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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旧事

“苏公子。”屋内的凳上不知何时已坐着一位红衣女子,同样惨白的一张脸,笑的却是明媚,仿若生前所有经历于她而言已是雁过无声。如火般热烈的长裙拖到地上,沿着长裙拖过的痕迹便延伸出一长串的水痕。许久未见她,长发已经拖到了地上,她也不顾。

“看来,他来过了。”陈述的语气,听不出半分悲喜,语调平稳的如同无风无浪中的行船。在黑暗中活了百年的人,哪里会有什么悲喜呢,说出的话就像被水浸湿后的白纸般无力。

苏修墨未答话,算是默认。

“明日就是除夕了,修墨哥哥可要守岁?”红衣女子单手支起下巴,看着苏修墨。

苏修墨仍旧如往年那般摇头。

这个女子叫做红衣,心中怨念太深,留在人世间不愿离去,固执地想要看所恨之人的结局。直到所恨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再想去投胎时,阴间却不收了。

与她相识,似是意外,却又是行云流水般再自然不过。

那一年也是腊月廿九,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忙于过年。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雪,地面的积雪早已没过鞋面,大雪却仍旧纷纷扬扬没有要停的迹象。苏修墨提着一盏白灯笼站在酒楼门前,看着不二在酒楼门前的柱子上贴上对联。毕竟是极热闹的节日,也想要沾沾这人间的喜气。明日要想再贴对联,便过了除夕之夜了。

“哟,鬼也是要贴春联的么?”女子的声音如山泉般清冽,却也带着根刺,直截了当地戳入心底最痛处。那时的苏修墨,还是会痛的。

“撕了吧。”苏修墨没有看那个女子,只是垂下了眼睑,淡然地对着那个随从道。

“别啊。那明晚我们一起守岁?”女子突然到了苏修墨面前,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满含期待地对他说。苏修墨看着眼前的女子,红衣艳烈,唇却是苍白的。长发及腰,却往地上滴水。原是一只淹死了的鬼。

那是他们初识之时的场景,不过是几十年而已。对于游魂野鬼来说,几十年不过是漫长无边的寒冷中的一瞬光阴。从那之后红衣每年二十九都要问这个问题,但苏修墨总是沉默不言。

其实他只是认为,一只只能在夜间出没的鬼魂,哪一夜不是守着寒冷过来的呢。但这样的话过于残忍,苏修墨说不出口。

“修墨哥哥。”红衣从相识的第二年后就喊他修墨哥哥,类似于亲人间的信任与寄托。

“红衣,去转世吧。”苏修墨转过头看着红衣,认真地说。离现在并不久的之前,将生前所习的道法渡给了她,凭着那些道法,阴间便只能收她,来世也一定不会吃苦。

红衣不说话,垂下了头,看着自己被水泡的发白了的脚尖发呆。应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枯石堆长满了一季又一季的野草,久到自家的宅子反反复复易了几次主,久到及腰的发如今已经拖到了地上。

青梅竹马的感情,婚嫁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及至那人金榜题名,两人仍是鸳鸯眷侣的。光宗耀祖之时,他接她进京,与他一起的还有笑的婉转如银铃般动听的宰相之女,叫做予秋。那人跪在红衣面前,予秋拉不起来他,也陪他一同跪着。红衣看着她二人温婉一笑,也不恼,将二人扶起。红衣那时想,随他一起便随他一起,能守在他身边便是好的。

那时爱的卑微却又爱的伟大,所求不过是长相厮守的细水长流。予秋很单纯,总爱拉着她四处闲逛,久了连自己都忍不住喜欢。那双眸子里好像从未沾染过半分杂质,连红衣看了也会心虚。

他也乐于看到这样的和乐,饭桌上的其乐融融,帷幔之中的窃窃私语,连岁月都因此变得温柔。

最开始的时候红衣只相信那日不过是意外,醉酒归家的丈夫无意间将结发之妻推向了深井中,表情平淡,如同掉下去的不过是一粒石子,连一句“来人啊”都未出口。

红衣始终记得那井水是怎样一种彻骨的寒,后来到了阴间才发现阴间的寒也不及那井水。意识逐渐涣散时,听到的是予秋的哭喊声,她趴在井口边一遍遍地喊着姐姐,一遍遍地呼救,却没有一个下人前来。

很想应答,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不存。她滴落在井水里的一滴泪是红衣在人世间感受到的最后的温暖。

到了阴间,听黑脸大胡须的阎王说着生前之事。原来不是意外,宰相许他加官进爵,交换女儿的一枝独秀。高官厚禄车尘马足富贵功名,将所谓的感情击打的溃不成军,连悬崖勒马的余地都不留。

却原来,待自己真心的只有那个与自己共事一夫的予秋。

记忆如同疯狂的潮水般涌上了心头,连逃避都显得过于虚伪。想到青梅竹马之谊举案齐眉之情,想到他每次亲吻时满脸的笑意,想到的太多,到最后就不敢再去想。

那一刻便不顾阻挠冲出了地府,到了生前的住处,见到的是予秋孤身一人跪在灵堂内一下下地朝地下磕头,她说的只有一句话:姐姐,对不起。红衣心里难过,依稀记起予秋生辰那天,府中大摆酒宴。分不清什么样的情绪在作祟,红衣请民间的仙姑做了个小人,写上了予秋的生辰。那个小人上被刺了多少根针,红衣实在不记得了,密密麻麻地连红衣看到后都惊恐地扔到了一边。

红衣靠近她,想要用手抚过她的肩膀,却化作了虚无。再来时已是十日后,她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磕头的动作从未停止。红衣第一次知道,原来,鬼魂也是会流泪的。

生死相隔后的第一次落泪,再不是为那个薄情的男子。

再后来的故事,宰相落败。更巧的事情是宰相之女也在此时过世,巧的如同精心策划过一般。最后,只有他一人平安无事。

红衣不甘心,非要守在阳间看他落败的结局。红衣记得,那人直到十年前才过世。死的安详,嘴角含笑,富贵一生。

那之后,苏修墨便将道法渡给了红衣。

“你若是想看他最后如何,便去下一世吧。因果报应,都是来世的。”苏修墨是这样对红衣说的。

红衣只是舍不得他,自己还未转世,可与他作伴。自己离去后,又有谁陪他呢?这阴间的冷,不是谁都可以忍受的。

“红衣,他来了,你不必顾及我。”苏修墨郑重地说。他来了,苏修墨怎么会孤寂呢?他的话多的烦人,苏修墨根本不会寂寞。

“修墨哥哥,明天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守岁。”红衣难得的正经说句话却有着告别的决然。

苏修墨这一次连拒绝都不忍,犹豫了良久后看着门外点头。

红衣没了声音,苏修墨知道红衣已经离去了。苏修墨看着地上那一滩水,嘴角浮起笑意,走到桌边坐下,小声地呢喃着:“都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施个法把身上的水给隐了去。”

生前的红衣是个极温婉的人,如今却安分不得半刻。刚开始的时候,苏修墨被她烦的头疼,她却变着法戏弄,偶尔吊在房梁之上伸长了舌头瞪眼,看到一脸无事的苏修墨后满脸挫败。有时会给苏修墨送来一晚不知从哪处得来的银耳汤,笑嘻嘻地说:“修墨哥哥,这是滋阴的。”苏修墨恼她时就不喝汤,她就赖在地上撒泼,吵得苏修墨巴不得拎着她的脖子把她扔出去。那性子,倒像是她说的那个予秋。

时间久了,她要是长时间不来,就觉得身边冷清的难受。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把她当做妹妹一般照顾着宠爱着。

苏修墨并不追究她是谁,她也不提予秋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背负了关于彼此的太多,最后只能是至死方休。

不远处传来一声鸡鸣,天边的启明星的光一如往常清冷,更夫绕过大街小巷回到了自己家长,打了个哈欠后和衣躺在床上。不知道离去这人世间的时候,会不会留恋?苏修墨摇头轻笑,早已经是离了人世间的人,实在不该存有非分之想。

走进屋内,关上房门,再不理会照亮在身后的第一缕晨曦勾勒的惊心动魄之美。

生死之别人鬼殊途,与凌轩不该有过多纠缠。苏修墨深知这一点,还是会问,那这一百年的守候是为了什么?

偏是不甘心,谁让生前也是那么倔强的人呢?已经在忘川边守了那么些年,多守些时辰也不会跟他擦肩而过,非要冲动地越出地府去寻他的魂魄。

守了那么些年,寻了那么些年,百年的光阴已经流失殆尽,残存的尸骸也化成了一抔黄土,连那方墓地也被开拓成了客栈。百年,如今已无关想不想守愿不愿守。苏修墨眼前的路,只能是守下去,将守候化作最初的姿态。孤魂野鬼,一世一世地守着他。

说不定哪天遇到个黑心的道士,打的自己魂飞魄散,那分执念也随着消逝了。明知这样的结局,还是要守下去。

也许,只是贪恋他身上的温度,自己再不会有的温度。

凌轩,凌轩。

轩儿,轩儿。

沐浴着晨曦而醒的宫廷安静而祥和,御花园内的腊梅开的正盛,带着无与伦比的芬芳。一队宫人排着整齐的队伍低眉顺眼行色匆匆,如花般的宫女们敛去了私下嬉闹时的顽皮,手捧着锦衣华服朝着皇宫中最中心位置的正殿走去。凌轩懒散地坐在华仁殿的屋顶上,挑眉看着一对对的侍卫整装待发面色严肃从殿前走过。

待侍卫走远了些,那一小队宫人也走带了殿前。凌轩微微皱眉,皇帝晚上都已经不回寝宫歇息了么?还真是勤政。凌轩纵身跃到那一队宫人面前,嘴角勾起嘲弄的弧度。领队的宫人吓得伸长了手,五官似乎已被放大了一倍。他伸手指着凌轩,尖细的嗓音也是破碎难以成句的的惊恐:“来人啊!”最后一个“啊”字被一股凌厉的风所打了回去。凌轩射出了一粒石子,正中宫人的帽子。跟在他身后的宫人们看着地上的帽子,已是手忙脚乱,一个个连爬带滚地四处逃窜。那领头的宫人只觉得头顶的寒风比任何时候都刮得猛烈,腿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趴在地上对着凌轩磕了几个头,口里直喊爷爷。再抬头看时,哪里还有人影。

凌轩完全不把此地当一回事,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大摇大摆地便推开了殿门走了进去,进殿后还不忘把门给带上。看到面前一片金灿灿之色,凌轩忍不住惊叹,想不到这轩辕朗挺会享福,瞧这殿内装潢的。他就像走在自己家里一般自然,看到什么稀罕的宝贝,还用手去碰碰擦擦。若是能够拿到手上,他定要用牙咬咬才肯放下。

他抬首看着正前方空空如也的明黄色座椅,座椅前的桌上堆着一叠叠的折子,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正思考间忽听的背后一阵脚步声,虽是放的极轻,但仍旧逃不过凌轩的耳朵。凌轩嘴角轻蔑一笑,仍旧假装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直到感觉到脚步声距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凌轩闪电般地回过头,额上的一缕碎发也随着他的动作而飞扬,手中力量已化为厉掌就要朝身后的人劈去。看清对方的脸后,掌风便转移到别处,被掌风掠过的烛火忽的灭了。

“好小子,本事见长啊。”来人身着绣着瑞龙的锦袍,面色润红,重重地拍打着凌轩的肩膀,大喜道。

凌轩疼得嗷嗷叫了两声,心道我是肉做的。凌轩走近被熄灭了的烛火,从怀中掏出点火石,并不搭理来人。

轩辕朗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小祖宗,赔着笑脸跟着他也走到那烛台旁,拉着他的衣袖道:“轩儿~~轩儿~~”

凌轩一脸嫌弃地推开他,仔细检查着刚才被他拉过的地方,确认没有黑色的污迹后,才不跟轩辕朗计较。

轩辕朗却不肯罢休,这会直接抓着他的手臂,并且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凌轩翻翻白眼,直接用脚把他往后踹:“陛下,您要点脸成么?”

轩辕朗一听凌轩愿意跟自己说话了,咧嘴便笑:“轩儿,你可回来了?朕可想死你了。”

凌轩冷哼一声,眼睛瞥向别处,趾高气昂道:“陛下,您的脸呢?陛下这真的是您的脸么?陛下,您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

轩辕朗一个人没了趣味,便挺直身躯走到座椅边上落座,目光凌厉地看着一脸无事的凌轩。大殿里只听得见凌轩不停走动的声音,他的步子缓慢,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时而间断。轩辕朗很快没了耐心,不耐烦地说:“说吧,你进宫是要干嘛?别跟朕卖关子了。”

凌轩停下了步子,斜眼看着轩辕朗,确认他不是在说笑后,三步并两步地坐到了他面前的桌上,挑眉说:“我没钱了,想喝茶都不敢进茶楼。”凌轩说着便想起了苏修墨,他有着天人之姿,眉间的淡漠与疏离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心有千千结却又像是目空了一切凡尘。

轩辕朗听他说的理直气壮,心里来气,头扭向一旁说:“你要借钱去找你老子,来找朕干嘛?”

凌轩单手支起下巴,趴在那桌上,无辜地看着轩辕朗说:“我要是回了家,我家老头子非把我吊起来打,拿钱,简直是做梦。”

轩辕朗打量着他,又拉起他的衣袖说:“那你出宫带朕一起。”

凌轩连连甩开他拉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坐起身来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衣袖。这件衣服还是十日前前扫平那修罗门捡来的,好不容易有件像样的衣服,弄脏了多可惜。凌轩跳下那桌子,恶狠狠地说:“你给是不给?”

轩辕朗的脖子往里缩了缩,委屈道:“轩儿,你以前不会对朕这么凶的……”

凌轩的眼里划过狡黠,奸笑着说:“我的名字在你之上,我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

轩辕朗一乐:“轩儿,你想怎么对朕朕都愿意。”

“那拿钱来吧。”凌轩手一伸,头早已扭到一旁。

轩辕朗不甘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满是不舍地说:“这块玉佩是丞相拿来让朕送给你的……估计得值不少钱,反正这是你家的东西,你就拿回去吧。”

凌轩将那块玉佩拿到面前翻来覆去仔细地看了几遍,见这玉色泽莹润,纹理脉络也极清晰,就满意地塞进了怀里。轩辕朗这皇帝才做了多长时间就这么狡猾,拿着自家的东西给自家人,转念一想又问:“我家老头拿这玉给你干嘛?”

轩辕朗支支吾吾半天也不说话,眼睛已经望向了头顶。凌轩揪起他的耳朵,连连骂了几声才解气。轩辕朗吃痛,犹豫着说:“丞相说了,先帝就是那这块玉跟他定情的,要我也把这玉送给你。丞相真是深知朕意啊。”

“你就别贫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心里可还惦记着小时候那家伙呢吧?你也就在这跟我贫。”凌轩一针见血,直戳轩辕朗痛处。

轩辕朗讪讪地笑了两声,对凌轩已经飞上屋顶的身影大喊:“轩儿,出宫别忘了带上朕啊,说不定能遇见他呢!”喊完就趴在桌上,望着那一堆堆奏折发了会呆。

四下里安静的有些骇人,轩辕朗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被自己搁置在一旁的毛笔,继续批改未完的奏章,等着伺候的宫人进来,开始重复每日的生活。明明已是腊月三十,寻常百姓家爆竹声不断喜气盈盈,越是身居高位越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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