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景区，我们在香港街买了些衣服，又在一家吴中面馆里吃了晚饭。
他把我送到楼下，说自己有点事，可能很晚回来。我没有问他干什么或者具体几点回来，我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都请记得，在这个世界的这栋楼里，有个人在为他担心。他拍着我的后背把我送到楼梯口，然后离开。
将将八点，睡觉太早。我打开电脑，随意浏览着文件夹里面的东西。
有一个文件夹没有属性名称，我有些好奇，便打开看了看。这是一个照片集，里面是他和他妻子的结婚照。
她妻子很漂亮，我是说那种少见的漂亮，尤其是穿婚纱的那张独照。她坐在船头，两边的莲蓬被风霜打成褐色，蓝灵灵的湖水一点都没有因为深秋而褪色，反而显得无比洁净，再配上她的白色装束，更显得典雅。她本来就有气质，眼睛里尽是对生活的渴望，眼角流露的幸福感似乎在对看相片的人说：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她的头发黑极了，甚至泛绿色，粉色的唇彩显得她如同一位天仙。最有趣的是她的眉毛，厚实感很明显，又略微带点弯曲。她的脖子细长，从头顶泄下来的纱布巧妙的停在脖子和锁骨之间，隐约透露着那串明晃晃的珍珠项链。
“为什么要分居呢？”我问自己。“难道他给他说了他不喜欢女人的事？不可能啊，他不是那种人，他不会随便乱说的。”我几次问自己都答不上一个合理的答案，所以也只好作罢。
我开始想象他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或许那是煎熬，又或许那是痛快，我不知道。但我肯定当事人绝对有自己的看法。我记得老王跟我讲过，他们之间仍然很友好，即使婚姻早已形同虚设，但彼此的理解能延续到今天依然难能可贵。有一瞬间我竟然会因为想象起他们曾经的花前月下或者卿卿我我而喜不自胜，对我而言，老王的幸福就是我开心的动力源泉。
不知不觉，已经夜里十一点，我突然犯困，我把原因归结为早上过度释放。于是匆匆收起电脑，准备睡觉。
夜，终究是夜。能让人解乏，也能让人继续惆怅。只要我闭上眼，我就会胡思乱想起老王的事情。我不敢保证他出去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困难，但我想八成是和那件事有关。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制动声，我一下子坐起来，潜意识里某种东西告诉我这是老王回来了。这次，我猜对了。几分钟后，门开了。
但一起进门的除了老王还有一位女士。这女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
今天，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毛衣，黑色的裤子像风筝一样裹在腿上，棕色的小皮鞋被快要拉在地上的裤腿遮了一大半。她染过头发，在灯光的映射下，那头发显得发红。不过这颜色能将她的皮肤衬的更加白皙。她本人比照片严肃一些，也更有女人味，我的意思是那种知性却又风骚的女人味。
“老王怎么了？”我见她扶着老王而老王低着头呼吸沉重所以才问。
“你就是小唐？”这是她跟我讲的第一句话。话语尾音满是苏州吴语的味道，那种轻佻的略带嘲弄的调调确实不怎么惹人喜欢。
我点头作答，同时下床帮她把老王安顿好。
老王喝酒了，满身酒气。裤子上，领口，还有袖子上都沾有吐过的渣痕。
“他这是怎么了？”我问。
她斜眼看了我一下，本来不打算回答，直到从洗手间洗完手出来后才说：“等他醒了问他自己。我先走了。”她背起自己的手提包，那包的正面大大写着几个英文字母：CHANEL。我认识那种品牌，我也知道想她这种女人要是没有那一类牌子的包或者鞋子做陪衬，一定会觉得立刻掉一个档次。她已经开门，又微微扭头对我说：“我跟你的事等日后再说。我会调查清楚的。”
她摔门而去，留下一串高跟鞋碰撞水泥地的声音。
我心想：去你妈的，你以为你你是谁啊。但骂完后，我更加痛苦。
我不懂为何痛苦，我只觉得跟别人怄气是我不擅长的。
再看老王，他早已熟睡。他软软地躺在床上，满身疲惫，甚至有些狼狈。我不敢想象为何会冒出狼狈这个词。我有些无法自控，我想摇醒他，我想对他说不要这样作践自己，这世上根本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没有喝不下的药。转念一想，他把自己喝成这样也许仅仅是因为工作需要，他要应酬，要为自己的工作扫清障碍，而那些障碍无非是酒杯里的残渣。
这一夜我几乎没怎么睡。我守在他跟前，不停地用毛巾为他擦拭嘴角吐出的秽物。他很乖，很配合我，每当我要求他不要侧睡时，他总是哼哼唧唧地转过来。
“老王啊，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到底有多少秘密？”我自言自语。
他似乎听得到我说的话，偶尔会喊两声“就这样，非常好”，我刚开始以为他在说梦话，后来一次，当我把湿毛巾放到他胸口的时候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并对我道谢。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的脖子酸痛，后脑勺涨得厉害。只不过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我知道一定是他早起，然后把我放上去的。
他已经离开，我看到洗手间的盆子里有他换下来的脏衣服。床头的书本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天别去上班了。我有事，早上没来得及做早饭给你。你下去买点吧。如果觉得无聊，观前街有家书店，你打的士过去，很方便。我经常去那家店里。
的确，读书是消灭无聊的最佳方式。我以前也会这么做，不用任何人提醒。但今天我不想去，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到公司了，我要告诉他喝酒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我没有吃早饭。出了小区，刚好有出租车经过。
“去哪里？”师傅问我。
“马运路，兴华科技园。”我回答。之后又加了一句：“麻烦您快点，我赶时间。”
车子飞了起来，我有些眩晕的感觉。窗外的马路在我视野中退后。我感觉这一路好远，以至于我连经过多少十字路口都记不得。
下了车，我快速奔去办公楼。我只求他还在办公室。
进门后我发现办公室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乌烟瘴气，同事们正在第一轮休息，小玲趴在桌子上看手机，吴秘书和前台小妖在交接工作，其他人有的聊天，有的看视频。这种类似幻觉的平静安详让我有些不适应，或者说不能立即适应。
“呦，不是说你今天不来的么？”吴秘书问我。同时向我走来。
“老板在哪？我有事问他。”
“你们俩昨天逛了一天，该说的都说完了吧？怎么？还有？”她的言语中句句带刺。
我望着她不知怎么衔接，最后只蹦出一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老板大清早说他他昨天带着自己的外甥去木渎了，怎么？你不会不认你舅舅吧？”
她说完后我竟然松了一口气，说实话我自己身败名裂完全无关紧要，但是他不一样，他不能因为我毁掉自己的名声和前途。还好，吴秘书不知道我和老王的另一层身份，也没有对我们的地下恋情刨根问底。
“哦，我找他有事，跟昨天没关系。”我结结巴巴。
她有些不耐烦，头也不抬，只随手指了一下里面的办公室。我刚要过去，就听到她跟前台小妖说：“妈的，狗仗人势的东西。”
我确实听到了，也确实想冲过去问她谁狗仗人势，我握了握拳头，咬着牙走到老王那里，在我看来，老王的事比我的事更严重更关切。
我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我轻声关门，面带微笑，我要让他知道我不仅吃了早饭，还和别人关系融洽，我更要让他看到我不是一个吃软饭的，所以没等他问我，我先问：“老板，今天什么任务？我保证有质有量。”
他的反应在我预料之内，眉头提到鬓角，嘴巴最大化张开，颧骨下斜，口仑匝肌缩成一团。“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
“我是来监督老板的。”我字正腔圆，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你没事吧？”他从桌子走过来伸手要摸我的额头。
我拦住他的手，对他说：“你觉得呢？好吧，不用你觉得，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在楼道找来拖把，水桶里放好水，拿起抹布，准备先大扫除一番。
“等等，等等。”他把我拉着坐到沙发上，又接着问：“我怎么觉得你今天不对劲。明明是我昨天喝醉了，怎么感觉你也被传染？”
借着他的话题，我回答：“你还知道自己喝醉了？快，老实说，你为什么昨天喝成那样？而且吐了一身？”
他放开之前拉我的手，回答：“不是讲过了么，有事。”
“是，我知道有事，什么事？”
“你，你别问了好吗？有些事你不知道最好。我不会让你为这些事烦恼的。”
“可是我已经很烦恼。除非你告诉我。”
“你怎么不听话呢？快，快回去，我跟他们说你今天身体不舒服不能上班，你这样让我很难堪的。”他开始站起来催促我回去。
“难堪？那你带着你爱人回来我就不难堪？”我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本来想掩饰我并没有吃醋也没有不爽，可是我暴露了。
他想了想，这过程中他的神情有些漂浮。之后他问我：“她说什么了？”没等我回答，他又自问自答：“这个疯女人，我都跟她讲好了不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她怎么这样？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提起失望，我觉得只有我配用这个词，而且恰到好处。对他喝酒，我失望，对他瞒我，我失望，对这间办公室，我失望，对这个老板，我失望。我把能忍到肚子里的全部塞进去，然后把不能忍受的放在手心，再将它们一巴掌打到我的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