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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泪珠缘(24)

刚掩着泪,忽叶赦房里疾声呼唤,听是圆圆的声音道:“哎吓!爷不好了,你们快来嗄。”连唤几声,这边婆子、丫头们房里才有人答应问是什么。听圆圆发急道:“快来嗄!爷不好了呢。”才听这边房里瑟瑟缩缩的起来了七八个丫头婆子,打着火一齐乱哄哄的闯将出来。小环躲避不及,早被一个老婆子看见。急声喊道:“阿吓!这,这,这不是杨姨娘么!”大家听说都打个寒噤,眼见一个影儿一晃向叶赦房里去了。众人知道不是好事,仗着人多,便一哄拥进叶赦房里。圆圆尚未着衣,忙把帐子一齐放下。婆子们听得铛的一下,猛抬头,见杨小环手里拿着根腰带子站在床前。大家都吓的疾叫不出,忽一转眼不见了。却从床里面钻出一个满身血红的人来。大家吃了一惊,细细一看却是圆圆。众人硬着胆子问:“是什么?”圆圆一句话也回不出,呃牙儿的挣出一句说:“爷不不好了。”丫头们当是小环索了命去,多不敢上前。还是老婆子们有些胆量,抢过去打开帐子一看,见床桌上摆着一盏洋灯,灯光下赤条条的睡着叶赦,口眼涡斜,四肢不收,像似死了的光景,因见褥子上搅的不成样儿,才知道不是真死。因都埋怨圆圆道:“哎吓!啧啧,这种事儿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喊人。真没见过局面的冒失鬼呢。”圆圆一面纽着衣襟道:“什么没见过局面,你们不瞧气也没有了吗。”婆子们听说又着了忙,七手八脚的向叶赦鼻孔边一探,果然没了气息,一个便捶床大哭起来,一个道:“不忙,气有呢,不过微微的了。”一个早赶着埋怨圆圆,一个道:“这会子你们还有工夫埋怨去,快,还不拿参汤子吊呢。”一个道:“是呢,是呢。快喊丫头们煎去。”丫头们早七张八嘴的答应了,哄着煎去。一会子便煎好了端着进来,婆子们忙帮着给叶赦灌下。不一时叶赦便渐渐回了转来,昏沉沉地叫声:“哎唷!”睁开眼一看,见满地下黑压压的站满了婆子丫头,都围在床前。灯光依然雪亮,枕畔不见了圆圆。因见自己一丝不着,出显显的觉得不好意思。想拉过一床被来遮盖,却不道没了气力,那手再也抬不起来。婆子们会意,忙替他盖上被道:“爷养养神呢!”叶赦红了脸掉过面去,婆子们才退下来。

看圆圆和美人儿似的,倚着椅背儿坐着软洋洋的作态。因都把冷话儿去埋怨圆圆道:“一个年轻轻的爷们,你好和他狂到这个地步!”圆圆不语。一个又道:“姑娘家贪玩的也有,要像你这样很的也真少有出见的了。”一个也道:“他往常当着咱们不畅意,今儿没人看管着,便索性拼了命了。”一个道:“要像这样的拼法,怕也拼不得几次儿呢。”圆圆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恼羞成怒起来,道:“你们没经过爷手自然不知道,爷到这个上哪里还顾人的死活吓。我早死过去了,爷……”说到爷字却有羞,止了。因整整衣服站起来想走,忽觉一阵冰冷的往小腿儿上直流下去。因皱皱眉儿暗暗的埋怨了声,便忍受着走向后房去。一个婆子道:“还躲去不陪着呢。”圆圆不理,却回到自己房里,向大床背后去转了转。出来换着下衣,净了手便向自己床沿上坐下。支颈儿出了会神,觉得身子还是云里雾里飘着似的,很想睡。因放不下心,仍又走到前房来。看叶赦已是昏迷迷睡熟了,鼻息很响。那些婆子知道不妨事,早散去了。还有几个见圆圆来了,便也散去。只叫小丫头宝宝和圆圆两个陪着。

圆圆因替叶赦盖好被儿,将洋灯捧出交宝宝吹熄了。便一手放下帐子,慢慢的走下地来,和宝宝同向方桌边坐下。宝宝只顾看圆圆的脸色,觉得比往常分外娇媚了许多,眉目间别具一种载情不起的态度。圆圆被他看的不好意思起来,适因困倦便一手靠在方桌上一兀头竟自睡熟了。宝宝唤他不应。听钟打了三下,外面静悄悄没一点儿人声。

此时正是十月下半月天气,朔风渐紧,那月色罩在窗上却朦朦胧胧的。忽一阵风来,那树上的叶子都萧萧缩缩落下地来,在回廊上走着响。宝宝本来胆小,看这光景,便坐不住站起来想走。觉得后面有什么跟着似的,因便头也不敢一回,仍复坐下。伸手推推圆圆。却正在好睡,哪里推的醒。侧耳听远远的打了四更三点,那叶赦的鼻息声却是尖魆魆的,好像鬼叫一般。忽又是一阵风,天井里瑟瑟缩缩的乱响。那风吹进窗子来,把灯吹得没一些儿光,绿莹莹的晃着。猛见灯影下站着一个人,吓了一身冷汗。定睛看时原来是自己的影儿在那里晃动。心里跳了几下,偶尔桌上摆着一本书想道:“不如看看书,挨到天明罢。”因便移过来看,却正是补磕头方成好事的一回。看了不觉满脸飞红,把一手抵着下脖子,眼波盈盈的看了一回便丢下了。心里想道:“这味儿我倒没尝过,几时请这位爷也这样的试试瞧。”

刚想的火热,忽一阵冷风吹进来,打了个寒噤,隐隐听得有人在窗外呜呜的哭。那风一阵冷似一阵的逼紧来,宝宝慌了。再听那哭声幽细的很,哭的甚是凄惨。细听却又没得了,满屋子都是一种阴惨气。忙推圆圆却又和死人一般,宝宝毛发俱栗,便再坐不住。站起来想走,猛见一个黑影儿在纱窗上映着。月色晃动宝宝又不敢走。忽叶赦在床里喊:“啊呀!不好了。”宝宝忙急步走到床前揭开帐子,见叶赦仰面睡着,白瞪着眼睛在那里急喊。宝宝只道是梦魇,忙推他,叶赦醒过来见是宝宝便道:“你陪我睡,我慌呢。”宝宝见他这样说,哪里还肯陪他睡,叶赦扯住他不放。猛一阵风来把灯吹熄了,窗纱上也没月色了。宝宝忙喊老婆子拿火来,却再喊不应,倒把圆圆喊醒了。圆圆睁眼看是黑漆漆的,昏了头倒摸到床上来。却刚摸着宝宝的头,宝宝一吓只当是鬼,要想喊却早噤住了,喊不出声。一昏头跌在叶赦身上,叶赦也当是鬼早吓死了。那圆圆因摸着宝宝的头发,陡觉毛茸茸的一个东西。也当是鬼,早吓的仆倒在地。这一声响,外面老婆子们吓醒。忙问:“什么响?”里面没人接应。知道坏事,忙走起七八个人都点了火拥着进来。见地下倒着一人,看是圆圆,面色嘴唇都青了,有几个便去救他。有几个早赶到床上来揭开帐门一看,见宝宝蓬着头倒在叶赦身上,叶赦眼珠儿都翻白了。几个人忙着救叶赦,拔头发掐唇中灌姜汤。有一点钟功夫见宝宝先醒了过来,一句话没得,只是发抖。一会子圆圆也醒了,只叶赦不醒过来。一干人慌了手脚,有老成的忙伸手去摸胸口见是温的。因赶着哺气。

半晌才见叶赦睁开眼来向众人一看,却呜呜咽咽哭起来道:“我好苦吓。”众人听声音不是叶赦的,宛然杨姨娘口气,知是小环附在身上了。因道:“姨娘,你总发个慈悲念儿,放他转来吧!”小环借着叶赦的口道:“他吓,你们不知道我原好好的一个人,他千方百计的诱我。我因他是老太太钟爱的,我不敢和他翻脸,但不依从他便了。前儿六月间他叫圆圆哄我到园里亭子上看鸳鸯去,我当是真的。谁知他怀着歹意,引我进了园子,便把园门反锁了去。”说到这里因指圆圆道:“他还拿那玩话儿逗我。我哪里知道到了池亭上便被这个歪缠住了。我要喊左右又没一个人,便被他强污了身子。以后又来厮缠,我因既有了事,也免不过又怕他老爷跟前唆我去。所以也只得勉强顺从他。哪知道我前儿刚午睡,他又使强。我回过念来悔恨绝了,夜间便寻只个自尽,可不是这畜生害了我呢。”说毕又呜呜咽咽哭起来。一众人都哀求着。忽厉声道:“今儿定不放过他!我天天把带子回在颈子上苦的彀了,也替我套几年去。”说着见叶赦伸起颈子耸起肩膀,两眼一翻把舌头直拖出来。大家慌了,都忙说:“姨娘这个使不得。”见叶赦早已喉间打个倒噎气,七孔流血死了,大家都哭起来,忙报上房去。

不一刻,见老太太和各位娘姨、两位小姐都赶进来。见叶赦已成这个样子,有些都看的害怕,不敢近身去。只老太太一人,跑到床边放声大哭一会。看他颈上青了一圈,大家都说是杨姨娘吊了去的。老太太也没得说,只恨着自己防闲不密。把各姨娘都狠狠的狐狸精、粉妖儿的骂了一顿。有的抱屈有的胆寒,都不敢则声。老太太本来是最疼叶赦的,这会子便给他好好成殓,又替他做法事超脱他。只恨杨小环,因便不许把他的材停在院子里。

择日出殡,宝珠却来吊奠,悲悲切切的哭了一场。见叶赦也死了,停着柩。因暗暗想道:“光景这会子有了替代,该投生去了,心里倒安放了许多。这日也不住夜,便回去了。背后少不得有人议论:有的说宝珠情重;有的说宝珠心热;有的说宝珠和小环定有来去的;有的说有意罢了,断断不至于怎么的。不知究竟怎样,且看下回。正是:

欲海竟成冤孽镜,阳台直接鬼门关。

§§§第三十三回

苦圆圆奉母质银簪

好宝宝瞒人赠金镯

却说叶赦死后,过了几日,太夫人才知道是被圆圆害的,便恨圆圆入髓。待处他的死,又怕罪过,便把圆圆赶出府去。只有随身衣服,把一私蓄都抄了去赏给别个丫头。那圆圆本来和管家任大贵有交情,这会子撵了出来,便去找任大贵。那任大贵原因他在府里权重,所以凑他的趣儿。他家里原有妻子很妒的,这会子便翻转脸皮不认他了。圆圆气个半死,也没得别法奈何他,便老着脸皮家去。他家本来是个小户,因过不得日子才把圆圆卖去作婢。他父亲早故了,只一个八十几岁又聋又盲的母亲,一个哥子倒是很好的,只家里穷,他念不成书,日里贩些水果挑往街上去卖,赚得百十文钱,便买了饭食来孝敬母亲。

这日圆圆回来,他哥子早挑着担子出去了没回,见母亲坐着,便喊了一声娘,他母亲听了半日,又认不出是谁,闭着眼睛问道:“谁喊我?”圆圆高声道:“是女儿圆圆呢。”见他母亲死睁着眼睛来看他却看不清,因道:“是圆圆么,圆圆在哪里?”圆圆走近身去,他母亲摸着他,便抽抽咽咽的道:“不想我还有见你的日子。”说着便大哭起来。

原来圆圆自十六岁进府里去,到今已是四年了,他母亲因他卖进府里去,便不得见面,日夜的哭,把双眼睛哭坏了。这会子说他回来了,可不又欢喜又悲伤。圆圆见这光景,也觉伤心,母女两个抱头大哭了一场。再看看屋子是小小的,上面也不是瓦,只盖着茅草,墙壁是泥做的,还坍塌了半截。向来高厅大厦住惯了的,这会子看着这个光景,越发凄凉起来。到午间肚里饿了,因想去做饭与他母亲吃,下去找了半日,却找不到一根柴,一颗米,便来问他母亲,他母亲见问,两挂眼泪扑的吊将下来道:“儿啊,你不知道咱们家因你哥子病了,断了三日火炊了,今儿你哥子好些,挑担子出去,看造化或者晚间有一口儿米汤下肚。”圆圆止不住滴下泪来道:“娘可饿不饿,我有支儿银簪子,看光景可换几百个钱来买米吃。”他母亲道:“这个使不得,回来你回府里去,可不要挨打么。”圆圆哭着道:“我是不去的了,府里老太太因我年纪大了,放我出来,服侍母亲的。”他母亲道:“那身价可要还不要还?”圆圆说:“不要还了。”他母亲听了才开心起来。

圆圆便抽了簪子,用一支筷儿拗断了,别了鬏心儿,径到街上店铺子里来,换了五百个钱。便买了几升米,用衣襟儿兜着。又买了一百个钱的烧鸭子,回来把米淘了半升,想去做饭却没有柴,忙又去买了二十个钱的一把柴来做饭,却从来没干过这些事,把一锅饭烧的和粥似的,再烧不像来。他母亲闻见煮米香,早等不得的要吃,圆圆便把这饭盛了两碗,拿了两双茅竹筷子出来,他母亲早捧着就喝。圆圆忙去找盘子盛鸭子,再找不出一个来,碗也只得两个,盛了饭了,便只得就把荷叶包子打开,拿筷子夹了一块送到他母亲嘴边。他母亲一口吃着,诧异道:“这不是腐干子,怎么这样好吃?”圆圆道:“这是烧鸭子。”他母亲道:“阿弥陀佛,不道我这生这世还有这个吃,我有十多年没尝这个滋味了。”说着忙吃了一口饭道:“可还有没有了?”圆圆道:“多着呢,娘尽管吃着罢,”他母亲道:“留几个儿给你哥子尝尝,他一辈子没吃过这个呢。”圆圆听着,实是难过,一时吃完了饭。

到傍晚,他哥子挑着一个空担子回来,一眼见圆圆,像是大人家儿女似的,吃了一惊,暗暗疑惑。还是圆圆认得哥子,便迎上来唤他,他哥子呆了半晌,才歇了担子笑道:“原来是妹子,我倒不认得了。”圆圆看他穿着一件蓝布旧棉袄,腰里拴着一根带子,脚下穿着草鞋,虽是穷相,倒还清清脱脱的。见他哥子问他怎么能出来的,圆圆只把前话告诉了他。哥子也不多讲,便同着进去见他母亲。他母亲听是儿子回来了,便道:“今儿可赚得几个钱。”他哥子道:“今儿大好,我拿五百个贩了些水果,在学士街秦府里,一下子便卖光了。他们还要买,我却没有了,便再去贩了一担挑去,也卖完了,还叫我明儿挑了去,照这样一日倒能赚二百个钱,咱们三口子吃用够了。”因向腰里掏出二百个钱来,拿在手里,要买米去。圆圆道:“米还有许多着咧,日间烧的饭,也没吃完,只是蔬菜不够了。”他母亲忙道:“有了鸭子了,还要什么。”圆圆道:“只有两三块了,谁吃了好,还是再买去。”他哥子便听他的话,去买了四个钱腐乳,又买了十个钱冬菜叶子,回来便煨熟了饭,盛了一碗出来,和日间剩下的鸭子,买来的腐乳冬菜来与他母亲吃。圆圆见天还未晚,因道:“怎早吃晚膳了?”他哥子道:“你当是大人家么,咱们晚间又没得灯,吃了饭天晚了便睡。明儿一天明便好起来干事去。”圆圆也便不讲,等他母亲吃完了,才和他哥子一块儿坐下来吃,见这两样菜,哪里下得来饭,只得胡乱吃了收过。天已晚将下来,见他母亲说要睡去,他哥子便扶他母亲往灶下去。圆圆问他母亲睡在哪里,他哥子指着一块板道,便拿这个搭起来。因叫圆圆扶着他母亲,他便去外面拿了两张竹椅子来,把一块板搁上了,教他母亲睡下,上面盖上几件衣服便算了。圆圆看着,心里便酸的和喝了醋似的。因问他哥子睡在哪里,他哥子指着灶下泥地道:“我便这儿睡,你可和母亲一块儿睡去。”圆圆道:“只一块板怎么睡得两人,我的被铺是托府里人替我拿来的,到这会子还不见来,不知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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