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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您干什么?您这是干什么?”小家伙很激灵,马上看出我的意思了。

“不成敬意,盛情容当后报。”我说:“我们以后是近邻了。”

“不成不成,说死了也不成,我是民警,要是收您钱,非受处分不可。您瞧,我家还不错,像缺钱花的吗?”

“我知道你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年轻那会儿看过解放军的传单,现在又不打仗了,大可不必如此讲究嘛。”

“我们公安人员现在讲,‘八大纪律,十项注意’,更严。”

“可你招待得这么好,我不表示一点谢意,良心上如何过得去呢?”

“我又不是开店的,我平常老是一个人住,来个客人还是个新鲜呢。再说您是从外面回来的,外面的条件比这儿好得多,这儿不过一套铺盖,俩油饼,算什么呀。”

相争不下,我想,也罢,反正来日方长,于是说:“好,钱我收回去,可是有个小小的纪念品,你说什么也得收下。”他问:“什么?”我把那支带电子表的原子笔拿出来了,他一看就摆手,“这也不行,这也不行。”我说:“你要是不收,我就没法跨出这个门坎了,我这把年纪,图得就是个心安理得。”他眨了一会儿眼睛,只好收了。

看看表,已经到九点钟了,二勇说今天是他的休息日,可以帮我出去找找儿子,他叫我留在家里不要动,然后搬出自行车,叮叮咣咣地走了。

等了足足两个小时,不见他回来,但我心里仍然是踏实的,我相信这孩子。

中午快十二点钟,他回来了,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老先生!”我出去一看,和他一块来的还有一对中年男女,他们看着我,我看着他们,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二勇对着那男的说了句:“他就是你爸爸!”

“爸爸!”

“小成?”

对,他正是小成,我在照片里见过的小成,很胖,既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就像听到无量大人改名叫红星一样,我心里蓦然有种隔膜感,可还是扑上去抱住了他。这毕竟是我的儿子,这毕竟是父子重逢,几十年魂牵梦系于兹的时刻啊!想到这儿,我的眼泪忽地就下来了。敏芳,你走得太早了,为什么不能熬到这一天呢?

小成没哭,忙着给我介绍他的爱人。爱人?这个词儿初听来有点刺耳,在台湾,爱人即是情人,在这儿,其实指的是儿子的太太。

儿子太太长得也挺富态,已经完全不是照片里那个满面呆板的土丫头了,头发也蓬蓬地烫起来,看着还很少相,她左一声爸,右一声爸,叫得我高兴啊,心里直发晕,跟他们回家的时候都忘了向二勇道一声扰了。我只记得当时那只鸽子在咕咕地叫。

敏芳,你还记得圣经吗?这些年,我有时也喜欢读几段圣经故事来打发苦闷,圣经里关于以色列父子团圆的动人篇章,不知多少次把我引向淳朴的远古,引向美好的未来。今天,我自己,不正是那个最后活了一百四十七岁的以色列老人吗?我能活二百岁!

我和儿子,和儿子太太,欢天喜地回到家。儿子的家就在那片新楼里,两间房,都不算大,卫生间和厨房也嫌简陋。但我想到这就是我度晚年、享天伦的家,是我最终的栖巢和归宿了,所以总觉得那么自在、舒坦。

我们的第三代:大孙子,已经是十七岁的大人了,孙女小,才六岁,都长得墩墩实实的,站在屋里漠然地看着我这陌生的不速之客,在儿子再三催促下,才呆呆地叫了声爷爷。

哈,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爷爷!

敏芳,我是不是高兴得忘形了?也许是的,那时候整个儿世界在我的感觉上只有一种气氛,一个颜色,是一片温暖而柔和的红色,象征着喜庆与和睦。我真的以为别人,以为这个家,都如我一样,那么单纯地、毫无保留地欢迎我的归来。

不,我并不是说这个家不欢迎我,那天下午和那天晚上的气氛都是令人陶醉的,首先是有不少客人登门道喜,其后一位姓程的女干部代表区政府也来表示欢迎和祝贺,并且非常正式地致了一通“欢迎词”,有些话说得真诚而热情,感人肺腑。儿子和他太太下午都请了假,在小厨房里挤成一团,那热烈的寒暄与祝贺声,那压力锅噗噗的喷气声,还有丝丝啦啦的煎鱼声,菜刀和砧板砰砰的碰撞声,无不带给我久已不曾体验的愉悦。

我怎能不深深地呼吸,怎能不发自内心地高喊:这是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家!

当然,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久别重逢的快乐中,可我那时哪儿想得到,我的孩子,我的故乡,实际上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我实际上是走进一个新的生活里了。

到了晚上,宴席、宾客、尽欢而散。新生活中最先碰到的问题,是睡觉。

两间屋,三代人,自然就有个睡法问题。儿子和媳妇叽叽咕咕地商量了半天,决定叫孙女随他们两口子睡大屋,孙子在过道里支个折叠床,把两个孩子原来睡觉的小屋腾给我了。当我听见孙子在走道里对他母亲嘟囔了一句:“以后我天天都要搭床了吗?真麻烦。”才意识到我的突然归来,的确把这个家庭原来的秩序小小地打破了,至少给孙子带来了麻烦,我心里惶惶不安起来。

我把那台小录音机拿出来,招呼孙子,“来,爷爷送你一件礼物,你在学外文吗?”

“录音机!”孙子惊喜地扔下折叠床,接过去摆弄开了,媳妇应声走来。

“哟,早知道爸要买这玩意儿,真应该告诉您一声,别买这种一用的,只能录不能收,要买,不如买个两用的、大个儿的呢,还有那种双卡的,更好。反正一次可以带进一大件来,免税。”

我愣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使馆的人说,大个儿的北京也有。”

“那多贵呀,贵好几倍。”

孙子抱着录音机,怕被人抢去似的,说:“还是小的好,买来大的你们又该拿去听音乐了,还是不给我。”

“要是有大的,拿寄卖店去一卖,三七牌的,两千多块呢,能买十个小的来,还少得了你的?”

儿子正蹲在那儿给孙女洗脚,这时直起腰来,说:“我顶腻歪那帮物价局的,不管什么破玩意儿,沾个洋字,立马身价百倍,在国外没人要的便宜货,到咱们这儿都成宝贝了,两千多块?我才不叫他们抓冤大头呢,冒傻气!”

媳妇不理他,又说:“爸,回头得空儿,好好跟我们扯扯外面的事,反正这辈子咱也出不了国了,眼见不着,耳闻也是福气。”

我笑笑,说:“那好,我跟你们扯扯外面的事,奇事多着呢。你们给我扯扯大陆的事,咱这北京,我都眼生了,都摸不着道了。”

媳妇说:“爸,我们还真没料到您这么急就回来了,我们俩原先还合计呢,想劝您搬到日本去,然后让孙子到您那儿自费留学,经年隔月的再想法把我和小成也办出去投亲靠友,咱们不就能在外国团圆了吗,那多好。”

我愣了半天,说:“美不美,家乡水。外面看着好,可咱们住着不舒服。你们不知道,我这半辈子,就好像一直在外头跑单帮,如今回了家,才真正觉得安稳了。”

儿子埋怨媳妇:“爸都回来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别看外国人一个个的都挺阔,干起活儿来可得玩儿命,不玩儿命解雇你。要讲舒服,还是中国好。”

我说:“就是这话,年轻时有把力气,还能活一天乐一天,到老了,那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谁管你呀。老人最惨。这边呢,再怎么穷,是我的家乡,有我的亲人,我为什么不回来养老?”

儿子点头,“那当然了,小日本有什么好的,那么多人挤在一个小窄条上,谁还爱凑那份热闹去。甭说别的,咱们中国,光卖地方,一亩地十万块,这钱就老了去了,不信算算,比日本保险富他妈一倍,你说还比什么吧,比人,咱也是世界第一!我顶看不上那号崇洋媚外的。”

媳妇翻翻白眼,问他:“你给孩子洗完了没有?”

“洗完了。”

“洗完了不赶快擦干净,论‘侃大山’(北京方言,指聊天,吹牛),你才是世界第一!”

话就这么岔开去了,时间确是很晚,孙子吵着怕明天起不来床误了上学,于是收拾睡觉,一夜无话。

开头几天过得很快,白天,一家人各自上班、上学、上幼儿园,只剩下我一个人,但我并不觉得寂寞,我愿意各处走走,买报纸看,吃北京的风味小吃——炒肝、豆腐脑儿,卤煮火烧,还有焦圈、薄脆、大麻花、糖耳朵、艾窝窝,一样小吃就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吃完这些“古董”,再瞧瞧电影,我也得快点熟悉今天的生活。晚上照例叫家里人给我说说,说北京这几十年的沿革变迁。

不过,媳妇倒更有兴趣猎奇外面的事情,仿佛那是一个百谈不厌的话题。

“爸,听说在国外一个星期能盖起一座摩天大楼来,真事假事?”

“我没见过。”我真的没见过。

“穷人也骑摩托车?”

“摩托车,那倒多。”

他们有时也问:“爸,您在外面用什么牌的彩电?几英寸的?”

“十八英寸,美国货。”

“冰箱呢?”

这些天,于街谈巷议之中,我也粗知了些北京的时尚:家用电器,是人们顶注目的东西。彩电、冰箱、洗衣机、摩托车,这几大件成了富裕和小康的公认标志,但除了洗衣机之外,儿子的家在这方面还是个空白。媳妇常常说起她的某同学、同事、朋友或者其他什么熟人在海外的亲戚寄了多少钱回来,买了什么牌的冰箱,多少英寸的彩电,几功能的洗衣机之类的事,虽不题破,意思我是明白的。照理,做为父亲,从孩子六岁起就没有尽到养育的责任,如今是应当补还的。于是我买了彩电、冰箱,还买了台电风扇,但是对他们最眼馋的摩托车,出手就不得不犹豫了。我的钱不多,六十多岁了,也难再有作为,我得留下点钱来养老,不能再拖累孩子们。可是听到媳妇仍然不断说起她的同学、同事或其他熟人得了外财的事情,我心里总是惶然,自愧不能让他们满意。

儿子的朋友不多,在左邻右舍中的人缘似乎不够好,家里平时难得有客。街道上那位姓程的女干部倒是来过几次,帮我办了落户口的手续,还问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我因为发觉孙子每天在过道里搭床睡觉越来越啧有烦言,所以斗胆提出可否帮助找到一所三套间的房子,老程做了一通北京住房如何紧张的解释,最后还是答应尽力去办。

敏芳,那阵子我只想你,一有空儿就想。我心里害怕,因为不知什么缘故,客居海外四十年后,在自己孩子的家里,我仍然有种半是主人半是客的感觉,也许你能体会这是为什么。

老人啊,老人总是讨人嫌的,总是累赘啊!

不然,儿子和我之间的话何以越来越少?媳妇何以常常无端发脾气?我不敢承认这是因为我。我也常常扪心自问:是不是太独了,太孤僻了?几十年独身生活,一天到晚只有自己,自己就是自己生活的全部内容,这种经历大概很容易潜移默化养成一种自私的、封闭的性格吧,不然的话,连埋头读书的孙子,还有尚不知事的孙女,何以也难于和他们沟通呢?

孙子的学校里近来又给高年级学生加了政治经济学课程,他的作业很多,所以平时不大有闲同我说话,甚至也很少同他的父母和妹妹亲热,读书把他读傻了。不知他母亲原来给他如何许的愿,他本来一直盼着能到国外找爷爷自费留学去,如今连爷爷都拔锅卷铺地回来了,因此十分失望,情绪不好。

我呢?也开始常常觉得不愉快了,尤其不喜欢家里那个永恒的话题——“国外……”

“爸,一直没问您,您在外面住几间房?”

“三间,加一个厨房。”

“噢——”儿子不屑地拉了个长音,“也不多呀。”媳妇却争论说:“这就不错啦,一个人三间,给我我就知足,还要怎么享福呀,房子多了你又懒得打扫!”

那一次我终于忍耐不住了,说:“你们怎么从来不问我,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你们都知道我坐过牢,可你们从来不问。”

“哎,对了,爸,”媳妇突然来了兴趣,眼神都有些发邪了,“他们都说国外的监狱也比咱们吃得好,真事假事?”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脸色一定很难看,张了半天嘴,可一句话也说不出。

“妈就是崇洋媚外,”孙子哼了一声:“其实资本主义国家,虚假繁荣,经济危机……”

“那你整天还跟我嚷着要出国留学,啊?你别去呀!”媳妇遭了小辈抢白,有点恼羞成怒。

孙子的脸倏地红了,“外国的教育质量好,我要不是为了学本事……”

“在中国就不能学本事啦?还不是想整天吃西餐去,回来还能高人一等。”

“算了算了,”儿子有些不耐烦了,“动不动就是外国,外国怎么啦?外国人就高人一等啦?我就不服这个气!今儿嘿,有个老外,不到三点钟就到我们酒吧来了,要喝啤酒,我根本不理他,不到营业时间,就是里根来了我也不卖!嘿,那老外倒没说什么,旁边那个翻译倒不耐烦了,非让我卖给他们不可,说国外的酒店里,都是二十四小时服务的。我问他了,这是中国外国,咹?到中国来就得懂中国规矩,三点半营业,想喝酒是不是,三点半再来,现在我不伺候。我顶恨这号吃洋饭的,狗仗人势!”

我躲开他们的大屋子,他们吵得我心慌。

北京的早晨,天亮得真快。他们都没醒,我一个人悄悄起来了。真快,回来都快两个月了,气候已经序入初夏,渐渐热了起来,早上的清风却尚存着些湿意,或许这不应该算风,只不过是一丝丝一片片的凉气。天很蓝,显着那么干净,开阔。我干吗起这么早?干吗要到这儿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颐和园、香山、故宫、雍王府,还有八达岭,都去过了,可还没有到这儿来,这儿近,却偏偏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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