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转！跑步——走！部队喊着口号向南边跑，三儿一把拽住了罗旭东，把他拽进了东房里。三儿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问他，部队是不是要出发了？罗旭东点了点头，部队已经接到上级命令，准备出发和兄弟部队一道完成对北平的包围。三儿点了点头，那上级领导咋安排我？罗旭东低着头说，你受了伤，特殊情况，兵团首长的意思是叫你在新保安休息，等到北平打下来，接你到北平去好好调养调养。 听了罗旭东的话，三儿沉默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老罗，咱俩在一堆合作也有些日子了，你别瞒我，跟我实说，我这腿是不是就这么瘸了，好不了了？” 罗旭东慢慢抬起了头，“卫生队的医生是这么说，可我想，等北平打下来，找个好点儿的大夫，也许有希望……” “扯！”三儿挥手打断了罗旭东的话，“你以为是大罗神仙啊？瘸腿还能治好了？没那回事。” “营长……”罗旭东不知道该说些啥了。 “没事，我就是这些天心里有个疙瘩，解开了就好。
”三儿长吁出一口气，“没事，天又没塌，就是个瘸子，没多啥没短啥的，就是走路的时候有点儿歪三咧四。你们出发吧！好好干，早点儿打下北平来，叫我也进去看看，长这么大，还没有去皇上住的地方看过哪！” 罗旭东含着泪点了点头。 部队后来是在夜里走的，四大早起开街门的时候，看到门口放了一袋子大米、一袋子洋面跟一封信，信就插在面袋子上，信上就写了一行字：营长，等着进北平。四大指着那几个字说，谁说当兵的都是莽夫，这笔字写得多好，三儿一眼就认出，这是冯伟写的。他瘸着腿走到北门外，望着满眼的荒草，觉得战士们的脚步声还在耳朵根下头，他们就在自个的身边唱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寒风吹过来，他觉得眼里头似乎钻进了沙子。 于是，打那以后，新保安多了一个瘸腿的军人，他穿着崭新的军装，总是仰着头，一步一顿地打城里走过。他总是到处打听那些大兵的尸首埋那里了，老百姓告给他，那天死的人太多了，新保安的大街小巷里到处是死尸，人们把这些死尸堆到一起，埋在了北门外。
在北门外的山窝子里，是成片成片的坟堆，下面埋得都是尸首，有全乎的，有半拉的，有国军的，有自个人的，因为尸首实在太零碎，根本分辨出来，只能放到一块堆里囫囵埋了。虽说打仗的时候非要争出个长短，人死如灯灭，还有个啥计较的？谁知这个坚强的军人，听了这话，忽然跪在那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的兄弟廖永嘉的尸首，到底没有能找到。打完仗，他就叫段志刚去廖永嘉住过的地方，住在那的人说，解放军往城里打炮的时候，廖永嘉叫院子里躲到了地窖里。人们才下来，就有人跑进院子里找永嘉，永嘉叫他们躲好以后就上去了，他才上去，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爆炸，他八成是叫炮弹给炸死了。段志刚回来告给三儿，三儿却不信，他不信永嘉就这么没了，活不见人，死也得见尸，可等他醒过来手滑顺溜的时候，所有的尸首早都叫给埋掉了。他总不能叫人把尸首刨出来，一个一个看吧？ 现在只剩下面前的这片坟滩了，他的兄弟或许就埋在这下边。
他不能替永嘉照顾妻儿，想不到如今，连给永嘉下葬都不行了，他先头想到最坏的打算，也得给自个的兄弟留个全乎的尸首，留个坟能供他年年来拜祭，现在可好，找不着永嘉了，永嘉成了这茫茫荒野里的一片土、一棵草。二片子看着天黑他还没有回来，就四处打听，问了半天，才有人把她指到了北门外，她看到三儿像尊石像似的坐在那。三儿拉着二片子的手，跟她说永嘉兴许就在下边，为啥说兴许呢？兴许在下边，兴许就叫炮弹轰没了。活生生个大活人，说没可就没啦！ 半夜的时候，三儿梦见了永嘉，看见永嘉，三儿就哭起来，永嘉说你哭啥，我活得好好的，我到台湾了，见着翠英跟小蝉儿了。三儿说你别骗人了，北平都给围住了，你咋去的台湾。永嘉说他坐着云彩去的。坐着云彩，那还不就是死了。三儿哭着哭着就醒了，二片子躺在他怀里，咱别再打仗了，咱回去吧！回哪里？回龙王梁。 “你不是老说吗？东北打下来了，天津打下来了，南边也打得差不离了，北平也叫给围住了，老蒋没几天蹦跶了。
”二片子说，“天下就要太平了，你的腿也瘸了，咱还留着干啥？当了这么些年英雄还不够，当一辈子英雄不成？” “话是这么说，”三儿犹豫着，“可我大小是个营长啊！这仗还没打完，我这不是临阵脱逃吗？” “仗是没打完，可你这一瘸一拐地你还想干啥？你就这样还想冲过去扔手榴弹吗？还以为自个是‘贾三投’哪？你以前不是老听书吗？那些个大英雄打下了江山，不也知道要回家种地吗？眼看着北平都要打下来了，打下了皇上住的地方，这江山就稳了，天下就太平了，你还待着干啥？亏你还老扇呼自个在‘群仙书院’听了好些书，我看你是白听了那些书。” 三儿琢磨了一会儿，跟二片子说，“好，反正我也是个残废了，留在这里拖部队的后腿，不如回村里去拾掇我的田。” 其实不用二片子说，三儿也在琢磨自个的出路了。他的腿瘸了，不能像先头那样在战火里蹦跶，“贾三投”也就成了一个虚名。
一个一瘸一拐的人是不能上战场的，上了战场他就是战友们的累赘跟负担，说一句更狠的，他没用了，至少在战场上他没用了。部队还要打仗，老蒋退到了长江南边，西北、西南都还叫国军占着，可他打不了仗了，拖着一条腿根本别说去追老蒋的汽车轮子，连自个的队伍都跟不上。可虽说这仗还没有打完，其实也差不离了，老蒋的五大主力，第18军、第5军都在淮海战役的时候给消灭了，新6军、新1军倒在了辽沈战役的时候，至于老蒋的“御林军”整编74师则是兵败孟良崮。用冯伟的话讲，虽然老蒋还有半壁江山，但垮台已经是早晚的事。 他裹着被子，把自个的军装、腰带、短枪都放出来，拿手摸着，这些东西跟了他好些年了，突然放下，真有点儿舍不得，就像是要告别一个多年的兄弟。白天二片子收拾细软的时候，三儿停下来还是会对着那些东西发愣，二片子看出他眼里的不舍。说还放得下吗？放不下咱就不走了。
三儿摇了摇头，放不下也得放，男子汉大丈夫有啥的，就得拿得起、放得下。但他想了想，还是把永嘉送给他的那把手枪别到了腰里，这是永嘉留给他唯一的纪念，他得留着。 三儿把自个的东西交给了四大，说往后要是部队上的人找过来，就把这些东西给他们，自个的腿废了，不能给部队增加负担，这就回乡下种地去了。四大看见那把硬邦邦的盒子炮，没敢接，说这家伙走了火咋办，三儿说里头没子弹，打新保安城的时候早打光了。四大把东西捧着放到躺柜上，说二片子真是有福，嫁了这么硬戳的汉子，三儿这是“封金挂印”，做法跟古时候的关老爷一样，是大英雄的做派。三儿说他不是啥英雄，就是个庄活佬，脱下这身皮，到底还得去干庄活佬该干的事情。 孤老院的街门打仗的时候叫国军拆走去修掩体了，打完仗四大跨着满地的尸首去寻摸自个的门板，找到了两扇看起来差不离的，结果回来一看，一扇大一扇小，再回到城墙根去寻摸，啥都没了。
两扇门不一样大关不住门，段志刚跑到北门外看了棵树，回来做成了顶门棍。见天夜里，四大都要出来用顶门棍顶住门，那顶门棍又粗又长，四大身子骨没力气，抱起来挺麻烦的。三儿说自个得走了，顾不上帮四大修这门，等部队上的人来，就叫他们修好，说这话是他贾崇武撂下的。 二片子当初打武城口离开，就跑去寻找三儿，后来听说三儿他们坐的闷罐车在铁路上叫人给救了，就顺着铁道去找三儿。可那时候她肚子大了，行动不方便，只好就近找个地方待下来，想着把孩子生下来再找三儿。那时候日本人闯进了新保安，听说日本人待见花姑娘，瞧上谁家的就抢在，好些妇女夜里坐着马车逃了出来。二片子在路上撞见了打新保安逃出来的四婶，四婶叫二片子坐上他们的马车，带着二片子一块堆逃进了龙凤山。四婶的亲戚住在龙凤山，二片子就在那里生下了贾勇，四婶找来产婆给她接生，见二片子生下一个大胖小子，高兴得四婶合不拢嘴，好像是她自个的孩子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