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那个老汉的家。老汉跛着脚正出门喂鸡鸭,抬头看见程可帷,吃了一惊,慌忙放下手里的食盆手忙脚乱地连声说:“程……程书记,你这是……你这大领导……大过年的来我这……破房子里……这,这……”
程可帷笑着拉过他的手,说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过来给老人家拜个年。老汉回身喊出儿子儿媳,拉着程可帷两人往屋里走。老汉的儿子长得魁梧剽悍,是个渔民,冬天不出海,便窝在家里;儿媳妇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儿,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娃。一家人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坐在炕沿上,程可帷和丁忠阳仔细听着一家人介绍拆迁的事,心里对事件过程都更有谱了。老汉儿子气愤地说,自己是在海上打渔的,几个养船的哥们儿都住在这海边,移迁到山里,不光生活不方便,而且出海也要多跑不少路,何况本来盼着小区建成后一家人能吃上商品粮,谁知政府变卦不说,反倒把人往山里赶,哪有这个道理?
从老汉家出来,程可帷一直沉默着。他意识到问题不是那么简单。这么大一片开发面积,土地用项调整和设计变更,绝非腾鳌集团自己就能做到,只有政府部门才有这个权力。而政府部门的权力,说到家,还得匡彬点头。可是匡彬从来不曾向自己介绍过这个情况。想想最初还为这样大一个工程而高兴,现在看,如果处置不当,很可能又要像外贸公司改制那样引起动荡,那可就不好向省委交代了。
正在这时,丁忠阳的手机响了,接听后,他向程可帷报告说,市委值班室接到省里通知,明天向省长要来检查工作。
13
和丁忠阳分手后,程可帷想起早晨蓝梦瑛发的那条短信,便给她回了个电话。响了一阵,蓝梦瑛才接听,电话里很嘈杂,还有一群孩子唧唧喳喳的声音。蓝梦瑛的声音很轻松,一点没有拘束地说,她正在市少年宫,和一群爱心妈妈在一起,程书记如果有兴致,是不是能在“百忙当中”亲自光临看一看呀?
程可帷不知道她搞的是什么名堂,但却被她的欢快情绪所感染,想想正好没有什么事了,便吩咐司机把自己送到市少年宫。
市少年宫位于团市委和市青联院子里,是一座老式红楼。一个很大的排练室里,十多个一两岁到四五岁不等的孩子正吵着闹着抢夺玩具。蓝梦瑛见程可帷到了,笑盈盈地迎上来。这一个多月来,程可帷还是头一次看到她这样开心,不由得令他错以为又回到几年前两人在一起打交道那段日子里。她把一个珠圆玉润的年轻女孩儿介绍给程可帷,说她叫亭亭,是负责照管这群孩子的义工。意外的是,程可帷见到尹七七也在场,她腼腆地说自己是来给焉雨亭帮忙的。那边窗下还站着好多年轻女人,听说来人是市委书记,都显得有些拘谨。程可帷和蔼地与她们点头致意。
蓝梦瑛介绍说,这些孩子都是孤儿或弃婴,被乡下一位老八路收养着,亭亭放弃了自己的白领工作,自愿帮助老八路照料这些孩子。听说这件事后,她在报上作了报道,这几位年轻妈妈便主动提出来认养这些孩子,周末或节假日把他们领回家过一过家庭生活,为的就是要让他们多少体验一下家的温暖,帮助他们一点点融入社会。
“很好嘛,这样的慈善举动应该大力提倡,你们的好心、热心、善心应该得到政府和社会的承认,也应该得到回报。”程可帷对那些爱心妈妈们说,“过后我和民政部门打打招呼,给你们提供点经济上的支持。这种事,要鼓励社会各界和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一旁的焉雨亭激动得小脸绯红,没料到程可帷扭头看着她,特地夸奖道:“能像你这样放着大城市的舒适工作不要,心甘情愿地到农村当志愿者,非常了不起!梦瑛,你们报纸应该大力宣传这样的典型人物和典型事迹呀!”
不一会儿,爱心妈妈们分别把十多个孩子领走了,焉雨亭与她们约好后天傍黑回到这里相聚,届时七七姐会找车送他们回鲸口村。几个人往外走时,焉雨亭说要到新华书店买点儿童护理方面的书籍,让尹七七陪自己去,尹七七告诉她说舅舅过生日,自己得赶回去,先把你送到书店吧。说着发动了保时捷车。看程可帷与蓝梦瑛边走边聊,很亲热的样子,她心里打了个问号,因为早晨一打照面,她就感觉这个漂亮记者很像那天晚上在宾馆看到的与纪主任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但那天她围的是一条围巾而今天却是戴着一顶帽子。
蓝梦瑛坐进程可帷的车里。程可帷建议到海边转一转。蓝梦瑛摇头,说:“我一大早就出来,连早饭都没吃上,现在已经中午了,你这大书记就不能请我一顿呀!好歹我是替滨州市做宣传呢,权当是慰劳了。”
程可帷笑道:“慰劳倒是应当的,那你选地方吧!”
“‘酒吧走廊’新开了一家上岛咖啡,很有格调,老板是台湾来的,昨天我还去采访了呢,不然咱们去那里坐一坐?”蓝梦瑛建议。
程可帷略一迟疑,作为一市首脑,出入那样的地方似乎不妥,但想想不过是喝杯咖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答应了。司机见他没反对,便启动了汽车。
程可帷侧过脸打量着蓝梦瑛。她穿了一件款式活泼的紫色紧腰中褛,颈上松松地围着一条雪白的丝巾,领口别着一枚黄湛湛的卡通马头胸花,那是她的属相,不管换上什么衣服,她都要戴着的。与往日不同的是,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软檐格呢帽。受伤后包扎头部剪掉的长发还没长起来,这顶女帽倒令她别添情致。蛋清般细腻的面颊还是那样红润,不像在医院那天那样苍白。看来她恢复得不错。
上岛咖啡是一家连锁店,在程可帷早先工作的那个城市早就有多家门面,滨州还是偏僻一些,今年才开张第一家。果然如蓝梦瑛所说,装修设计风格很时尚,服务也是上乘。优雅舒缓的钢琴曲中,服务小姐把两人领进一个小包间。说是程可帷请客,蓝梦瑛却反客为主地拿起菜谱。
蓝梦瑛给自己点了一盘煎牛排,两只蛋挞,一份炸薯条,给程可帷则要了一份单面煎蛋,一盘咸鱼鸡粒干煸饭,另叫了一份罗宋汤。程可帷心里忽地一热。这种酸甜口的佐餐汤是他的最爱,以前两人在一起吃西餐时,他总要叫上一份,而她还没忘记。
看出程可帷眼中溢出的温情,蓝梦瑛故作不在意地开玩笑说,你这农村出来的土包子,享不了洋人的福,还是吃点“中国特色”炒饭吧!
“说得是,我这把年纪的人,观念永远也跟不上你了!”程可帷别有深意地说。“再要瓶红酒吧!到这地方了,索性浪漫一回。”
蓝梦瑛唤回服务员,又点了一瓶张裕解百纳。
“别再拿什么观念说事儿!”蓝梦瑛显然听出了程可帷的潜台词,不客气地说,“这些年,你搪塞我的理由还少吗?”
程可帷语塞,暗自后悔不该把话题往这个敏感问题上扯。两人沉默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还做投资业务?”
蓝梦瑛漫应一声,没往下说。
蓝梦瑛当初与那个从事证券股票投资的经纪人结婚,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一种冲动,不能说没有报复程可帷的成分在里面。但蜜月未满,她就后悔了。那个婚前对她百般呵护恩爱异常的家伙,却是个极其势利的市侩。当初得知自己的恋人是市委书记曾经资助过的“希望女孩”,而且与市委书记一家过从甚密,他便使出浑身解数来表现自己,拼命讨得蓝梦瑛的欢心。但当得知蓝梦瑛与程可帷断了联系而且又离开那个城市后,他就变脸了。在他看来,自己娶进门的这个女人已经由潜力无限的绩优股一下子变成了垃圾股,不论是短线炒作还是长线持有都不会给自己带来高额回报。于是潜藏在他心底处的那份投机因子不断膨胀发酵,对蓝梦瑛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蓝梦瑛当然容忍不了他这样的小人心态,两人勉强对付了一年便以分手告终。但蓝梦瑛却不想让程可帷知道这些,所以只能选择回避。
两人边吃边谈。蓝梦瑛说了一个情况。几天前,市中心医院院长忽然把纪主任找到办公室,在场的还有市卫生局的领导。他们让纪主任详细回忆了当初抢救白逸尘的过程,并要求他把这个过程写成书面材料。纪主任说,以前已经写过了,在病历档案里有记载,但卫生局领导坚持要他在书面材料里再次确认,病人是因为注射胰岛素过量意外身故。
“这就很可疑。倘若不害怕重新复查,为什么要让纪主任重新写材料,而且还必须特别坚持这一条?”蓝梦瑛说。
程可帷也警觉起来。查清楚白逸尘死因,是他来滨州市上任时接受的附加任务。上级领导也不能肯定这其中一定就有问题,只是死者亲属提出疑问,本着对干部本人和家属负责的精神,必须有个正式答复,所以省委书记王景林把白逸尘女儿的申诉信批转给他,嘱咐他利用主政滨州的便利做好这件事。程可帷并没打算大张旗鼓地开展调查,一则新市委刚刚成立,不能在干部群众中造成不必要的思想混乱;二则那样做无异于是在怀疑前任地委行署领导工作失职,何况这件事很可能只是白逸尘女儿没有根据的胡乱猜疑,而其本身就是个捕风捉影的莫须有事件。但现在看来,问题可能并不那样简单。自己只安排刘廷新与纪主任接触,而且这种接触并没有声张,蓝梦瑛介入其中也是她本人一再要求的结果,除此之外,无论市委还是市政府,他向班子里任何人都没透露过。可是很显然,有人清楚了解纪主任和蓝梦瑛都与这项调查有关系,竟然盯住两人不放,还在匿名信里发出威胁;还有,又是谁安排市卫生局长来过问这件事,还要特地叮嘱他明确给这起死亡事件定性呢?前些天程可帷还认为,蓝梦瑛的车祸或许是个意外,但此刻听了她的话,他不再这样想了。
“你的怀疑有道理。”程可帷冷静地说,“假如有人对这件事表现得过于关心,那恰恰证明这种关心背后隐藏着玄机。可以断定,这起死亡事件如果确实有猫腻在里面,这种猫腻就会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所以我说,梦瑛,你一定要格外提高警惕,千万不要擅自活动,不管去做什么,去接触什么人,事先都要和刘秘书打招呼,更不能晚上一个人外出!记住了吗?”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口气也像是下命令。
蓝梦瑛点头,表示接受了,又说:“想想真是匪夷所思。一个堂堂专员,地市级领导干部,一呼百诺,威风八面,怎么会稀里糊涂地成为牺牲品?我还是怀疑白灵是不是神经有问题。因为这件事实在让人难于理解。假如真是有人背地里捣鬼,会是什么人呢?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也没想明白。”
“她女儿凭什么断定,爸爸是被人谋害的?谋害一个专员,得有条件哪!谁又有这样的机会呢?”蓝梦瑛像是自言自语。
是呵,谁能有这样的机会呢?程可帷也陷入沉思。
哈文昆过五十八岁生日。按习俗他过阴历。今年的阴历生日恰好赶在元旦这一天,于是在夫人张罗下,中午全家人在市中心的“天方楼”摆了一桌。天方楼是鲸鳍镇最有名气的伊斯兰风味酒店。就餐饮业的整体水平而言,全市几乎没有什么够得上品位的高档饭店,但回族小吃却很发达,大大小小的回民饭店遍及大街小巷,天方楼是其中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一家。这可能是借了地方主要领导是回民的光。哈文昆说自己不信回教,但并不妨碍他对本民族文化的宣传和弘扬,譬如前年新落成的伊斯兰教堂就很气派,至今仍是滨州市的地标性建筑。
一家人,哈文昆夫妇,公子哈苏莫,外甥女尹七七,还有秘书和保姆。事先哈夫人给匡彬打了电话,于是匡彬两口子早早也来到酒店;张嘉缑和姜大明闻讯,不经邀请便主动赶来了。哈文昆批评夫人,说自家人在一起吃顿便饭就罢了,何必惊动人家!夫人说,这是你下台后的第一个生日,更不能马马虎虎,让外人看笑话。哈文昆说,怎么叫下台呢?我现在还是人大主任嘛,妇人之见。
说归说,这几个部下到场,哈文昆还是很开心的。天方楼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精明伶俐,与哈文昆一家很熟,听说是哈书记的生日,自然安排得很上心,还特意献上一个寿桃型蛋糕。这餐寿宴吃得人人兴高采烈,气氛活跃。
家人和客人轮番向寿星佬敬酒,哈文昆高兴地来者不拒,以至于夫人不得不出面劝阻了。
“好好好,不喝了不喝了!夫人有令,下官不得不听呵!”看匡彬妻子起身敬酒,哈文昆学着京剧道白,做出一脸无奈状开玩笑说,“巧儿,这杯酒你替舅舅喝了吧!”
他把酒杯递给尹七七。
“瞧你,就能欺负巧儿!”哈夫人白他一眼,嗔道,“弟妹的酒,哪能叫孩子代喝。来,弟妹,嫂子和你喝一杯。”
这当儿,酒店女老板陪着石榴推门进来,石榴手里捧着一个大花篮,笑盈盈地说,于总听说哈书记做寿,特地委派她来祝贺,于总偶感风寒,不便出席,很表歉意。说罢自己把酒斟满,一口干掉,那份豪爽劲儿令满桌的人啧啧称赞。一旁的姜大明暗想,这“二毛子”果然是个辣妹,难怪腾鳌集团的员工人人怵她呢!
女老板敬酒后离去,石榴取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纯金老虎:
“这是于总特意为哈书记定做的,祝愿哈书记雄风不减,虎威依旧!”
哈文昆哈哈大笑道:“你们于总不愧是我的老朋友、老同事,还记得我是属虎的!却之不恭,受之有愧,那我就收下了,代我谢谢于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