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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昨来犹带冰霜颜(2)

他颓然瘫坐在洗澡房的水泥地板上,沮丧地想哭。性格再豁达也没用,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眼前。他看过许多类似的小说,也曾经憧憬过能够获得神奇的力量,但当这种事真正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和那些超级英雄不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是怎么来的,唯一的感觉只是胸腔内那莫名的躁动,仿佛真的有生物寄居其中。这种无法确认的未知是最容易激发人类恐惧心理的——何况他的想象力还很发达。

带着这种无端的恐惧,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没有一天能睡好,每天半夜都从被异形破膛而出的噩梦中惊醒,发觉自己遍体流汗。他曾经偷偷在半夜的时候去操场试验过,只要他一运起那种类似武侠小说里神行百变的能力,就能在几秒内从操场一端跑到另外一端,但代价就是胸中的不适感再度加剧。于是只试了一次,他就不敢再用了。

宿舍的兄弟们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还以为是被哪个校花给拒绝了,纷纷恭喜他重新回到党组织的亲密怀抱。不能指望那些家伙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于是他去找过心理辅导老师,得到的答案是少看点美国电影;他甚至去医院拍X光片,医生表示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更糟糕的是,每当他一闭眼的时候,耳边总能响起一阵轻吟,这吟声极遥远又极细切,恍不可闻却清晰异常。那似乎是一首诗: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这是经历了数次幻听以后,罗中夏凭借记忆写下来的文字。奇怪的是,他只是凭借幻听的声音,就能无师自通地用笔准确地写下字来,仿佛这些文字已经烂熟于胸,自然流露一般。

这幻听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谁在耳边低喃。但每及此时,胸中便跃动不已,活力迸出,让罗中夏愈加惶恐,噩梦来得愈加频繁。持续了数天以后,罗中夏终于不能忍受这一切,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会彻底崩溃。一贯消极懒散的他,被迫决定主动出击,去想办法结束这个噩梦。

第一步,就是找出这段诗的出处。总是幻听到这首诗,一定有它的缘由。找出诗的出处,就大概能分析出原因了。不过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罗中夏和大多数学生一样,肚子里只有中小学时代被老师强迫死记硬背才记下来的几首古诗,什么“曲项向天歌”、“锄禾日当午”、“飞流直下三千尺”;大学时代反复被复习的只有一句“停车坐爱枫林晚”。

他的国学造诣到此为止。这首诗他看得稀里糊涂,什么大鹏、扶桑、仲尼之类的,尚可猜知一二,至于整句连到一起是什么意思,则是全然不懂。就在他打算出门去网吧上网搜的时候,宿舍里的电话忽然响了。

罗中夏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郑和那熟悉而讨厌的礼貌问候:“喂,你好,请找一下罗中夏。”

“他已经死了,有事请烧纸。”“鞠老先生找你有事。”电话里的声音丝毫没有被他的拙劣玩笑所动摇。

罗中夏再次踏入松涛园的林荫小道,心中半是疑惑半是烦躁,他不知道鞠式耕为什么又把他叫过来,难道是上次送的毛笔质量太差了?可恶,最近的烦心事未免也太多了点……他跟着来接他的郑和走进招待所,双手插在兜里,心绪不宁。

鞠式耕早就等在房间内,看见罗中夏走进来,精神一振。罗中夏注意到他手里正握着那一支无心散卓笔。罗中夏问道:“鞠老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

鞠式耕举起那支笔来,声音有些微微发颤,山羊胡子也随之颤抖:“这一支笔,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罗中夏后退一步,装出很无辜的样子:“怎么?这支笔有什么不妥吗?”

“不……”鞠式耕摇摇头,眼镜后的光芒充满了激动,“老夫浸淫笔道也有数十年时光,散卓也用过几十管,却从未见过这种无心散卓笔。”

他半是敬畏半是爱惜地用手掌摩娑着笔杆,暗蓝色的笔杆似乎泛着一丝不寻常的光芒。罗中夏和郑和听他这么一说,都把目光投向那支笔,却看不出究竟。郑和先忍不住问道:“鞠老先生,这笔究竟妙处何在?”

鞠式耕道:“你可知道笔之四德?”

郑和想了想,回答说:“尖、齐、圆、健。”

鞠式耕点了点头:“这支笔做工相当别致,你看,这里不用柱毫,而是用一种或两种兽毫参差散立扎成,而且兼毫长约寸半、一寸藏于笔中,且内外一共有四层毫毛,笔蕊和蕊被次第而成,错落有致。”

郑和点头赞叹道:“老师果然目光如炬。”鞠式耕又摇了摇头:“你错了。表面来看,只是一管四德兼备的上等好笔,但是其中内蕴绵长。我试着写了几个字,有活力自笔头喷涌而出,已非四德所能形容。”停顿了一下,他转向罗中夏:“你是在哪里淘到的这支笔?”

罗中夏心想可不能把我偷听郑和说话的事说出去,于是扯了个谎:“是我在旧货市场的小摊上淘来的。”

反正旧货市场的小摊比比皆是,流动很大,随便说一个出来也是死无对证。

鞠式耕又追问:“是谁卖给你的?他又是从哪里收上来?”罗中夏摇了摇头,只说是个普通的猥琐小贩,根本没多加留意。

“那你是多少钱买下来的?”

“五十元。”罗中夏信口开河。

鞠式耕听到以后,拍了拍大腿,慨然长叹:“明珠埋草莽,骐骥驾盐车。可惜,可惜啊。”叹完他从怀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罗中夏。罗中夏一愣,连忙推辞。鞠式耕正色道:“原本我只是叫你去代我淘笔,又不是让你赔偿,五十元只是报销。这笔的价值远在菠萝漆雕管狼毫笔之上,究竟其价几何,容我慢慢参详,再跟你说。”

既然话都这么说了,罗中夏也只得收下那五十元钱,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同时对自己撒谎有点愧疚。

鞠式耕见从他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就把毛笔重新收好,对他说:“这么晚把你叫过来,辛苦了,早早回去休息,明天一早还有国学课,不要忘记了。”

罗中夏这才想起来为什么鞠式耕会忽然来松涛园住,原来这一周的国学课又开始了。他从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又是一件烦心事。

他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折返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鞠式耕:“鞠老先生,请教一下,这是一首什么诗,是谁写的?”

鞠式耕接过纸条只瞥了一眼,脱口而出:“这乃是李太白的绝命诗。”

“绝命诗?”“不错。”鞠式耕用手指在空中画了几道,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当年谪仙行至当涂,自觉大限将至,于是写下这首绝笔,随后溘然逝去。”

“谪仙是谁?”“就是李白了。”

“哦。”罗中夏脸色微微一红,道了声谢。鞠式耕笑道:“莫非你对李白感兴趣?我可以专门开几堂课来讲解。”罗中夏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转身飞也似的逃出了房间。

出了招待所,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松涛园地处偏僻,周围已经是一片寂静,只有几只野猫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走动。

罗中夏穿行在林间小道,心中疑惑如树林深处的阴影般层层叠叠地浮现出来。看来韦势然那个老头给的确实是值钱货,只是他何以舍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一个素昧平生的学生呢?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袭上心头,韦势然的表情里似乎隐瞒着什么东西。

正想着,他忽然胸中一阵异动,觉得周围环境有些不同寻常,一股充满了恶意的气流开始流动起来,阴冷无比。罗中夏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四周幽静依旧,但是他胸中狂跳不止,心脏几乎破腔而出。

“罗中夏?”一个声音突地从黑暗中跳出来,阴沉,且嘶如蛇信。“是,是谁?”

“罗中夏?”声音又重复了一次,然后从林间慢慢站起来一个人。准确地说,站起来的是一个类人的生物。这个家伙五官板直,面如青漆,像是戴了一层人皮面具,额头上印有一处醒目的印记,透明发亮,有如第三只眼。在这样的夜里看到这样的“人”,罗中夏几乎魂飞魄散。他想跑,双腿却战战兢兢使不出力气。

“罗中夏?”

那人又问了第三次,声音木然,嘴唇却像是没动过。那人走路姿势极怪,四肢不会弯曲,只是直来直去,像是湘西传说中的赶尸,暗夜里看去异常地恐怖诡异。说来奇怪,随着那怪人接近,罗中夏忽然发觉胸中那只“生物”也开始急不可耐,在身体里左冲右撞,仿佛有无穷力量要喷发出来。

在内外夹击之下,罗中夏向后退了几步,怪人几步趋上,却不十分逼近。眼见走投无路,情急之下罗中夏一咬牙,横下一条心,宁可拼着性命使出那种神行百变,也不想落到这怪人手里。

他停稳脚步,怪人也随之停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罗中夏摆出一个起跑的姿势,全身肌肉紧绷,大喊一声:“跑!”后腿猛蹬,整个人如箭般飞了出去。

怪人也几乎在同时出手。

确实是“出”手。他双手猛地伸长数尺,一把抱住尚未跑远的罗中夏,狠狠掼到了地上。

罗中夏这几天来,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如何摆脱身体里那种古怪的力量,从来没考虑过去运用它。现在仓促之间想奔走如飞,谈何容易。

怪人那一摔把罗中夏摔了个眼冒金星,他胸中力量振荡愈来愈剧烈,却找不到发泄的路径。“罗中夏?”怪人还是不紧不慢地问。“妈的,可恶!”

罗中夏被气得气血翻涌,一股怒气冲淡了恐惧,他翻起身来使尽全力一拳捣向怪人下腹。

只听哎呀一声,罗中夏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像是砸在了冰石冷木之上,坚硬无比。怪人不动声色,用右手叼住罗中夏的拳头,用力一拽,生生把他拉到自己跟前,左手随之跟进,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罗中夏拼命挣扎,怎奈对方手劲极大,挣脱不开。随着怪人逐渐加大了力气,他感觉到呼吸开始困难,视线也模糊起来。“我死了……”这是一星期内他第二次冒出这种念头。

模糊之间,罗中夏仿佛看到怪人肩头开始有雪花飘落,星星点点。说来也怪,对方的手劲却渐渐松下来,忽地把他远远扔开。

罗中夏被甩出数尺,背部着地,摔得生疼。他勉强抬起头来,看见一位少女徐徐近前,约摸十七八岁,细脸柳眉。面上冷若冰霜,四下也冷若冰霜。“我爷爷送你的毛笔呢?”韦小榕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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