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碰撞的声音轻脆，就这样一连下了五六次，竹花几乎快要记住这个棋局了，可却完全不知道每一步棋究竟代表了什么。
“公主，夜深了……”
“安静，继续。”
这个棋局很复杂。白凌霄放慢了速度，让她再下一次。竹花问，“公主，为什么要这样下棋？”
“我想再看一遍。”她说，“可惜，你不行。”
“是竹花棋艺不精……”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不管你的事。”她摆了摆手，“你去休息吧，我也睡了。”
“公主，你真能在穿阳见到耀襄帝，救出苏墨将军？”
临走前，竹花忍不住问了。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兵退五里，尚可是因为救命之恩。但是释放大昭军神苏安国，那就绝不是三言两语能完成的事情。
“我可以。”
白凌霄说。
竹花不安，“万一耀襄帝他发怒，将我们……”
“——我可以救出苏墨，可以全身而退，我甚至可以要他归还大昭半壁江山，甚至是整个大昭——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做好你该做的，听我的话。”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依然神色淡然，笑意如故。竹花忽然察觉到，这是一种近乎于面具的笑容，在这面具之下，谁也猜不出白凌霄的真正神色。“你只需要听我的话。”
她是个敏感的女孩子。多年在白夕流的宫中任人欺凌，竹花磨练出了一种对于危机的感知，比常人要敏感许多。她突然感到了不安。
这不安来自于白凌霄。
“休息吧。真的要睡了。”她说，“我们要走很远的路。”
要从临边城去穿阳，因为城前被河道拦阻，就需要翻过云脉，尽管没有接云岭那么陡峭难行，却仍然是一段艰苦的道路。越过云脉后，再长途跋涉。
按理来说，耀襄帝应帝华应该是在古锋的王都千仞，但白凌霄却断定他会在大昭王都穿阳。大昭与古锋开战数年节节败退，九成江山都归于古锋，大战后百废俱兴，又有叛军此起彼伏，应帝华在太子时便是善于征伐之人，此时不可能退于千仞，必定是于穿阳坐镇。
所以，国书是直接送往穿阳的。
明日，大昭使者的信应该就会送到第一个古锋的驿站，然后火速传到应帝华手中。这也是她们出发的时候。白旋给了她们一支三十人的护卫队，白凌霄在名义上仍然是个犯人，所以需要趁夜无声上路。
“务必将苏将军救回。”
出行前，送她的人只有白旋和秦宗阶。白旋自然期望苏墨被救回，令临边城偏安一隅。
白凌霄没说什么。她带走了央云麒麟，在其他人眼中，似乎拥有了一剑三愿的柔徳帝姬，就真的能够力挽狂澜。
她和竹花上了马车，天色正暗。在半山腰有一个驿站，原被废弃，但是最近启用。这就是她们明晚的休憩之地。
“请公主先到驿站休息一日，士兵会派人去前一个驿站通知古锋人，让他们负责道路畅通。”士兵长向她回报。竹花吓坏了，担心古锋人看到他们就会杀。
白凌霄点头，没有异议。
——古锋各个驿站应该已经接到了国书。她第一次和应帝华交涉是在大帐中，众目睽睽，一剑三愿的事情应该已经传遍四海。知道是护送柔徳帝姬的队伍，古锋人应该不会为难才对。
士兵长是这样想的，其他大昭人也是这样想的。
对于他们来说，或者说对于天下其他人来说，一剑三愿是近乎于浪漫的一个演义故事——古锋的帝王与化身平民女子的柔徳帝姬相识了，因救命之恩，许其一剑三愿。无论如何，这个故事都该继续下去，最后甚至有情人终成眷属。因为他们都觉得，如果没有情意，应帝华是不会答应她一剑三愿的。
应帝华又不是兔子，怎么可能被她剥了皮串起来烤。白凌霄很清楚，关键根本不在于自己要怎么说服他放人，而是在于自己要怎么去见他。
古锋人做事素来以雷厉风行著称，一方水土一方人，昨日送达的国书，现在应该还没到应帝华手里，不过也快了。现在只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应帝华真的被国事缠到无暇他顾，那么这支队伍可以在耀襄帝做出回应前到达穿阳。
第二，应帝华的脑子比兔子好一些，直接就会把他们拦在驿站。
无所谓。白凌霄望着手中的央云麒麟，短剑出鞘，映出她的双眼。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得到这把剑的时候，那个人眼中有些不舍。
他在不舍自己的剑吗？
这是一把很好的剑，精钢锻造，专用来刺破战甲，并且比寻常短剑更加轻盈。但对她而言还是太重了。白凌霄不会舞刀弄剑，她甚至没有如何看过人用剑。
因为有一个人告诉她，敌人手中若执剑，她也无需握剑。
——没有什么人事物，能比她更为锋利。
她合上眼，将央云麒麟用麻布裹住，紧紧握住。
驿站就在前面。只有两名大昭士兵看守，古锋人还没有来。她与竹花下了车，到已经收拾好的房间中休息。驿站的布置十分简单，近乎于寒酸。一路劳顿，竹花先服侍她沐浴更衣。
少女肌肤细腻，又天生白皙，水汽氤氲中宛如凝脂。她不禁有些羞涩，不敢抬头看。
“你没有服侍过别人沐浴吗？”
“啊……这……”
白凌霄侧过头去看她，眼角含笑，“我也不习惯被别人这样侍奉，你出去罢。”
竹花迟疑了一下，还是垂首出去了。她刚出去，浴室的门就被反闩上。就在她有些百无聊赖的时候，门口忽然响起了说话声。
似乎有人来了。
她走到门口，见到了几名玄甲兵，看那铠甲，赫然是古锋人。
古锋军问，“大昭柔德帝姬可是在内？”
士兵长道，“帝姬已歇下。明日将启程赶赴穿阳，面见耀襄帝。”
只是，那古锋军没有管他们是何身份，只是向后面说了什么。紧接着，黑夜里突然涌出了将近百余名古锋军人，将驿站团团围住。
“——你们这是做什么？！”
“奉国君之令，保护帝姬。”
玄甲军森然而力，兵力、人数俱远高于大昭。士兵长转头见到竹花在门口，让她立刻去通报公主。古锋军如此浩荡前来，不知是敌是友，不得不小心为上。
竹花应了一声，正要转头进去，却见到一个人影已立于屏风后，正整理着自己的袖摆。
——白凌霄已经沐浴更衣完了。
“何事喧嚣？”她问。
竹花匆匆走向屏风，“古锋军突然来了，把驿站围住，说是奉令保护……”
白凌霄冷笑，“保护？那就由他们保护罢。”
说话间，竹花已经绕过了屏风。
————
云脉山外，有一座以茶叶文明的小城，叫做白衫城。因为这座城特产一种叫做白衫的茶叶，每年春秋，都有许多茶商往来，商道昌隆。
因为战火，白衫城商路中断，近几年的白衫茶价格也翻倍增高。当古锋与大昭战火平息时，无数客商又争前恐后涌入城中，收购茶叶。
战火对这里的波及不算大，茶山依然如旧。
今天早上，白衫城中最有名的茶楼青龙居一如既往开张，因为是收购茶叶的季节，所以客人很多，茶博士也无暇去注意所有的客人。所以店家并不知道那几个人是何时到来的，唯有上前问询时，见到了他们的女主人。
这是五个人，一女四男。那女子看不准年纪，穿着一身水蓝色华裳，华美非常。不过身穿这样华服的女子，却没有什么首饰装点。说她是女主人，因为其他四个人无疑是侍奉她的，沏茶端杯，无微不至。
店家问她要什么茶时，女子没有回她，是她身边一名无须白胖的男侍回答的。要了最贵的玉白衫，几样小菜。
青龙居以玉白衫闻名天下，白衫茶黄金叶，这些茶叶近乎于与等重的纯金等价。
点了玉白衫，就能被请到二楼临风雅座。茶博士去请，那女子抬眼，问，“雅座可够大？”
“五位客人，那是足够宽大的。”
她的眼睛很大，下颌尖秀，可是那目光却有些近乎于死水的凝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够宽大就好。”她点头，“再备一盏茶。”
“再备一盏什么茶？”
“玉白衫。”她说，“我要等个客人。”
她语气云淡风轻，随着侍从上楼。茶博士还未来得及报上加单，就听见楼梯那传来一声，抬头一看，那女子险些在楼梯上绊倒，所幸被侍从扶住。
这等装扮气度的女子竟然会在楼梯上绊倒，十分少见。青龙居是天下名楼，风雅之处，素无喧哗。她这样一踉跄，木楼梯被踩出的声音整个大堂都听见了。
所有的客人都抬起头望向那里。
她很快站稳，面上一点尴尬神色都无，被侍从扶着继续走。
茶博士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去问了。
“这……那另一壶茶，是等贵客齐了，再沏？”
“半个时辰两刻后，那人就会来。”她道，“到时候再沏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