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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泪珠缘(27)

却说宝珠让三人到西花厅来,见当中挂着灰鼠暖帘,里面升起四座宫熏,七座塔灯,都点齐了,照得满屋生春。满厅又摆了许多梅花,都开的正好。宝珠便让三人坐,三人各序年龄坐下。是华梦庵首坐,何祝春次之,蘧仙又次之,宝珠末坐。宝珠要自己送酒,三人都不肯,便让小厮们筛了。送上菜,宝珠略逊一逊,大家也不拘俗套,各拣可口的夹了箸。宝珠高兴,便要大家干了杯酒。又送上菜来,各人随便吃了。何祝春道:“咱们今儿该乐一乐才是。”梦庵先问怎样一个乐法,祝春道:“别的都玩熟了,咱们须得想一个新鲜法子才有趣。”蘧仙道:“我有一个绝新致的法子,各人捡一把瓜子,数三十颗放在一个碟子里,再拿一个空碟子放在面前。”各人都照样子摆了,蘧仙又叫小厮们拿笔砚记着,说:“我来起令,说一个字,譬如喜怒哀乐是四样事情,我捡一样自己有的说了,你们如有的,拿一颗瓜子摆这空碟子里,四人都有,算我小见,罚一杯,他如没有这种事情的,就不记瓜子数儿,也不必多说,自己喝一杯酒。我说完了看是几个,叫小厮们记了,我便交令下来,回来总算,谁少了谁吃,一个字一杯,照字数算。”大家都说有趣,各各依令。蘧仙因说到“哭”,祝春放了一颗。梦庵不放,宝珠也不放,两人都喝了杯酒,小厮们把这个哭字记下了。蘧仙又说“愁”,三人都放了。蘧仙罚了一杯。因道“悲”。二人都放了。蘧仙暗暗怪异,看了宝珠一眼。又说“苦”。三人都不放。忽祝春放了一颗。蘧仙猛然醒悟。因又道“乐”。祝春和宝珠两个放了。梦庵不放下去,却喝下杯酒。蘧仙又道“怨”。三人都不放,都吃了酒。蘧仙又道“自怜”。祝春、梦庵放了两颗。宝珠不放,喝了一杯,蘧仙又道“怜人”。宝珠赶先放了一颗。祝春、梦庵也都放了。蘧仙把祝春一颗拿出来,仍放在瓜子盘里道:“你也怜人,你不打谅把那节儿不算吗?”祝春也便笑而不辩,喝了杯酒。蘧仙又道“人负我”,三人都不放。蘧仙又道“我负人”。宝珠先放了一颗,祝春也放了一颗。梦庵却罚了杯酒。蘧仙又道“诳”三人都放了,蘧仙罚了一杯,因道:“风流罪。”祝春放了一颗。宝珠、梦庵都不肯放。蘧仙只不信,向宝珠道:“这个你定逃不走。”宝珠正色道:“此心惟天可表。”蘧仙笑道:“你先早认了诳去也就罢了。”宝珠笑道:“这个哪能冤我来,你日后自然知道。”蘧仙也便不争,又道“冤”。宝珠放了一粒,祝春、梦庵也都放了一粒。蘧仙却不许梦庵放这一颗,梦庵回想一想,也没得说得,便喝了杯。蘧仙忽然想起一事,心里难过起来。宝珠见他呆呆的半晌不语,便递个眼色与祝春。祝春见蘧仙这样,知道蘧仙又想心事了,便道:“这令儿太冷静乏味,不如我来摆个庄,先吃三十杯,随你们来打。”梦庵早说声好,说我来摆五十杯,不要你做庄。祝春因笑道:“你留心蘧仙摆一百杯,你也做不成庄。”宝珠便说要蘧仙做庄。蘧仙先没听见这话,见宝珠和他说要他做庄,蘧仙不肯拂他的意思,因道:“我便摆十杯。”梦庵大声道:“你不听见人家五十杯还不许做庄呢。”蘧仙本来好量,见梦庵奚落他,他便打起兴子道:“我摆一百杯。”祝春笑向梦庵道如何。梦庵嗤嗤的笑道:“我不敢,我不敢和蘧仙斗。”宝珠便唤小厮拿海碗来,用小杯子一杯一杯的斟下去,五十杯便满了。宝珠因道:“倘要醉还是少饮些,回来兜了风可不是玩的。”蘧仙听了个醉字,早摇着头捧起碗来一气喝了下去。宝珠看他豪饮,心下替他担忧,忙夹了块鱼唇子送到他嘴边。蘧仙吃了,笑了一笑,又叫小厮把那五十杯斟来,宝珠防他醉,不肯叫他吃。祝春说:“这一点儿不会醉的,尽他喝罢。”蘧仙笑道:“老哥哥知道我是个酒仙,你瞧着今儿不教他两个醉了告饶,我也不算个什么。”说着又把那一海碗饮干了,因问梦庵猜多少枚。梦庵道:“一枚五杯我输五十杯便让人猜去,或你输了三十枚那你就要再吃五十杯酒。”蘧仙允诺。两人便猜起来,梦庵连输了五枚,喝了二十五杯。说“了不得,猜你不到,你不要和我玩把戏,你弄豆儿一般欺我呢。”蘧仙道:“那你做去我猜,说着便把四粒瓜子递与梦庵。梦庵做了做,蘧仙料定是空手,却果然是的。梦庵吃了五杯,又伸手向桌下做了做,叫蘧仙猜。蘧仙说:“仍是空手”。梦庵又输了,再做了半晌再猜,蘧仙仍说是空手,梦庵又输了。宝珠和祝春都笑起来,梦庵又叫猜,蘧仙道:“还是空手”。梦庵放开手来,却是一枚白子。蘧仙便除了五杯,梦庵又做了叫猜,蘧仙说是空手,梦庵大笑起来道:“狡猾绝了。”便一气喝了五杯,又做了叫猜,蘧仙说是双,梦庵问是几颗,蘧仙道:“四颗。”梦庵摇首道:“罢罢,算我输了。”因喝了五杯酒,把枚子交还蘧仙。宝珠笑道:“我来猜。”蘧仙问限几杯,宝珠笑说:“不限罢我酒量浅,回来醉了何苦呢,看猜的准,多猜会儿。”蘧仙便做了,叫猜,却总被宝珠猜着,做了十回猜着了十回,两人的心思好像一个似的。蘧仙不信,定要叫宝珠输两回儿,又做了十回,果然宝珠输了四回,吃了二十杯酒。蘧仙看他脸色映着灯光便和桃花一般,心里着实怜惜他。祝春见蘧仙只剩了十五杯酒了,因道我来猜几枚。蘧仙点首儿,便做了叫猜,却连输了三回,把吃的酒都退净了。祝春还要他做,蘧仙不肯了,便要饭来吃了。大家散座,漱了口,抹了脸。见宝珠红着脸儿,两眼水盈盈的别有一种媚态,蘧仙问他可醉了没有,宝珠笑说不醉。见蘧仙的脸也是红红的,心里也很痛他,忽华梦庵躺在炕上唱起红楼梦的开辟鸿濛来,跷着一双腿用脚尖儿在痰罐子上拍着扳,那唱的声音一声响似一声,直着脖子喊。何祝春和盛蘧仙都嗤嗤的笑他。宝珠也觉好笑,忽梦庵改了腔,又唱起郑板桥的道情来,那声音越发响了。祝春悄悄的去茶几上拿了一个佛手柑子来藏在手里,暗暗好笑,见梦庵合着眼睛张着了口正唱的高兴,便把这佛手柑子向他嘴里一塞,梦庵不防,猛跳将起来。宝珠、蘧仙都笑的发颤了,祝春也嗤嗤的笑着。梦庵见祝春躲在宝珠背后,便嘴里骂着,手里拿着佛手柑子也来塞他的嘴。祝春便央蘧仙帮他,蘧仙笑着和宝珠两个遮住了,替他央告。梦庵就把佛手柑子撩出窗外去,仍躺到炕上来唱。祝春笑骂道:“你是不是还要唱,你不怕把这张油嘴塞破吗。”梦庵便笑的唱不出来。正乱着,听外面一阵潇潇的响,因问:“敢是下雪了吗?”小厮们回答道:“是呢。”蘧仙因喊文儿,文儿进来,蘧仙道:“马可曾开转去,换了轿来。”文儿回道:“马早回去了,爷的轿子来了,何爷和华爷的小厮喜儿、四儿都跟着轿子来了,在外面伺候着呢。”梦庵便站起来要走,祝春也要走了,宝珠却握着蘧仙的手依依不舍,蘧仙也舍不下。宝珠两人立谈了一会,还不放手。梦庵一手扯住蘧仙道:“咱们明儿不做人吗,你两个又不两口子,便这样絮絮叨叨的弄不清了。”祝春大笑起来,宝珠涨红了脸,便放了手。外面早喊送客出去,廊下已有四对风灯伺候着,见四人出来,便掀搭花儿,照了出去。见天井里雪已有一寸厚了,映得满天井雪亮。宝珠送了三人出来,到二厅上,三家小厮都把大毛一扣钟各替主子披上。蘧仙又和宝珠叮嘱了几句,三人便流水儿上轿。宝珠看轿子出大厅中门去了,才叫掌灯回南正院来。到中门,小厮把风灯交与小丫头掌着照进去。见柳夫人已经要睡,宝珠略坐一坐便到惜红轩来,问海棠,知道婉香已睡了,便回向天风楼下醉花仙馆来睡,一夜无话。

其早,宝珠醒来,满拟赏雪,一睁眼见窗帏上一片亮光直射到账帏上来,因道:“敢是天晴了?”晴烟刚在帐外听见,笑道:“是呀,还出了日头呢。”宝珠连问:“可还有雪没有?”晴烟道:“化的一点也没得了。”宝珠拍着手道:“可惜可惜,那我犯不着起早,我再睡呢。”晴烟嗤的一笑,宝珠听见他笑,因掀开帐子,猛一线梅花香向帐缝钻进来。看时,原来晴烟头上戴了一枝腊梅花翘儿,身上穿一件杨妃色小皮袄子,罩上一件四盖出风的大毛背心,一手套着个元绒缀水钻花苏式的双穗袖笼,一手拿双铜筷子,在熏笼内拨灰。宝珠招手儿唤他,晴烟便放下火箸过来,宝珠向被窝里伸出手来,扯住他的手,见是冰冷冷的,因道:“你套着袖笼子怎么还这样冰冷的,快来我这里握着。”晴烟便弯腰儿靠在床沿上把袖笼卸下了,伸手向被窝里握去。宝珠挨近去温着他,一手替他把后颈上的烂发理理齐,晴烟缩着脖子说他的手冰冷。宝珠说道:“你也渥渥我。”说着把手向他领子里伸将进去,晴烟怕冷又怕痒,早缩着颈笑的伏在被上颤声儿央告说:“好爷饶我罢,我也不渥了。”宝珠看他可怜因笑,道:“你缩着颈子教我怎样伸出来,”晴烟因低下头,宝珠伸出手来拿他的袖笼子看,因道:“这个水钻子倒盘的很好,敢是你自己做的。”晴烟道:“才昨儿买来的,说是咱们府门口开了爿绣铺子,件件都绣的工细。前儿办进来送人的绣货便是他家的,我前儿见东府里的玉梅,他在那里用,我看的好,昨儿托张寿家的买来的。”宝珠道:“你姐姐可有这个没有。”晴烟道:“姐姐说要做事,用不来这个。他说还是手炉子好,我用这个他还讲不配呢。”说着袅烟进来,见宝珠拥被儿坐着,晴烟弯腰儿靠在床沿上,两双手都伸在被里,因笑道:“好吗?昨儿我说不要骑马去,可不是今儿腿酸了。”宝珠说道:“哪里是他替我捏腿儿,倒是在我这里替他渥手呢。”晴烟笑道:“好吧,我不要渥了。”说着把手伸了出来。袅烟道:“你老在这里玩,也不看看去,你不瞧小丫头们扫阶沿上的雪,却把天井里玉似的一片搅得七损八伤。”宝珠道:“怎么,敢是雪还没化吗?”晴烟嗤的一笑,宝珠才知道哄他,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高朋放浪无形迹,小婢娇憨有至情。

§§§第三十七回

一枰棋痴儿呵冻手

两首诗玩妇笑钟情

却说宝珠听说有雪,便赶忙起来,把窗帏子一手拉开了,隔着玻璃一望,见满园的楼阁都是琼楼玉宇一般,便心花儿都开了。忙着梳洗好了,到阶前一看,见一白无际。昨天还抽绵扯絮的落着,那地上的雪已有三四寸厚,便顺步到惜红轩来。进门见鸦雀无声的。那回廊上的鹦鹉,也缩着脖子不作一声。阶下两株鸳鸯梅开得和桃花似的,有几瓣落在雪地上,便似粉庞上点着胭脂一般。看了一会,觉得风刮在面上有些儿痛,便揭着暖帘子进去。见满屋子摆的盆梅,有的开了,有的未开,有的已谢了些。见婉香房门口暖帘垂着,便掀起来进去。婉香梳洗刚完,对着镜子在那里簪白茶花。春妍站在背后看他,婉香刚戴着花,瞥见镜里面映着一个宝珠,因也不回过头,就向镜里道:“这冷天气不在屋里躲着,还出来冒风,可不冻了脸儿吗?”宝珠挨近来,伏在桌上看着他笑道:“我怕你冷的走不起来,来替你烧宫熏的。”婉香回眸一笑,见宝珠两颊冻的红春春儿。因道:“怎么不戴风帽子?”宝珠笑笑,不语。婉香合了镜奁,手对手渥一渥道:“好冷,这镜儿倒像一块冰。”春妍笑道:“我忘了,连手炉子也没烧呢。”说着,便走出去。一会子把手炉子拿了进来,婉香接在手里掀开盖子,加上一个龙涎香饼子,仍盖好了,摆在膝上,两手儿渥着,还皱眉儿叫冷。宝珠笑道:“照这样,今儿不能出去了,可不辜负了这一天的好雪。我那天风楼才好玩呢。”婉香笑道:“也不过这样一个样儿,合着眼,想得出的。我最嫌这个赏雪一事,好好的围炉儿坐着不舒服,要跑到这外面吹风去。”宝珠笑道:“我说围炉儿坐不如躲在被窝里睡。”婉香的道:“果然是睡好,我回来便睡。”宝珠笑道:“一个儿睡也冷清清的很。”婉香低了头不理他,因喊道:“海棠。”外面应了一声,见海棠进来,婉香手里拿钗儿撩着手炉子,口里说:“你去清可轩和香梦轩看看大小姐和二小姐去。昨儿说大早便来,到这会子敢因怕冷不来了。倘不来,也回我一声儿,省教我盼着。”海棠答应了声要去。宝珠便站起来说:“我同去。”婉香道:“你去什么,外面冷呢。”宝珠说:“我不怕。”便和海棠出去。先到自己屋里,要出风兜和一扣钟披了,便向秋声馆走来。

这边循山游廊上下来,远远见洗翠亭在池心里,四面凹下,中间凸起。一亭宛然一座白玉的宝塔摆在水晶盘里。那弯弯曲曲的石桥,又像一条玉带。宝珠指与海棠看道:“你瞧好么?”海棠说:“果然是好雪景,听说池子里水都冰了像镜子似的。”宝珠道:“那水光景没冰,你瞧,倘冰了便该有雪在上面,他还是碧澄澄的一泓水呢,要是近岸浅的所在,冰了也难说。”刚说着,猛一股清香渗入鼻来。原来沿山脚下的红白梅花都开了。雪压着,所以一时没看见。宝珠要折一枝儿,海棠看了半晌,见那梅花都在栏杆下,折不着。因沿着栏杆过去,却好有一枝红梅被雪压断,扑在栏杆里面。宝珠喜极,忙过来伸手去折,早搅得满袖子都是雪,忙抖净了,已有几点沾湿了。宝珠便自己拿着梅花,和海棠到绿云深处来。进月洞门,见满园的竹子都被雪压的低下头来,中间石子甬道上,已铺满了雪,却印着一个一个的小鞋底印儿,不知道谁打这雪地上走进去的,因也把自己的靴底儿印了一个比看,见自己的印儿约有五六寸大。那个印小一半还不止,因嗤嗤的笑将起来。海棠笑道:“爷又痴了,哪能和女儿家比去。”宝珠笑了笑,便打抄手回廊上走出。因指尖冷把梅花交海棠拿了,走到窗口,听里面一阵笑声说:“这遭你还走哪儿去。”宝珠一手解下一扣钟,一手去了风帽丢在栏杆上,跑进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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