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泽宇小声说道:“头低下,别看他,别不服气,退一步海阔天空,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老家伙真生气了能哔哔一节课,低头认个错没啥的!”
对于田燕青这个旁听生来说,这老教授说的话的确连耳旁风都算不上,可他就是不喜欢那老教授那一口将话说死的样子,仿佛不好好念书上学,这个人这辈子就算废了。
也许这老师的话在不知不觉中刺痛了这个高考差三分落榜,接着从山里走出来兀自打拼的年轻人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的脸上泛出一个笑容,像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儿,笑容从嘴角开始蔓延到整个脸上,像在看一朵花绽开时的快镜头。
“老师,您这样是交不到好朋友的!”田燕青笑道,接着便听到全班同学齐刷刷倒抽了一口冷气。
被这头脑顽固的老教授点名批评了,不低头认错也就算了,竟然还能笑着顶一句回去,这哥们简直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大侠还壮烈!
他难道不知道法学院众多领导头头都是这在学校里教书三十多年的老教授的学生么?惹怒了这老教授,上头随随便便塞给你个处分,就够你吃上一壶的了!
果然,老教授苍老的面容瞬间涨红,眼镜后的眼睛里几欲喷薄出怒火,虬扎干瘦的手指捏得粉笔寸寸折断。
“你说什么?你这学生,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老教授声音微微颤抖,双手狠狠拍在讲台上,声音震在所有同学心头,配上老教授清癯面容上的震怒,如封神榜中布下滚滚天雷的雷震子。
“您这样批评学生的方式,是交不到好朋友的!”田燕青很响亮的,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哥们你要自毁别拉上我啊,我还想毕业还想拿学位证呢!”艾泽宇不动声色地小声嘟囔,朝远离田燕青的方向挪了几寸,一幅要划清界限摆明立场的样子。
“我这样批评学生的方式?我站在这讲台上教书三十六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现在这学生,一年比一年差劲,一年不如一年,这是事实,我们那时候,人人心怀崇高理想,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想着如何充实自己,如何学到更多知识,你们呢?上课没上课的样子,坐在那里东倒西歪,没一点年轻人的朝气,还不如我这一把年纪的老骨头,敢不敢摸摸你们的良心,你们在学校里这样,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父母吗?我站在上面看你们这样都替你们着急!你们有理想吗?你们有目标吗?你们知道将来要干什么吗?”
老教授动了真火,脸上神情愈加严厉愤怒,嗓门愈来愈高,巨大花镜后的眼睛圆睁,让他清瘦的脸看上去倒像某种甲虫。
“您又不是学生,为何非要站在老师的角度上去衡量一个学生?不好好学习就是不学无术?动不动就站在人生导师的角度上批判学生,您这样真的很难和学生交朋友!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机会,有的人喜欢学习,也许除了学习,他再没别的想法。有的人不喜学习,可能他心里有别的计划,念书并不是唯一出路。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人,自然会努力去做,真不思进取的人,您说破嘴皮也没用。更何况,您是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课,学生将来有何成就,究竟是飞黄腾达还是流落街头,与您何干?您不可能为每个学生都操碎心,这样只能徒增烦恼!”
田燕青的话几近尖刻,与老教授针锋相对,针尖对麦芒。他依旧仰着脸,眼睛与老教授对视在一起,像霹雳啪啦的电光闪过,两人像在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上交战冲锋,互不承让,而在座的学生几乎都傻了眼。
老教授显然没想到这学生竟敢顶撞他到如此程度,他印象中,从没有学生对他这样说过话,言语犀利,口气傲然,近乎于雕刻石碑,一下一下开凿在他心头。
他虬扎如鸡爪的手拄着讲台,浑身都在颤抖,额头上的血管跳的厉害,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我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你这样的年轻人多的去了,不学无术整天幻想,想着天下掉馅饼?没用,不顶事!不好好学习你能干啥?我就给你把话撂倒这,你这学生,不会有大出息。”
田燕青突然离开座位,朝讲台走去。艾泽宇惊诧地看着他背影,焦急小声道:“别想不开啊,现在认个错还来得及。”
田燕青置若罔闻,依然面无表情的穿过整个教室朝黑板前走去。
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当着老教授的面拿起黑板擦,将老师写了半节课的板书擦掉,接着抽出一根粉笔,奋笔疾书。
“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煅来;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有学生循着田燕青的笔迹出声念叨。
田燕青的粉笔字是苍虬的瘦金体,字字铁画银钩,用力三分,且下笔极快,整个教室中寂静如死,只听得粉笔一笔一笔落在黑板上的声音,摄人心魂。
瘦金书运笔飘忽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处可明显见到藏锋,露锋等运转提顿痕迹,是一种需要相当手筋力道才能挥写自如的字体。不少人都临摹瘦金体,想能将这种独具料峭傲骨的字体掌握,却只能写出锋利笔画,写不出那股冷峻孤傲的字意。
而现在这一黑板瘦金体板书,整个看上去,透着一股迫人冷意,像用炙热的钢水浇筑出来,坚硬锋利。用笔畅快淋漓,锋芒毕露,富有傲骨傲气,如同断金割玉一般,笔画瘦硬,屈铁断金。
“忙处事为,常向闲中先检点,过举自稀。动时念想,预从静里密操持,非心自息。为善而欲自高胜人,施恩而欲要名结好,修业而欲惊世骇俗,植节而欲标异见奇,此皆是善念中戈矛,理路上荆棘,最易夹带,最难拔除者也。须是涤尽渣滓,斩绝萌芽,才见本来真体……这是《菜根谭》啊!是《菜根谭》!”一个学生读了几句,立刻辨识出来这料峭如春寒的字体所书何物。
整面黑板全被田燕青一人写满,洋洋洒洒数百字,字字铁画银钩,笔意苍然如金石。用如此冷峻苍傲的字体写出《菜根谭》这种论述修养、人生、处世、出世的语录世集,仿佛是将这一句句古言刻进人的内心灵魂深处。
看到这面板书的人确信,就算很多年后,他们已经忘了黑板上写得是什么内容,但一定会记住这冷傲锋利的笔迹,还有黑板前那面无表情嘴唇抿紧如苦行僧般的年轻人。
字如其人,这句话到底有几分真假?这留着小平头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胸中又有几分意气?
老教授眯着眼睛,伸手拿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若不是在场学生太多,他真想将这面黑板扣下来带回去!他也练过书法,知道最不好写的就是瘦金体,这种字要写得出彩,字形好练,字意难求,单单那份苍然之感就难煞了多少临摹之人?更不用说欲求字字铁画银钩削金断玉的大成境界。
田燕青将剩下的一点粉笔掷回粉笔盒中,看着神情复杂的老教授说道:“我不是学生,今年高考差三分没考上,现在是个在城里给人打工的,来大学想学点东西。”
话罢,转身离去,走出教室。
这句话是赤裸裸的补刀,且一刀见血。
田燕青像个青衣仗剑的大侠,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了事拂衣去,冷刃没心魂。
用一手苍虬瘦金体,用一黑板的《菜根谭》,狠狠打了老教授的脸,也让这个教室一百多号学生知道什么是大意气,什么是心怀傲气身具傲骨。
一直低头看书的刘静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一黑板摄人心魄的苍傲板书,又看着大步离开教室的田燕青。她已经忘了这年轻人曾在风尚的酒吧中对她搭讪过,当时只觉得这是个顶无聊无趣的学生。现在,看着那消瘦的背影,她竟看出一股落寞又倔强的孤傲。
老教授看着田燕青的背影,愤愤说道:“走出这个教室,就不要再回来!不要再回来!”
接着他转过头,看着在座的学生们,环视四周,突然有种举世为敌的感觉。
“你们谁还觉得我批评你们不对?现在就出去,我不拦你们!”他倏然抬起胳膊,指着教室门外,牙关紧咬。
突然他愣住了。
他看到那每节课都坐在第一排认真听讲认真笔记的女孩迅速把书塞回书包,将包背在肩上,朝教室外走去。
“你……”老教授难以置信,他对这女孩有印象,叫刘静,学习很好,总是安安静静的,绝不会是随意忤逆老师意思的坏学生。
刘静转过头,乌黑的长发像一道挂在天边的长河,微翘的眼角余光瞥了老教授一眼,声音清脆说道:“老师,您不觉得刚才讲的那些很话无聊么?”
话罢,也如田燕青那般头也不回地离开。
老教授瞠目结舌,站在那里僵硬呆滞。
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的艾泽宇双手握成拳头,狠狠捶在大腿上,痛快地笑骂道:“卧槽,这哥们简直帅爆了!那刘静也了得,看不出来这么乖巧的女生也敢和老师对着干!痛快,痛快,今儿真给老子出了口恶气!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