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他不知道自己将会迎来命运大浩劫。
我也不知道。
我第一次遇见彼得·巴兰教授,是在当地的一所大专里。他在晚上教授社会学,每周一节课,授课对象都是“特别学生”。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比普通学生群体年龄要大,都利用业余时间攻读学位。他个子很高,姿态优雅,有一双我所见过最深邃的棕色眼睛。我喜爱他身体移动的优雅姿态,看得如痴如醉。我也被他深深的肤色和坏坏的模样给吸引住了,班级里的大部分女同学和一小部分男同学也和我一样。
他是个好老师,耐心又活泼。他的课本身就很有趣。当他讲到吉普赛家族,他们的游牧生活,以及留存至今的血统时,我格外地认真。其中有一些信息是正确的。我们并未在课上花过多时间讲述那个部分,教授对这部分内容似乎有些不舒服。
我们的学期大作业是一篇长达10页的论文,题目得从巴兰教授提供的列表中选。我选择了罗马尼亚吉普赛人的传统习俗。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从那时起,我便感觉到他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我被他迷住了——他双手的动作,他唇齿间的模样。我喜欢他皮肤的色泽和质地,他讲课时眼中闪烁着的激情。我无法专心于课堂内容,也完全不理会课后作业。
一天晚上我要走时,他把我留了下来。
“布伦娜,我能和你谈一谈吗?”
我正在收拾笔记和课本,看了眼钟表。
“不会花很久的。”他保证道。
“好吧,教授。”
班里其他的同学走出教室,他打手势让我走到他桌前。我手心全是汗,但我极力控制自己保持冷静,将课本抵在胸前。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样不对。我能感觉到这样不对。
“我就直说了。你这门课要挂了。你根本不做作业,如果你不把这门课当回事,我建议你还是退课吧。”他坐在桌子的一角,双手合拢。
我差点就笑出声来。这并非我所期待的,但这或许对我有利。我必须赢得他的信任;他必须觉得自己正逐渐赢得我的信任。
“我把这门课很当回事,巴兰教授。但我的工作占用了太多时间,没法跟上进度。”此刻他坐着,我们几乎四目相对。
“我真希望你能早点来找我,布伦娜。你有许多功课需要补,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抽出点时间来帮你赶上进度。”他显然领会了我的表情,立马说,“我们可以在图书馆见面,如果你方便的话。”
我不可以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定下每周二晚上见面。
约在晚上,因为我白天要工作。
约在晚上,因为他白天要睡觉。
晚上,我们肩并肩坐在图书馆内,讨论着很多东西。他很机敏,跟我讲了不少事情,但也留了更多言外之意。他一直在挑战我,逼迫我到极限。和巴兰教授在一起时,我学了许多东西,也了解到不少关于他的事情。社会学涉及到许多不同的领域:我们探讨风俗,探讨美的标准,探讨宗教在不同文化中的作用,我们探讨各个范围的内容。而从这个时候开始,他让我叫他彼得,但只能在课堂外这么叫。
我甚至都无法对自己承认,我多么期待每周的会面。他的聪慧和魅力如此动人。尽管我被指导过该如何抵挡这些不死之身的魅力,但依然措手不及。我试着回忆我的母亲因为他的同类而遭受的痛苦,我试着回忆自己所背负的控诉,但心中还是会唏嘘,哀叹自己不得不这样做。我甚至没有办法去问:“为什么是我?”因为我知道答案。
我们从不谈论家人,情感和过去。我们谁也不想涉及这些方面。我不能暴露自己的使命,而他也无法展露自己的真面目。除了这些,或许也因为我们都知道,彼此有太多难言之隐,我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不曾预料到的羁绊,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上次结果了的那个生物,和彼得完全不同。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也没有羁绊,只有他对血液的渴望,和我对复仇的渴望。
换句话来说,我和上一个吸血鬼并未坠入爱河。
周二,我们像往常一样碰面,他问我:“你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我有点惊讶,之前他似乎都不愿意和我讨论题目。我回答说:“目前进度有些落后,因为事情太多了。”
他抿了抿下嘴唇,不情愿地说:“你目前做了多少?”
“我研究了主要的家族脉络,以及十七世纪著名的‘罗马人’,也就是吉普赛家族的传统习俗。有关‘阿姆里塔’的血脉似乎有些争议,我无法找到近代的参考内容。你知道‘阿姆里塔’的传说吗?”
“我应该看到过,但不记得具体内容了。”
“据说‘阿姆里塔’有一些特质,有别于其他的血统。我看到说是什么‘他们血液中的毒素’。准确来说不是疾病,但我所参考的书中因为翻译的缘故,缺失了很多内容。”我可以看出来彼得对这个话题不是很舒服,但他在我说话时装作有一点兴趣,和我们之前讨论其他话题时的模样大相径庭。我继续说下去。
“很明显他们不同于其他人,就连同族的人都会避开他们。不知为什么,到20世纪中期这个血统就彻底消失了。一个人都没有留下,这让我很感兴趣?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似乎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不留任何痕迹。”
“传说是怎么讲的?”彼得问道。
“那个啊,就说他们对吸血鬼的招数免疫,要是有人离奇死去,他们便会被叫去确保死者不再复生。”我微笑道,“吉普赛人都很迷信,没错,这些行为是很可笑,但还是有意思,你不觉得吗?”
“你论文就写这个吗?”彼得表示怀疑。
“不是,论文的切入点是,吉普赛家族的游牧生活方式对其民族的失败有何影响。”
彼得又抿了抿下唇——我不禁遐想要是那唇贴在我的唇上,会是怎样的感受。危险,布伦妮!我听见妈妈的低语。
“这是你第一次写论文吗?格式上有什么问题吗?我很愿意帮你看一下笔记,给你提些建议。毕竟论文占50%的总成绩。”
“这么做不违反学术道德吗?毕竟你是这个班的教授。”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你说得没错。”他耸了耸肩,“我肯定你能完成这篇论文,但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没错,的确不多了。而你也是如此,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悲伤过。
我一直等待并为之努力的,终于在五月的一个晚上发生了。
一开始就像其他图书馆之夜一样。
我看见彼得走进门来,我得承认,自己的心跳快了些。我对他仍然很小心,但有时我感到自己内心充满了渴望,渴望至深,近乎心疼。
“噢,布伦娜。”他用深沉悦耳的嗓音说道。我从书本上抽回视线,望向他,装作惊讶并微笑。
“你好,彼得,坐吧。”我邀请道。
“不,今晚不行。我得和你讲一件事情。”
我保持礼貌,脸上露出感兴趣的样子,但我立刻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没事吧?”我望着他美丽而富含深意的双眼问道。
他交叉着修长的手指,清了清嗓子:“我希望你能陪我兜一兜风。”
我考虑了下他的邀请。我想答应,但同时又想拒绝。
他肯定从我脸上看出了挣扎,因为他说:“哦,布伦娜,你难道就不渴望放松一下自己吗?”
我一听到他用“渴望”这个词,便难以呼吸。要是他知道,现在一切就结束了。母亲的面孔是我脑中的一个鬼魂,但我的心想走不同的路。因为失去了母亲,我才想要复仇。我的血统迫切地想要复仇。我怎么知道,自己会爱上这个摧毁了我母亲的怪物?她的一生,特别是她的死,本应对我起到警示。
那天天很黑,我还小,橱柜后的藏身之处也很小。妈妈将我塞了进去,说了祷告词,亲了亲我的前额。她闻上去像玫瑰一样。
“我会把门锁上,布伦妮,但别害怕,很快,羊尾巴刷两下我就回来了。”她微笑道。平常她的胡言乱语总会让我微笑,但今晚我做不到。肯定出什么事了。
她抚摸了我丝绸般黑色的头发,用母语呢喃了几句。
“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妈妈别走。今晚别留我一人在这里。”我抓着她温暖的手指。她亲了我的每根手指。
“亲爱的,我必须得走了。我已经把能说的都说给你听了。”她把一条挂着小钥匙的银色项链挂在我脖子上,“呆这里直到天亮,亲爱的,要是我没回来的话,等到天亮再打开门。答应我。”
“我答应你,妈妈。”我的嗓子被泪水堵住了,她以前也出去过,但总是会回来的。今晚情况有些不同,让我的胃感到翻江倒海,心跳加速。“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她将我的小脸温柔地捧在手中,用古老的语言说道:“死亡为价,必承其重,这就是我们出生、活着的意义。我们是家族的复仇者。”
“让我和你一起走!”
“不,亲爱的。你要等很多年才行,你的训练才刚刚开始。最终那刻总会到来。”
“我害怕。”我再也忍不了眼泪了,泪水流下脸颊。
妈妈的语气变硬了。“不行,布伦妮,别哭。你是我的女儿,你很坚强。”她用手指擦干我的眼泪,叹道,“记住,天亮之后再出来。但我肯定会在那之前回来。”
她最后一次亲了亲我。
最后一次。
“跟我来吧,布伦娜,你不会后悔的。”他伸出手来,目光直视着我的双眼。我看见火焰,炽热以及承诺。我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禁不住在发抖。一丝微笑展露在他的嘴角,而这时,我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来吧。”他催促道。
为了这一刻,我期待和计划了近二十年,从我八岁的那晚后开始。关键时刻到了,我可以感受到命运的无常,从来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含义,也没有肯定的答案。
我将手放入他的掌中,他手指扣了起来。他的手很冷,很冷。
窗外,清冷的夜一一闪过,车内很温暖,但远不及他双眼看着我的炙热。
这份炙热一直盯着我。他开车像是专业车手,不费什么力气。我坐在乘客席,双手紧握放在大腿上。我听到母亲的低语,感觉到从头到脚的决心。我微笑着,直视彼得的双眼。短促的呼吸声出卖了他,我感觉到一丝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