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对付刚愎自用而又生性多疑的人,未尝不是一柄利刃。
“你何以会被当成刺客?”荣彦晞终于回归正题,扭头看着美姬依旧泛白的面色。
美姬顿了顿,面色有些迟疑,她欲言又止,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荣彦晞起身,翻身上了床,背对着美姬,“既然不想说那便不用说,若你觉得累便与我同床而眠。若你要走,门在那头,姑娘请便就是,恕不远送。”
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意套自己的话?美姬站在床沿,看着紧闭双眸的荣彦晞。容颜绝色,性子却如此刚烈。自己不过是救过她一次,她便甘愿以命相换,看着荣彦晞胳膊处的伤,美姬眼底的光寸寸柔和。
荣彦晞胳膊上的伤足以证明,她是用自己的伤口换来了解药。
邢昂岂是好对付的。
“你可曾想过,若邢昂不信你,你也会中毒而死。”美姬踌躇,冲着她的背影轻幽开口。
“既然我要救你,便不会想那么多。何况,没有把握的事情,我是断不会去做。”她还没有救出秦风幕,岂会轻易赴死。
美姬的眉睫闪烁了一下,“你是个好人。”
荣彦晞察觉到美姬的语气有些低沉,睁眼坐了起来,“那你是什么人?”
唇角扯出一丝凉薄的笑意,美姬缓缓转过身去,明灭不定的烛火将她的背影拉得颀长。荣彦晞看不清她的容颜,却能感受到她漫无边际涌现的悲凉。
她幽然轻启薄唇,回眸却双目含泪,“天涯孤身人。”
“此话何意?”荣彦晞盯着她悲怆的脸,心里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悲凉。天涯孤身人,她又何尝不是呢?遥远的国度早已没有了她的亲人,如今在这里,她倒多了两个血肉相连的父兄。
到底幸或不幸,只有天知道。
美姬美丽的脸上,流连着隔世的哀伤,“我本书香门第,如花年华,遭逢灭门之祸。九族皆灭,独我侥幸逃出。”
“为什么?九族皆灭,是因为皇帝下旨?”荣彦晞不是傻子,何人能做到九族皆灭,那只有皇帝。只是书香门第,为何会遭此灭顶之灾?绝然有重大的原因,而且……跟美姬今夜的行动绝对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美姬嗤冷,“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冷哼两声,美姬脸上的表情变换得极为恐怖,带着愤恨的狰狞和扭曲,仿若恨不得将周边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荣彦晞盯着她微颤的身子,看着她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掌心鲜血淋漓。
可见,恨意之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美姬低狠的吐着冰冷的字眼,“因为趋之若鹜的财富,不惜荼毒生灵,不惜覆灭我满门上下一百八十二口。老弱妇孺,无一放过。”
羽睫微颤,荣彦晞陡然盯着美姬咬牙切齿的容脸,由衷的感受到来自一个女子的切肤之痛。满门诛灭,独剩一人,该是怎样的撕心裂肺,怎样的痛不欲生。
荣彦晞不能感受这样的痛,却能感觉到举目无亲的悲凉。
“偏是人命如草芥,殊不知富贵也不过浮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何以死这么多的人,值得吗?百年黄土,谁人不是粉身碎骨归故里,又有什么意义。”荣彦晞轻叹一声。可偏偏就是有这么多的人,愿意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屠戮万千。
金黄银白,当真如此重要吗?
此生,有人为财,有人为名,那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荣彦晞羽睫扬起,有种清浅的茫然。
美姬怔怔的望着荣彦晞,这样年纪的女子,竟然出口不凡,却道视富贵如浮云,可见心胸宽旷,绝非寻常女子。
不由的眼底生出几分敬佩,美姬点了头,“试问世间,又有几人能看着富国之财而无动于衷呢?”
“富国之财?”荣彦晞微微一怔,“何来这么多?”
美姬的眸色如月清冷,“传闻世间有一笔宝藏,只要得到藏宝图便能富可敌国。藏宝图便藏于我家,家破之前,父亲将藏宝图分别藏于几样物什之内。如今,我便要去寻回这几样东西,而后……”
“而后取出宝藏?”荣彦晞一顿。
“不!”美姬的眸色骤然变得可怕,“我要让这些人这辈子都休想得到一分一毫。”
荣彦晞略带不敢置信的望着美姬,“你要毁了藏宝图?”语罢,唇角露出几分赞许的笑意,“此事倒是兴致,让人迷梦破碎,却也能幡然醒悟,自此不再沉迷虚妄之中。倒是件不错的大好事!”
美姬看着她,言行举止竟丝毫不受束缚,便是任意却不妄为,本性善良却不羁手段。那一刻,美姬的唇角溢出浅浅的笑靥,“你也不问我,藏宝图在哪?你可知多少人想要知道,却无从得知。”
“何必问,既非我意,我又何必淌这趟混水。你们且去争什么宝藏,我倒乐的逍遥自在。”荣彦晞躺回床榻,“好生歇着吧,横竖你是出不去,也不消留一晚。待风声稍懈,你再寻个机会。”
没奈何的点头,美姬侧身躺在荣彦晞身边,“你到底是谁?”
她扭头看了美姬一眼,清浅一笑,“彦晞。”
美姬莞尔,“谢谢。”
也不消多问,世间无名无姓的人多了去,世间各自背负秘密的人,也不计其数。相识相交便算一种缘分,也不需计较。谁能知道,来日是敌是友?!
直到清晨将至,左相府的搜查行动才算彻底结束,找不到人,自然只好作罢。奇怪的是,竟也无人找上荣彦晞的麻烦。按邢昂的性子,必得挨个房间的搜查,竟然放过了她的房间。荣彦晞深觉怪异,却也庆幸躲开一劫。
一大早,外阁便忙碌开来,婢女们一波接一波的进来,荣彦晞坐在床沿,直到外头的人全部撤离,这才起身漫步走到外阁。
锦衣玉服,精致糕点,珠钗步摇……
邢昂是恨不能让她包金包银?
荣彦晞微微凝眉,却见美姬从内阁掀开帘子一瘸一拐的走出来,“看样子,他对你很上心。我从未见他如此用心待一个女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见美姬眼底的光有一闪即逝的黯淡。
心里愣了一下,荣彦晞眉睫微扬,“君非良人,何以栖枝?”
“那他呢?”美姬悠然请问。
“谁?”荣彦晞心知肚明,却又不肯承认。
美姬笑了笑,“自然是你家公子。你们郎才女貌,世间再无如此般配的璧人了。”
眸中月华微敛,荣彦晞笑得惨淡,“好了,不说这些。邢昂送这些过来必有用意,你且自寻出路,而我……”她不说话,沉默良久才继续道,“只能如他所愿。”
秦风幕的命,如今还捏在邢昂手中,她岂敢大意。
美姬不知道秦风幕之事,自然不明所以,但也不好多问荣彦晞留下的原因。左不过大家都是有目的为之,各为各的命,各行各的路。
微微颔首,美姬的指尖拂过桌案上千金一匹的流云浮光锦缎,“这些东西若然穿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语罢,她也不再开口,顾自走回内阁去。
荣彦晞看着美姬的背影,微微一怔。
嫩黄色绣淡粉色蔷薇花纹的广袖流仙裙,真丝缀琉璃石腰束盈盈一握,倍显婀娜多姿。弯眉懒画,眸色流光婉转,眉睫凤羽轻扬,绛唇不点而朱。发丝轻挽,步摇摇曳生姿,眉心花钿如蔷薇绽放。
她如他所愿,做他掌心棋子。
只为那个身陷牢狱的男子,给他一条活下去的生机。
拉开门,荣彦晞走到阳光下,随手合上房门。却在关门的瞬间,深吸一口气。三天?他的命只有三天!
昂起头,她华丽转身,抬头望着外头明媚的阳光。
金色的光落在她微微扬起的面颊上,泛着剔透的晶莹光泽。美眸微合,羽睫微垂,红唇微抿,道是蒹葭却为谁璀璨了流年?
邢昂站在不远处的回廊尽处看她,毫无表情的脸上,有着与世隔绝的清丽脱俗。无悲无喜,无喜无嗔。
多少女子,为这一身富贵,甘愿飞蛾扑火,但在她眼中却弃如敝屣,仿若丝毫不曾入过她的眼。正是这份气度与傲气,让邢昂忽然有一种极力征服的欲念。
看见不远处的邢昂,荣彦晞敛了眉走过去,面色平静从容。她一步一顿的走到他面前,羽睫微微垂下,遮去眼底的精芒,“说吧,要我做什么?”
她便是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想要带秦风幕走?
邢昂的眸子骤然凝起,眸色阴冷至绝,“你不后悔?”
“你觉得我有机会后悔?”她反唇相讥。
深吸一口气,邢昂避开她的眼神,桀骜的昂起头,“跟我走。”
“去哪?”荣彦晞看着他快步离开的背影,不肯挪动脚步。
他转身,唇角冷蔑,“抱月居。”
心头咯噔一下,荣彦晞陡然扬眉,“去抱月居做什么?你要我……”
“放心,用聚贤庄换来的美人,岂能白白便宜那帮肉犊子。”邢昂突然拽起她的手,大步流星朝外头走去。
他不怕她逃走,因为秦风幕还在他手中。就算聚贤庄敢上门挑衅,也是投鼠忌器,没有秦风幕确切的关押位置,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然荣彦晞所想却不是邢昂这般,她想着的是抱月居的花魁如今就在自己的房中,而且受了伤。邢昂若然去了抱月居,势必会发现其中疑点,到那时……美姬便是死路一条。她不信邢昂长情,就算美姬与邢昂有那么一层关系,不见得邢昂就能网开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