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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在那个城市,蓝梦瑛是市委机关报的一个普通记者,程可帷是市委领导,按常理说,两人之间的距离使他们无法经常见面。可是,蓝梦瑛上班三个月后,便要求跑市直机关这个片,总编辑暗中得知她与程书记有这样一段渊源后,很痛快地答应了。那段时间,也是程可帷与妻子关系闹得最僵的日子,两人根本没有共同语言,除非不说话,一开口便是呛人的火药味儿,以至于极大地影响到程可帷的工作。已经懂事的女儿虽然听信妈妈挑唆也对蓝梦瑛有些看法,但看爸妈根本没有和好的希望,便对程可帷说,既然过不下去了,你们俩还不如好和好散。百般无奈,程可帷向妻子提出离婚,结果可想而知,妻子来了个破罐子破摔,到市委书记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状说自己的丈夫养了个小情人,想抛弃糟糠之妻。好在接近退休年龄的市委书记是个厚道人,也知道这十多年来程可帷资助贫困学生的来龙去脉,狠狠地把程夫人骂了一通,一场极可能影响程可帷仕途发展的家庭风波才被压下去。事后,市委书记劝程可帷还是忍耐忍耐,因为他已经向省里推荐他作为下任市委书记的人选,省委马上要来进行考核。

就这样,程可帷与妻子的关系一直处在“冷战”当中,女儿不在家,他也懒得回去住,大多时候是在办公室或市委招待所里过夜。妻子看出来丈夫提议离婚不是吓唬自己,也多少收敛了一些,不过却扬言说,想把老娘甩了另寻新欢?门儿也没有!老娘就是不离,拖也拖死你!看你有什么办法!

第一次看出程可帷夫妻间出现问题时,蓝梦瑛感到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难过,既为程叔叔抱屈,也对程夫人有一丝丝同情,甚至比程可帷的女儿还要害怕这个家庭因此而分崩离析,不过那个“母老虎”泼妇般的举动却彻底打破了她在两人之间的情感平衡,她感到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也正是自程可帷把她从车站送到宾馆的那个晚上开始,她对程可帷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她不再称他叔叔,写信时都不加抬头称呼,直到参加工作后,也只是在公开场合才以“程书记”相称。

那年过生日前两天,蓝梦瑛去市委采访程可帷主持的一个会议。会后,她不经邀请,径自来到程可帷的办公室,这时的程可帷已经是市委书记了,秘书刘廷新知道领导与这个女记者的关系,没加阻拦。

程可帷微笑着问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问题,蓝梦瑛调皮地说:

“会议的内容我都清楚了,明天头条消息见报。可是书记大人是不是也有没弄清楚的问题呀?”

程可帷没明白,迟疑地摇摇头。

“后天,后天是个什么日子呢?——我考考你。”

蓝梦瑛歪着头,一副娇俏可人的模样。

程可帷略一思忖,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你过生日,是吧?”

他应该知道自己的生日!从被选定作为希望工程受助者以后,她不止一次收到过他的生日礼物,只是上大学后,他才不再送了。所以,当程可帷说出这个日子时,蓝梦瑛心里猛然泛起一阵轻轻摇动的涟漪。

她的眼神变得格外温柔。

“我想让你给我买一件礼物。”她开门见山地说。

程可帷笑出声:“你这丫头,礼物当然是应该送的,可是不好自己开口讨吧?说吧,想要什么?”

蓝梦瑛却不觉难为情,很大方地说:“我可是二十五岁生日噢!我要你大大破费一笔——我要你给我买一部手机,一部最新款的三星手机!”

生日那天,蓝梦瑛恳求程可帷陪自己度过这个夏天的夜晚。程可帷犹豫有顷,答应了。她在自己租住的小屋里炒了几道菜,程可帷不胜酒力,她给他准备了一瓶度数很低的长白山甜红葡萄酒。两人边喝边聊,不知怎么地就把话题扯到婚姻家庭上,程可帷的情绪一下子变得低沉起来,话也少了,只是闷头喝酒。

“可帷。”蓝梦瑛这样叫他。程可帷像是不认识似的抬起头望着她。他以为她先喝醉了。

“别这样瞅着我,我没喝多。”蓝梦瑛拿过酒瓶,给自己斟满,“今天叫你来,并不单纯是给我过生日,我是想和你摊牌的。”

“摊牌?摊什么牌?”程可帷也有些酒劲上涌,不明所以地问。

就是那个晚上,蓝梦瑛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她要等着程可帷处理好家庭的麻烦事,待他办理离婚手续后,她要跟他。

“你胡说什么呢?”程可帷本来喝得有些晕乎乎的,但这一刻却清醒了,口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叫胡说?”蓝梦瑛也提高声音,尖刻地说,“难道你就甘心过着这种毫无爱情毫无亲情甚至毫无感情的日子吗?难道你就甘心把自己的后半生葬送在那个粗俗不堪一点教养也没有的女人身上吗?你为什么就不能跳出这个已经死亡的婚姻活棺材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呢?”

“你疯啦?”程可帷霍地站起身,往门外走去。蓝梦瑛猛然抱住他,脸贴在他背上,眼泪夺眶而出。

“可帷,你知道吗?”她的声音颤抖着,抽噎着说,“每当看到你在家里不开心,我这心里都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疼痛难忍,真恨不得一刀就把那个母老虎捅了!你是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全市的一把手,可是你过的日子却连一个普通百姓都不如,这是何苦呢?难道你要这样忍气吞声地过一辈子吗?”

“梦瑛,”程可帷嗓子也有些沙哑,“我谢谢你理解我,关心我,可是你要知道,正因为我是全市一把手,我才不能像你希望的那样做,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我的形象,更关系到市委的形象,甚至关系到党的形象。既然堕入这个炼狱,那我也只能默默承受,谁让我不是普通市民呢?”

蓝梦瑛放声大哭起来:“不!我受不了你这样!可帷,听你女儿的话,下决心吧!我早就想好了,不管你离婚的下场怎么样,即使因为这件事把你一撸到底,我也要跟你!我爱你,我早就深深地爱上你了!”

程可帷的眼睛也湿润了,听任蓝梦瑛在怀里痛哭不已,他心里翻江倒海般难以平静。虽然这个姑娘也是他所喜欢的,他却一直把她当成和自己女儿一样的孩子来对待。他没有料到,在她心中竟然会有这样一种情愫。这使他感到一阵心悸,同时也深深地被感动。从她的哭声中,程可帷忽然发现,其实生活并不是那样糟糕,至少这个比自己小了差不多二十岁的女孩子,还是理解自己的苦衷的。她所袒露的心愿,不正是每一个男人都向往和追求的吗?但是,他却不能像蓝梦瑛那样无所顾忌,那样我行我素。他是这个市的市委书记,全市有上百万双眼睛在时刻盯着他。他没有那么高的自由度。

“梦瑛,别哭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应该高兴才是。”程可帷扶蓝梦瑛坐回座位上,看着她慢慢擦拭眼角,故意用诙谐的口气说,“你叫我的名字,我可是亏大发了,知道我比你大多少岁吗?听话,还是叫我叔叔吧!”

“我不。”蓝梦瑛固执地摇头。

“白驹过隙啊!我已经年近半百了,你却是一朵花儿,才张开蓓蕾,好日子在后头呢!”

“我不管。我等着你,不管你什么时候离开她,我都等你。”蓝梦瑛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那天晚上,蓝梦瑛想留程可帷住下,程可帷坚决拒绝了。打那以后,几年中他们始终也没越过那道樊篱。

鲸鱼湾绵长的海岸线横亘东西,远离港口的鲸尾岭三道沟四面坡,原是一片丘陵地带,除了稀疏零散地住着一些渔户外,沿着起伏的山地全是大片的松林。这里是城乡结合部,平日里没有多少人来往,可是数年前腾鳌集团买下这块地皮后,于先鳌又投资修建了高等级公路,昔日荒凉的山沟里才逐渐热闹起来。腾鳌山庄是腾鳌集团的总部,外人极少能进到里面,于是岭上岭下都显得有些神秘,高大的围墙门禁森严,一进大门,迎面便是那座仿白宫形状的圆顶小楼。于先鳌的办公与起居处就在三楼正中那间也是椭圆形的大房间里。这是整个园区视线最好的一套房间,面对着鲸尾岭通向集团大门的公路,远远地还能看到海面上的点点帆影。

腾鳌集团是靠做对俄贸易起家的,外界传说于先鳌已经有十亿身家,但看他本人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谆谆长者,一副和蔼可亲的慈祥形象。此刻他刚刚用过早餐,正站在窗前把玩手中那两只硕大的核桃球。窗下的小广场上,矗立着一尊高高的不锈钢雕塑,那是一只昂首向上气势磅礴的巨鳌。据说鳌是龙的九个儿子之一,龙生九子各不同,鳌是龙头龟背麒麟尾的合体,一向被视为真命天子的化身,北京皇宫门前的华表上和太庙门口都有它的影子,甚至连女娲补天时也曾“断鳌足以立四极”,可见其地位的尊崇。渔民家庭出身的于先鳌打小随父亲出海时就迷信这种动物,后来在临海外贸公司当了几年业务员,下海单干后,自然也就把公司的名称与自己名字中的这个“鳌”字合二为一,连公司大楼也起名“鳌宫”,用来表达对事业“龙升鳌腾”般的祈求。

一大早哈苏莫打来电话,石榴抓起听筒,不客气地问他有什么事。哈苏莫非要于伯伯自己接。这两年来,除非必要,于先鳌已经很少亲自接听外人的电话,一应事务大都由石榴代为处理,他也有意要培养这个养女尽快独当一面,但这个电话他却不能不接,因为这是哈公子的电话,于公于私,他与哈家的关系都非同寻常。

“于伯伯,您不出去吧?我有事要找您,马上到您那里去,行吗?”

怎么能不行呢?于先鳌笑着说在鳌宫等着他,又关心地叮嘱他路上慢些开车,他知道那小子好玩飙车。

石榴蓝色的眸子里飘过一丝不满,嘟起嘴道:“嘴倒是甜!找你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想敲竹杠!”

房间里温度有些高,于先鳌解开白市布家居衫的领口纽绊,笑着责备石榴说:“女孩子呵,就是少见识,不像是做大事的样子。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拿得起放得下,不为一时一地的得失而上心,你就是学不会。”

“老爸,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都三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石榴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叫道,接上于先鳌的话茬说,“这半年,公司可是亏损经营呢,上次打点姓贾的出走,又花了一大笔,现在账面上没有多少活钱啦!”

“我心里有数。”于先鳌神情笃定地说着,手里却没停止转动,那两只用来调节指腕筋脉的核桃球相互摩擦,发出咔咔的响声。

不到四十分钟,哈苏莫的宝马X5便虎虎生风地开进山庄。一身名牌的公子哥手里摇着车钥匙,风度翩翩地出现在于先鳌面前,问过于伯伯好,他先拿石榴开涮了:

“几天没见面,石榴姐越发迷人了。于伯伯,您这民营企业养着这样一只金凤凰,多叫人家屈才呀!我若是外交部长啊,准把石榴姐外放去当驻俄罗斯大使,那时候呀,中俄关系肯定会是铁上加铁的!”

石榴给他用托盘端上一杯茶,顺势在他额头轻弹了一下:“贫嘴!今天早晨喝蜜水啦?”

于先鳌问候了哈苏莫的爸爸妈妈,然后转入正题,果然不出石榴所料,哈苏莫说想从于伯伯这儿临时串一笔钱,尹七七想买一台车,她自己看好雨燕了,可那是台小车,才七万来块钱,都是哈家的人,开出去也丢脸哪!所以自己想给她买一台稍好些的,车行里刚进了一台保时捷双门轿,要四十万,琥珀蓝色,特漂亮,送给七七姐开正合适。

“钱不是问题,可是你爸爸知道了,会同意吗?”于先鳌仰靠在沙发上,笑着问。

聪明的哈苏莫答道:“若是别人给买,老爷子肯定不会同意的,但要说是于伯伯资助的,老爸即使生气也不会拿我怎么样,是吧,石榴姐?”

“小鬼头!”石榴也笑了,戏谑道,“你这花心大少是不是看上你七七姐了?那么标致的美人儿,花上四十万,不多。”

“说什么呢?石榴姐,我生气了哦——七七是我姐呢。”哈苏莫居然红了脸,像是被人看穿了心事似的。石榴说:“瞧瞧,被我说中了吧?姐弟恋,现在时髦着呢!”

于先鳌打断石榴的调侃,说集团财务现在都由石榴掌管,这点子小事不须他这个董事长来定,让哈苏莫和石榴商量着办。石榴说,虽然现在公司资金紧张点儿,但事关哈公子能否赢得美人心,再困难也要办,成人之美嘛!于是她领着哈苏莫去转款。临出门,于先鳌对哈苏莫说,腾鳌集团收购外贸公司的事,市政府一直没最后拍板,这回来了新书记,恐怕要出麻烦,你回去问问哈书记,是不是应该催一催匡市长。哈苏莫痛快地答应了。

石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叫来财务总监,吩咐他给哈苏莫开了一张四十万元的承兑汇票。

“听着,把七七追到手了,可别忘记我这个大媒人哟!”石榴不怀好意地笑道,“只是我替七七委屈,你这花花公子,外面少不了拈花惹草的,迟早有一天会把人家一脚踹了的。”

“石榴姐,说真格的,你说七七她能不能看上我?”哈苏莫一本正经地问道,“我真的喜欢她,可是她对我却不感冒。”

“那你喜欢她什么?她是个农村姑娘,除了长得靓,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呀!”

“我也说不好,可我就是喜欢她,现在如果有几天见不到她,就想她。”哈苏莫认真地说。

石榴一眼不眨地望着哈苏莫,忽然发现这小伙子并不像想象中的贵公子那样滥情,心头不禁生发出几分柔软,良久,站起身来,像个长辈一样抚抚哈苏莫的头发,轻声说:

“女人是容易被感动的,只要你是真心对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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