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生去宿舍楼找秦维的时候，恰好赶上学校广播放关于清除精神污染的通知讲话，正好是当时较有名的一位从书斋里刚出来的学者，在批判《世界工艺美术展览》，“我们不能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的国家就这个样子，这不是和平演变吗？青年们看搂搂抱抱的，或者是武打片子，或者是那些个古装片，这不是把青年引上歪路上去吗？……”
正这时，秦维从宿舍楼里出来，他穿着洛杉矶奥运会后在BJ流行起来的运动装，深蓝色的，只是胸前没印“中国”那两个字，手上还拿着北冰洋的“双伴儿”雪糕，一口口地啃着，见到沈东生，挺高兴地扬起手挥了挥。他的袖子挽到了手肘以上，露出来的那截儿胳膊结实有力，显得他整个人都生机勃勃。
广播里仍旧放着：“……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和商品化倾向，正在严重地侵蚀着我们的科幻作品……它们散步着怀疑和不信任，宣传‘作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秦维倒没在意广播里说着什么，事实上，这个点儿的广播学生们是不会太在意的。虽然走几步路就架着广播播音器，但那声音一经播出，散到耳朵里的，就只有模糊的只字片语，更何况这几日说的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秦维的感触显然不是从广播里来的，他啃完雪糕，含糊地对沈东生道，“咱学校的池子，禁止男女同泳了。”
说着快跑几步把雪糕纸丢进垃圾箱里，返回来的时候，轻声说了句，“回光返照。”
沈东生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指着不远的小卖部道，“我去买瓶汽水儿。”
秦维发话，“我也要。”
“你不刚吃了块冰糕吗？”沈东生虽这么说，还是买了两瓶北冰洋汽水回来，他刚才看秦维吃冷饮，不知怎的，就馋了。
沈东生刚喝了一口，就知道有了两世经历的自己，是喝不下这汽水儿的，那股橘子味适合80年代的人喝，那年代的人舌头干净，尝得出味儿。他不过是看秦维又喝一瓶，怕再给他他喝得过了，就把瓶子捏在手里，小口地抿着。
秦维不在乎沈东生拍得那么一下，他也是经历过动荡年代，受家庭出身牵连，下放农村的人，这一回来，胆子一点没小，“顾和森表态了，‘思想战线不能搞精神污染’。”这时，他们慢慢悠悠地走到了操场上，这里视野开阔，不怕有人在暗处听一耳朵。
沈东生知道是顾和森在全中会上提的，也是在他的放纵下发展大的，但这事儿真追究起来，也只会说是乔云木的错，因为顾和森的讲稿是乔云木起草的，并且那篇讲稿中并未提及精神污染的范围。
“那讲稿是乔云木起草的。”沈东生道，无论怎样，他总是应该和父亲站在一起的，但他加了一句，“我们总是应该感谢顾爷爷的。”他这回用了个更亲昵的敬称，是的，如果没有顾和森，不会在动荡一结束，就恢复统一考试的制度，他们也没有机会在这儿谈论了。
秦维顿了顿，看向沈东生，他的手拨弄着汽水瓶，“……这大概是一种斗争形式？”
沈东生摇摇头，道，“咱们学校算好的。你知道那些最近街上巡查的人怎么查的吗？我今天早上看见他们没收了一本书，竟然是《马克思传》——他们认为内页上燕妮袒露肩膀和颈胸的传统欧洲装束是色情一类。”
秦维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第三条道路》被列为禁书了。”
“所以，这些是不可能长久的。”沈东生道，“无论是顾和森还是柯固纶，他们都不会坐视这种现象扩大化。”
事实的确如此，上一世，这场运动仅仅持续了一个月不到，就在柯固纶的一场讲话中粉碎了。“如果真的是斗争，也应该……”沈东生说到一半不说了，逐渐接近傍晚的夏风吹得他有点凉，他喝了一口汽水，道：“也应该打击的是真罪犯嘛。”
秦维倒没在意沈东生刚才的欲言又止，他似乎是在想另外一件事，等沈东生说完了话，他回过神来，“……嗯？……哦，对了，杨育奚作检讨了你知道吗？”
沈东生点头。他重生过来的第一天看到的那张香港报纸，他就知道了。民大常委副委员长的杨育奚仅仅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闹得满城风雨。那些人倒不是真的关心对香港的政策如何，当时虽然已经进入正式会谈部分，但离真正回归还有十几年的时间，他们关心的则是，顾和森是不是已经说话不算数了。
有的时候，一个人的一句话，就可能是个引子，是某个风向转变的楔子。
沈东生感叹道，“都不容易。”
天很快热了起来，沈东生的报告虽然没有批下来，去基层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沈焘已经同意了。
因此沈东生在办公厅的事务反而变少了，他一有空，就去学校找秦维，两人有时一起吃饭，有时一起去图书馆读书，或者去操场上散步聊天。秦维那会儿也是正处于一段空闲期，他正介于完成论文和研究生毕业的那段空窗期，因此也很乐意和沈东生一起消磨时光。
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果然只是昙花一现，甚至比上一世还要快。当然最主要是顾和森一转风向，柯固纶就帮着打圆场了。
秦维觉得欣慰，悄悄对沈东生道，“是赵真阳私底下做了许多工作。”沈东生一听就笑了，秦维是个明白，当时身为国务总院理的赵真阳是柯固纶稳坐那个位子的关键人物。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顾和森的权力无形间就被放大了，香港驻军事件是一个，这会儿顾和森刚会见完香港知名人士，表示：香港维持一国两制将五十年不变。
此时沈东生却担心另一件事，他对秦维道，“王仲铠从秦地监狱出来了。”
王仲铠是当年“文革小组”的成员之一，他这时却通过姚日思致书中央，建议取消整风指导委员会。
“他就是个投机分子。”秦维概括地十分透彻，“王仲铠在信中说了‘反对清除精神污染，就是对顾和森同志的指示重视不够’。”
沈东生低头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又是吴浚利先发的言要将王仲铠开除出党？”
秦维点头，“顾和森这样利用王仲铠，其实和蒋介石在抗战后利用冈村宁次一样。”
这时，他们正走上一个弯道，沈东生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上个星期，我和她就把手续办了，分得还挺干净的。”
秦维一怔，在原地顿了一步，沈东生又恰好向前走了一大步，于是两人的距离就相差了两步，沈东生正好转过身来，碰上正要跨步赶上来的秦维的脑袋。秦维和沈东生差不多高，这一转身，两人突然面对面地格外近。
秦维立刻适时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把那过于近的距离打破了，他调整得比沈东生想的要快，他甚至还开了个玩笑，“嗯，‘婚姻可以在没有信念的情况下进行，但爱情不能’。”
沈东生笑了，这句话的原文是‘暴政可以在没有信念的情况下进行统治，但自由不能’。沈东生想，他这时应该也开句玩笑把这句话揭过去，毕竟抛弃当年陪自己一同受苦的妻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秦维站的地方正好逆光，显得他面容模糊，沈东生看不清秦维的表情，他这时突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万劫不复的念头，如果是上一世，他会立刻背过身继续走，继续与秦维聊托克维尔的思想。
但他活过了理智的上一世，这一世，他看着秦维，突然想把他牢牢地抓住，就像追求自由一样。
于是沈东生就这么做了，他上前一步，伸手把秦维模糊的脸扣住，一下子吻住了他的唇。秦维没有挣扎，沈东生弄不清他是傻了，还是不想挣扎，或者，秦维早料到沈东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总之，沈东生得逞了。
他们的吻持续了短短十秒，沈东生都没来得及分辨秦维唇的触感，自己的大脑已经命令双手推开了秦维。
沈东生的大脑呆滞了一秒，他反应过来时，光源悄悄偏了一个角度，他看清楚了秦维的表情。
秦维站在离他一步的距离，朝他微微地笑着。
沈东生本来打定主意，在秦维的寝室或者学校里的旅馆将就一宿。他当然知道他和秦维在操场上的举动会传到父亲的耳朵里。
只是他没料到，沈焘的反应比他预料得大得多，秦维几乎是立刻就被他的研究生导师叫走了，而两人挥别了没几分钟，沈东生就看到了父亲的秘书向自己打招呼。
果不其然，沈东生一进书房门，就被打了一耳光，他人依旧笔直站着，脸却偏向一边，这一下打得很重，他感觉到脸肿了起来，抬手一抹嘴角，果然一手的血。
沈焘肯定是已经吃过药了，不然他的父亲绝不会如此冷静地坐在座位上，连身体都不抖。
“你说，你说……”沈焘的声音有点哑了，他竟然找不出一句话来质问眼前的儿子，从秦逸仁打电话给他的那时起，他就找不出精准的词句来了。
沈东生的脸慢慢转过来了，“我现在是单身，有与任何人交往的权利。”
话未说完，就被飞来的文件夹打中了额头，沈焘激动地站了起来，“是啊！你要说‘自由’了是吧？！我替你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吗？”
沈焘又气又急，眼睛都红了。
沈东生捂着砸出血的额头，默不作声。
沈焘来回走了两步，突然泄气般坐到了椅子上，“你就算想要秦家那小子来帮你，你也不必……再说，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句话可说错了，沈东生想，秦维的用处可大了，只是这会儿也不能硬顶，只能继续低着头不作声。
沈焘撑着额头，“你秦伯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什么你知道吗？”
沈东生突然心下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秦家那小子居然对他老子说，‘咱哥们儿够意思’——他放弃了去美国留学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