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我被调到临时成立的“打拐”专案组。
一九九四年五月到九月，全国众多城市发生了性质恶劣的拐卖儿童案件，引起群众很大反应，上头下了红头文件，要求成立专案组，扫荡当地拐卖儿童的犯罪团队，限时将案犯抓捕归案。
重庆地势复杂，人员混居情况比较常见，像这种拐卖儿童的犯罪团伙一般都呈流动性强的特征，并且未形成集团化，比较散，甚至在某些村子里买卖儿童成了很多人的第二职业，所以要在短时间内将整个局面整顿改观过来，难度是非常大的，警力严重不足决定着我们不可能一个一个去立案侦查，目前最重要的是抓住一个重大的成规模的团伙，将其一网打尽，方能对其他的散兵游勇起到震慑作用。
就在我们四处暗访的时候，刑警队小马得到一个重要线报。
线报说，朝天门码头有个专门买卖儿童的犯罪团伙隐蔽已久，他们将拐来的儿童分散卖到各处山村，这还不算，他们还诱骗街上流浪的残疾儿童加入他们的团伙，背后操控这些孩子上街乞讨甚至盗窃抢劫，晚上回去交“任务”，稍有差错便惨遭毒打，甚至有被殴打致死然后抛尸的。
朝天门码头！
又是朝天门码头！
两年前的那个黄昏！
任务进行得很顺利，十一月二日，我们在码头对面巷道尽头一座两层高的小楼里将所有犯罪嫌疑人拿个正着。
当时的情景触目惊心，二楼三十平方左右的地方，席地而睡满满一屋子的孩子，年龄从三岁到八岁都有，衣衫褴褛，面如菜色，眼睛里完全蒙上了一层死灰，角落里还有个孩子闭着眼睛呻吟着，手上绑着脏兮兮的纱布，血不停地渗出来，涂得满地都是，看样子是被这些罪犯切断了小指。
这真是一幅人间惨剧的景象，我甚至恍惚觉得自己所处的并非人间。
所有的干警都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这些罪恶滔天的浑蛋从楼上扔下去，头儿怒吼着从二楼冲到楼下，把贼首一脚踢出去两米远，摁在地上足足揍了十分钟，那人眼看着就要不行了，鼻子眼睛都在流血，旁边的人看着要打死了，把头儿强拉开，这时头儿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将罪犯收押后，我们面临着另外一个难题——善后。
经过多方联络，这些孩子中有一部分已经回到父母的身边，另外十二个孩子是被父母遗弃的残疾儿童，他们也说不上来自己的父母是谁，家住在哪里，自从他们有记忆起，就在这个世界流浪，没有体会过家的温暖，在垃圾桶里捡吃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如果不是因为这次行动，他们现在依然在贼窝里遭罪。
因为暂时无法联系到他们的家人，所以由民政局出面，将其收养到福利院中，但财政吃紧，这些孩子在福利院究竟能待多久，依然是个未知数。
我们是十一月三十日将这些孩子送到福利院的，十二月二日上午，我进办公室还没坐稳，头儿就过来告诉我，这十二个孩子，昨晚在福利院中，集体失踪了！
准确地说，是被人带走了！
我们马上到福利院找值班的保安录口供。
“我昨晚上正在传达室打盹，夜里两点左右，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整齐而有节奏，但声音不大，我就伸头出去看，一看，吓得我不行，有个女人在前面走着，后面跟了一串孩子，排着队，整齐划一地跟在她后面，我一看，这不就是前两天刚进来的十二个残疾孩子吗？我当时就大喊起来，问那个女人干嘛的，她也没应我，我看着不对劲，那些个孩子怎么个个都是闭着眼睛在走路的，就像是梦游，我赶紧打开门跑了出去要拦住那女的，跑了没两步，那女的突然转过头来看我，就定定地看着我，我觉得她好像在对我说什么，可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就觉得周围很模糊，很想躺下来好好睡觉，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孩子们都不见了！”
“那女的长什么样？”
“没看清，长衣长裤，戴帽子戴口罩，就露了一双眼睛。”
长衣长裤，帽子口罩！！！
两年了，原来他们一直都还在！！！
“你确定那是个女的吗？”我第一念头就是“白条”回来了。
“肯定啊，那男的和女的身材难道我会分不出来吗？”
“那女的多高？”
“不到一米六。”
不是“白条”。
但我肯定，这事跟“白条”有关系，因为他们的手法太像了，长衣长裤，帽子口罩，用眼睛就能将人控制住。
但他们要这些残疾儿童去做什么？
我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回到局里我就找了刑警队的小马。
“码头拐卖儿童窝点案子的线报你是哪儿来的？”
“咋啦？又出事啦？”
“没工夫讲清楚，快说哪来的？”
“游胡子告诉我的！”
游胡子！
我晚了一步。
在巷里找到游胡子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圆睁双目，嘴巴张得很大，全身没有一点伤痕，死了！
法医说，初步断定是由于惊吓过度致死。
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所有的事情毫无头绪，那十二个孩子到底去了哪里？如果他们再被拉进了贼窝，这一生将彻底毁掉，我们这几个月的奔波也会变得十分可笑，将这些孩子从狼窝里救出来，再送到虎口中。
我一想到他们无助的双眼，一想到那个孩子被切断的手指，心就像刀绞，他们这个年龄应该在家中享受温暖，应该在父母的关怀照顾下无忧无虑长大，可这些残疾儿童不但在身体上遭受了先天性的难以忍受的痛苦，还遭受了周围环境的排斥，我曾经见过一个孩子放狗去追赶一个流浪的残疾儿童，他在后面拍掌大笑。现在，他们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些丧尽天良的犯罪团伙当工具和商品一样倒腾来倒腾去，人类的良知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真的愧对“人”这个称呼。
还有“白条”，他的脸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晃动，这个怪物失踪了两年，但我知道，他都没离开，一直在某个角落窥视着我们，窥视着这个城市。现在他和残疾儿童失踪案之间又扯上了某种关系，以他的暴虐和残忍，这些孩子到了他手中会成什么样，想想都不寒而栗。
重庆十二月的街头，我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没有人能体会我心中的痛苦。
夜里十点，头儿打了我两次传呼，我在一个路边的火锅店把自己灌醉，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个公用电话，回了过去，头儿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
“白条落网了！”
当我醉醺醺赶到局里的时候，“白条”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胸前的子弹孔往外“波波”地流着血，医生在一旁就地急救。
头儿说：
“刚才一出门，就看到他被人用绳子五花大绑丢在局门口，我们把他带进来，刚走到这里，他突然发起狂，逮着老何的脖子就咬，拖也拖不开，我怕再晚一步，老何的脖子就要给咬断了，就开了一枪，这么近的距离，估计是没得救了。”
我蹲下身去，问“白条”：
“游胡子是不是你杀的？”
“那十二个孩子是不是你给带走的？”
他的鼻孔急速翕动着，脸上细白的绒毛全被汗水浸透了，没回答。
我正要起身，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旁边所有干警都吓了一跳，全把身上的枪拔了出来对着他。
“我我从小就是个残疾儿童，我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但是我是人，和你一样，是人！”
“白条”死了！
这个穷凶极恶的贩毒头子，带着他背后的秘密，死了！
我现在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情，那些孩子到底去了哪里？
多方走访依然没有结果，转眼过了一个星期，我天天睡不好吃不下，一闭眼就像听到那些孩子在耳边哭，一阵又一阵。
十二月十七号，局里接到有人报警，说她的孩子在沙坪坝失踪了。我们立刻赶到报案人家里去做笔录，在重庆师范学院对面旧居民区的底层一个单位，我们见到了泣不成声的刘女士。
“我早上带儿子去妇幼保健院看医生，出来的时候我手里拎着两大袋东西走路不方便，就叫儿子扯着我的衣襟跟在后面，他老给我打手势说要吃雪糕，你想这大冬天的吃什么雪糕，我就没让，他就开始闹，我心里也烦，他爸天天赌钱又不工作，我都已经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就冲儿子发火了，我就推他说你去啊自己买去，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想上哪儿上哪儿，我儿子也倔，扭头就跑，他以前也这样的，跑开一会儿自己就回来找妈妈，我就站那儿不动，等他回来，结果足足等了二十分钟，他都没回来，我急忙四处去找，找了一上午，没找到哇”
“你儿子几岁？”
“四岁。”
“有什么特征？”
她拿出一叠儿子的照片，我接过一看，差点掉地上。
照片上这个四岁的孩子，身高发育正常，但脸部像是一个包子被人恶意揉捏之后呈现的不规则形状，凸起凹下，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个地方不是歪的。
“我儿子是天生脸部塌方，而且是先天性聋哑，四年来天天要跑医院，这一年情况有好转，没想到现在又走丢了，呜”
残疾儿童失踪案！
我想起一个问题，脸部塌方算不算残疾？如果算的话，那“白条”除了跛足外，他其实也是个残疾人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白条”那张脸老在我面前晃悠。
做完全部笔录后我们走出巷子，刚走到巷口，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惊叫的声音。
声音是从刚才做笔录的居民区传来的，我们立马奔回去，就看到刚才做笔录的刘女士死死抱着一个小孩，在那里大声哭着：
“儿子啊，你吓坏妈妈了，你怎么自己跑了呀，你要是不回来妈妈去哪里找你啊”
失踪的孩子自己回来了，我们也松了口气，正要回去再做个笔录提醒她及时回局里销案，这时我看到“刷”一下，一个人飞快从我面前跑过，没来得及看清脸，就转进了巷子。
那是不到两秒钟的影像，但我还是很清晰地看到，那个人，戴帽子戴口罩，而且奔跑的动作异于常人，我似曾见过。
我喊了声“快追”，就和一起来做笔录的小马奔进了巷子。
那人的速度真是太快了，我们追到巷口，冲出马路，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小马指着离我们一百米远的地方说：
“他进了下水道！”
我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下水道的盖子已经被打开放在一边，兀自振动，这人刚下去。
我来不及权衡危险性，叫小马赶紧通知局里支援，自己飞奔过去，想也没想，就跟着跳进下水道。
下水道的能见度很低，我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型手电筒，向黑暗深处打出一道光柱。
这里不及一人高，及膝的污水，污水表面随处可见枯叶，不时漂过泡得发胀的死老鼠，会飞的蟑螂在其中穿行，除此以外，一片平静。
水面如此平静，管道里也未传来回音，我敢断定，这个人一定还在下水道里，正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盯着我。
我弓着腰，慢慢往前走，脚下踩着管底软绵绵不知何物的东西，尽量不发出声音，他在暗我在明，这个时候稍有不慎，结果不堪设想。
我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不要吸入太多的甲烷，但还是抑制不住，胸口开始发闷。
走了七八十米的样子，就遇到一个岔口，一条管道直往前，另一条管道向左边叉开，我把背尽量顶在管道壁上，面对着左边叉开的这条管道，慢慢挪了过去
这时，我听到“啪”一声，像是有人一脚重重踩到水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从左边管道口蹿出来一个黑影，我眼看着他挥着拳头就要打过来了，一侧身，一脚把他踹到了污水里，那人一骨碌翻身起来，大喝道：
“别动！”
我拿手电筒一照，是小马！踹错了！
“你怎么下来了？”
“我叫了支援了，很快就会到，我想先下来和你两边包抄，我刚从那边一步步过来，这里管道不复杂，我估计那浑蛋就在前面。”小马指向前面，我们要找的人，就躲在前面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
我和小马一左一右继续往前面走，又走了一百多米，一无所获，小马问我：
“是不是他早就溜了？”
“嘘”
我听到前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在管壁上飞速地跑动，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竟然看到有个人四肢展开，贴在头顶的管壁上朝我们飞快地爬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