瘦年轻人在妈妈的召唤下风风火火地冲出去,抿起嘴唇给笑了,很有朝气的一个年轻人啊。
突然想起来,如果田燕青是去年高考的,那他年龄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大男生,却要在小饭店中打杂洗盘子,而她班上的男同学的话题大多是电脑游戏篮球和隔壁班漂亮的女生,生活是不是玩笑开的太大了?
她伸手拿起那张算过题的稿纸,看那流畅整洁的笔迹,轻声叹息。然后将纸折起,夹进床头一本她最心爱的小说中。
她站起身,舒展舒展腰肢,原地转着圈儿踩着芭蕾舞步走到田燕青端来的西瓜旁。她从小就开始学芭蕾舞,出于妈妈或虚荣或真心为她好的目的,也许这也是她身材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原因。
拿起一块西瓜,伏在门外栏杆上,看着楼下那面容干净的年轻人忙前忙后,满头大汗,脊背早已汗湿,短袖紧紧贴在背上。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她纤薄粉嫩的嘴唇轻轻开合,咬下一小口西瓜,汁液清凉,鲜红的瓜瓤已然成沙状,清甜可口。
女孩眉头微皱,将那小口西瓜仓促咽下,轻声说道:“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