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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白马骑者(4)

“一定办成,一定办成,尊敬的总堤长大人,”老头子笑呵呵地回答,“这种烤鹅肉吃了准增加力气!是啊,感谢上帝,我精力一直挺健旺的!”说时他在屋子里环视了一遍,看豪克有没有在场,然后便神情庄重地补充道:“我希望上帝会保佑我再这么好好地干他一些年。”

“很好,亲爱的,”他的上司站起身来道,“让咱俩举起酒杯,祝您成功!”艾尔凯在旁边侍候他俩用早餐。当两只酒杯叮当一声碰在一起的时候,她偷偷笑着跑出了房门。随后,她从厨房端起一碗残渣剩菜,穿过马厩,来到大门外喂她的鸭和鸡。这当儿豪克正站在厩舍中,拿着一把草杈给那些因天气不佳被早早牵回来的奶牛上饲料。可是一见姑娘,他就把杈子插在了地上。

“怎么样,艾尔凯!”他问。姑娘停下来,点点头:“不错,豪克,可惜你刚才不在里边!”“是吗?为什么呢,艾尔凯?”“总堤长老爷夸奖了东家!”“夸奖东家?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我是说,夸奖了堤长!”年轻人的脸刷地一下通红。“我明白,”他说,“你还想讲什么!”

“可别脸红啊,豪克,总堤长夸奖的,正是你自己啊!”豪克望着姑娘淡然一笑。

“还有你呢,艾尔凯!”他说。可她摇摇头回答:

“不,豪克,当我一个人做他助手的时候,咱们不曾受过夸奖。我会的也不过是写写算算,而你却了解本来该堤长自个儿了解的外边的一切。是你把我变成了个无用的人!”

“这可不是我愿意的,艾尔凯,尤其对你,”豪克怯生生地说,同时把一个牛脑袋从面前推开,“来,红花,会让你吃够的,只是别连草杈都给我一起吞下去!”

“你千万别以为,豪克,我因此有什么不高兴,”姑娘想了想说,“这本来就是男人的事嘛!”

听了这话,小伙子突然向她伸出手来说:“敢拍拍手吗,艾尔凯?”姑娘的脸一下子绯红了。“干吗呢?我又没有撒谎!”她说。

豪克正想回答,可她已经跑出圈门,豪克手握草杈呆呆站着,只听见门外一下子腾起一片咯咯咯嘎嘎嘎的鸡鸭乱叫声。

在豪克当上长工后的第三年冬天,一月里人们庆祝一个在当地叫做“踩冰日”的节气。海风住了好些天,持续的严寒把一小块一小块土地间的塘沼和水沟都冻结起来,使堤内的地变成了水晶似的又硬又光的一大片,正好可以当滚球场。接着又轻轻刮了一天一夜东北风,这下就算万事齐备啦!去年,住在沼泽地东边坡地上的教堂村的人得了胜,今年接受邀请准备再来比个高低。参加比赛的双方各派出九名赛手,并且已从中推选出一位领队和几名联络员。所谓联络员的任务,就是在比赛发生争执时与对方办交涉,因此总得选那些精于此道的人来充当,尤其喜欢选那种头脑既机灵又能说会道的小伙子。堤长家的那个大长工奥勒·彼得斯,他就算这种人中的头一个。

“弟兄们只管豁出命去扔,”他说,“耍嘴皮子咱不当回事儿!”临比赛的头天晚上,一伙选手聚在坡上小酒馆的厢房里,讨论决定是否接收几个最后才来申请参加比赛的人。在这几个人当中也有豪克。虽然豪克对自己的扔球技术很有信心,一开始却没有打算参加,他担心在队里地位显赫的奥勒·彼得斯会使自己遭到拒绝。他不愿意去碰这个钉子,可艾尔凯偏偏在最后一刻使他改变了主意。

“他不敢这么干,豪克,”姑娘劝他说,“他只是个打短工的儿子,你父亲却有牛有马,而且是全村最聪明的人!”

“可是,他要真这么干了呢?”姑娘嫣然一笑,用她那黑黑的眼睛望着豪克。

“那,他晚上想请东家小姐跳舞时就得当心点儿!”她回答。这一来,豪克才勇敢地冲她点了点头。

眼下一群想参加比赛的年轻人正站在教区小酒馆的门外,眼睛瞅着旁边耸立着的石砌教堂的塔尖,脚冻得不住地在地上踢踏。牧师养的鸽子不像夏天可以到地里找吃的,此刻都成群地从养活它们的农家仓房和草堆中飞回来,钻到了塔顶下的窝里。在西边的海面上,抹着一片金色的夕照。

“明天的天气会好的!”小伙子中的一个说,同时很快地踱起步来,“可真冷!真冷!”

另一个小伙子看见鸽子都归巢了,便忍不住走进屋去,把耳朵贴在厢房的门上偷听,这当口从房里正传出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堤长家的小长工也挤到了他身边。

“听,豪克,”小伙子对他说,“他们正在争论你哩!”接着,他俩便清清楚楚地听见奥勒·彼得斯扯开尖厉的嗓子嚷道:

“不行,小长工这样的娃娃绝不能吸收!”“来,”小伙子拽着豪克的衣袖,把他拉得靠在门上,咬着耳朵说,“你在这儿可以听清楚,他们对你有多高的估价!”可豪克却挣脱身子,重新退到房中,大声说:“人家把咱们关在门外,就是不让咱们听嘛!”在大门外站着的另一个小伙子迎着豪克,对他讲:“我怕我的事情很不妙哩,我还不到十八岁。他们要是不让交洗礼证就好了!

你,豪克,你的大长工准保把你给剔掉!”“是的,剔掉了!”豪克怒吼一声,飞起一脚把路上的一块石头踢得老远,“不参加就不参加!”这时房间里吵得更加厉害,可接着便慢慢安静下来,站在屋外的小伙子又听见绕过教堂塔尖轻轻吹来的东北风的啸声。那个在门上偷听的人出来了。十八岁的小年轻赶紧问他:

“谁被吸收了?”“这个!”他指着豪克说,“奥勒·彼得斯想把他说成个小娃娃,不够格,可其他所有人都反对。耶斯·汉森讲,他爸爸有牲口有地。‘不错,有地,’奥勒·彼得斯反驳说,‘可是只用十三辆小车就可以推走。’临了,奥勒·亨森就站起来吼道:‘你们都静一静!我问你们,谁是咱村里最了不起的人,你们说说看!’这一下大伙儿全不吭声了,都像在动脑筋,随后一个声音嚷道:‘还不是堤长呗!’接着其他许多声音也跟着嚷起来:‘就是嘛,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堤长!’——‘那么,谁又是堤长呢?’奥勒·亨森又大声问,‘你们可得好好想想啊!’——这当儿,有谁突然哧哧地笑了起来,接着又有个人跟着笑了,最后闹了个哄堂大笑。‘喏,那就请他进来吧,’奥勒·亨森说,‘你们总不打算给堤长吃闭门羹吧!’我想,他们这会儿一定还在笑,可奥勒·彼得斯的声音却听不见了!”小伙子结束了自己的报告。

就在同一瞬间,屋里的厢房门猛地拉开了。“豪克!豪克·海因!”一个愉快的喊声传到了寒冷的夜空中。

豪克随即大步走进屋中,此刻,他关心的不再是谁是堤长这个问题。他脑子里翻腾起伏的思绪,恐怕在当时是谁也不会了解的。

——过了一会儿,在快走近东家住宅的时候,豪克看见艾尔凯一个人站在坡脚下。月亮已经升起,把它的光辉洒遍了蒙着一层白霜的广阔原野。

“是你吗,艾尔凯?”小伙子问。姑娘点点头,立刻打听:“情况怎么样?他没敢吧?”“他才不敢!”

“喏,后来呢?”“成,艾尔凯,明儿个我可以参加!”“晚安,豪克!”姑娘轻盈地跑上土丘,消失在房中。豪克慢慢地跟着走了上去。

第二天下午,大堤东边宽广平展的野地上挤着黑压压一大片人群。人群一会儿静悄悄地站着不动,一会儿——当人丛中扔出来的木球两次滚过已被中午的太阳揭去白霜的地面以后——又一窝蜂朝着球滚动的方向拥去,渐渐离身后那些低矮的长条形村舍越来越远了。双方的选手都站在场地中央,四周围着在附近一带居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了年纪的男人们穿着长袍,嘴里多半叼着根短烟袋,神色怪严肃的;妇女们包着头巾,穿着短袄,拖娃带崽的有的是。午后的斜阳透过细瘦稀疏的芦苇丛,照在人们身后结着冰的水沟里,反射出亮晶晶的闪光。天气冷得要命,可比赛却进行得很紧张,所有人的眼睛都紧跟着那飞快滚动的木球移动,要知道今天全村的荣誉都系挂在它身上啊。双方的联络员各自手执带铁尖头的木棍,沼地村的棍子是白色的,教堂村的是黑色的。在球停住不再滚动的地方,联络员便插上棍子作为标记。与此同时,人丛中要么发出一片低声的赞叹,要么从对方的人口里响起阵阵讪笑。谁的木球首先滚到终点,他就为本队赢得了比赛的胜利。

人们很少讲话,只有当扔出一个特别好的球时,年轻的男女观众才会欢呼起来,老年人中也许有谁从嘴里拔出烟斗,用它敲敲扔了好球的小伙子的肩膀,说几句夸奖的话,诸如:“好样儿的,正如查哈里阿斯所说,你这一扔可以把老婆都扔出窗外去!”——或者:“你爸爸从前也扔得这么棒!愿上帝让他获得永生!”等等。

豪克扔第一次时运气不佳,在他甩开手臂,正要把球送出去的一刹那,太阳从一直遮住它的云层中突然探出头来,把强烈的光线直射到他眼睛上。木球没有滚出多远,就停在了水沟上的冰凌前。

“不算数!不算数!重新扔过,豪克!”本队的同伴对他嚷。可对方的联络员跳出来表示反对:“怎么不算数!扔了就扔了嘛!”

“奥勒!奥勒·彼得斯!”沼地村的小伙子们齐声叫起来,“奥勒在哪儿?见鬼,他藏到哪儿去了啊?”

可奥勒就在跟前。只听他道:“嚷嚷什么!嚷嚷什么!豪克出问题了吧!我早料到啦不是?”“咦,什么话!豪克一定得重扔,让咱们瞧瞧,看你那张嘴到底有多厉害!”“咱这张嘴可管用啦!”奥勒大声回答,然后朝教堂村的联络员走去,东拉西扯地说开了。只不过,他的话一点儿不像平日似的有针有刺,咄咄逼人。艾尔凯皱着眉头站在他旁边,一双眼睛愤怒地瞪着他,只是她一句话也插不上,对于比赛,妇女们毫无发言权。

“你这叫乱弹琴呢,”对方的联络员冲奥勒嚷,“你大概神经不正常吧!什么太阳、月亮,还有星星,它们对咱们可都一个样,而且一直在天上嘛!自己扔得糟糕,扔糟糕了的全得算数!”

他俩又这么胡扯了一会儿。最后,由领头的作出裁决:豪克不得重扔。“继续加油啊!”教堂村的选手们欢呼,他们的联络员从地里拔出了黑木棍,被叫到号码的选手走到那个位置上,继续把球向前扔去。奥勒为看清比赛的情形,不得不打艾尔凯跟前经过。她趁机在他耳边嘀咕说:

“你今天这是向着谁呀,竟跟丢了魂儿似的?”一听这话,奥勒顿时满脸恼怒,瞪着她愤愤地说:“向着你呗!你不也神魂颠倒了吗?”“滚!我认识你,奥勒·彼得斯!”姑娘昂了昂头,答道。可那家伙把脸一转,装作没有听见。

比赛继续进行,黑白两根棍子交替着不断向前挪动。轮到豪克扔第二次时,他的球一下子滚得老远老远,那只刷上白灰当做终点的大木桶已经清晰可见。如今他已长成个结实有力的小伙子,再说从前当娃娃的时候,他不是每天都练习算算术和扔石块嘛。

“嗬嗬,豪克,”人群中有谁喊道,“真不赖,就像天使长米歇尔亲自扔的似的!”

一位老大娘提着烤饼和烧酒挤过人群,来到他跟前,斟了满满一杯酒敬给他。“来,”她说,“咱俩和好吧!你今天的表现比上次捏死我那老猫好得多啊。”豪克仔细一瞧,认出是特琳·杨斯。“谢谢,老妈妈,”他说,“可我不会喝这个!”说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新银币来,塞在老大娘手中,“请收下并且自己把酒喝掉。特琳,这样子咱俩就算和好啦!”

“你说得有道理,豪克!”老婆婆一边回答,一边照他的话办,“有道理!对于我这么个老婆子来说,这样也许更好些。”

“你那些鸭子现在怎样了?”在她已挎着篮子转身走开以后,豪克又大声问她。她只是摇摇头,拍了一下手,没再转过脸来。

“很糟,很糟,豪克,水沟里头老鼠太多了。上帝保佑,得找另外的活路啊!”她一边念叨,一边挤进人群中,又兜售起她的烧酒和烤饼来。

太阳终于沉落到大堤后面,从下往上射起来道道紫红色霞光,不时的有一群乌鸦从坝顶上飞过。身子在一刹那间似乎变成了金色。黄昏降临了!沼泽地上的黑压压人群朝着大木桶的方向慢慢移动,离背后的黑色村舍越来越远了。这当儿,只要好好扔一下,木球就可以抵达目标。又轮到了沼地村的选手们这边,大伙儿推豪克去扔。

暮色中,在大堤投下来的阴影映衬下,那只刷着白灰的木桶显得分外清晰。“这回他们又得败在咱们手下啦!”教堂村的一名选手得意地说。他们比对手占先了至少五步。

被叫到号码的豪克从人群中走出来。他身材瘦长,在典型的佛里斯兰人的长脸上,一双灰色的眼睛直视前方,往下垂着的手中握着木球。就在这当口,他在耳边听见了奥勒·彼得斯那刺耳的声音:

“这目标也许太大了吧,要不要把它换成一只灰色的瓦罐子?”

豪克转过身来狠狠地瞪着他:“我这是为咱沼地村扔!”他说,“可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啊?”“我想我也是沼地村的,而你大概只为艾尔凯·福尔克尔兹那小妞儿扔吧!”“滚开!”豪克吼了一声,重又站好架势。谁知奥勒这家伙却把脑袋向他逼得更近了。可冷不防,还在豪克本人作出反应之前,从背后就伸过来一只手,抓着这个死皮赖脸的家伙猛地一拽,拽了他一个踉跄,逗得同村的小伙子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这只手并不粗大,豪克回过头来一瞅,看见艾尔凯正在他身后整理衣袖,通红的小脸上一双浓眉紧紧地拧在一起。

霎时间,豪克的胳膊像钢浇铁铸似的有了力量,他微弯下身子,把木球在手中掂了几掂,然后猛一挥臂——两方的观众中一派死寂,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飞行的木球,可以听见它划过空气时发出的吱儿吱儿声。突然,在离投掷点很远很远的前方,一群从堤上飞来的惊叫着的银白色海鸥遮住了它。但也就在这一瞬间,人们听见远处的木桶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

“乌拉!豪克乌拉!”沼地村的人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人群中七嘴八舌地嚷着:“豪克!豪克·海因赢啦!”

大伙儿把胜利者团团围住,可他呢,却只伸出手去握他旁边的那只手。甚至当人们对他喊:“还站着干什么,豪克?你的球掉在桶里啦!”他也只是点点头,一步都不肯离开原地,直到他感到那只小手也紧紧握着他的手时,才说:

“你们讲得对,我想我确实胜利了!”人们接着都往回走,艾尔凯与豪克被挤开来,让人流卷着走上了通往教区酒馆的大路。在经过土丘上的堤长住宅时,他俩都从人流中溜了出来。艾尔凯走进自己的房间,豪克则站在屋后厩舍门前的高处,目送着慢慢向酒馆走去的人群。在那儿,布置有一间供大伙儿跳舞的屋子。夜色渐渐笼罩了广阔的原野,四周一片静寂,只在他身后的厩舍里时时传来牲口动弹的声音。一会儿,他觉得已从高地上的酒馆里传来竖笛的吹奏声。突然,他听见在屋子里的转角处有衣裙窸窣作响,接着,一阵轻捷坚定的脚步走下坡去,上了通往酒馆的大路。朦胧中,他看见一个远去的人影。是艾尔凯,是她也去跳舞啦!一股热血冲上豪克的脑袋,他是否应该追上她,跟她一块儿去呢?然而,在姑娘们面前豪克却不是英雄。他这么站在那儿考虑来考虑去,艾尔凯早在暮色中走得没有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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