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他跟前，猛地“哇”一声哭起来，把自个跟他的衣裳都扔进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铁胆立马就慌了，手不知道搁哪，眼也不知道看哪，嘴张了张，更不知道说啥，又怕她哭得吵醒了人，这要是叫人看见，他可是说不清。 人是这样，伤心难过的时候，就想哭个结实。可真叫你敞开了去哭，眼泪好像就不多了，哭了一会儿，王晓敏的身子虽还在抽噎，眼泪却出不来了。她靠着铁胆的胸脯，只觉得这男人身上的肉紧实、坚固，靠上去倚不倒、捶不垮，像块石头。她想起跟史大个子上床的那天，在学校杂物间昏黄的灯光下，史大个子脱去了他的衣裳，她看见他那一身软塌塌的肉，病恹恹的，和她幻想过的革命勇士的钢铁身躯完全没法比，他最后向她压下来的时候，她只记得，打他腋下传来的一阵阵狐臭，差点儿叫她吐了。他说只要她把身子给了他，她就永远跟贫下中农站在一条战线上，永远是他们的革命同志，可他到底把她扔在了这山坳子里，几年过去，连句话都没有叫人捎来过。 “铁胆，”他记得，那是她头一回叫他的名字，“我没有住的地方了。
” “别怕啥的，”铁胆说，“在龙王梁，哪能没你住的地方。” 她在心里想，她不求啥，只要今天晚上他给她找到一间屋，能遮风挡雨，有铺炕，有床被卧，能睡一觉，她就跟他。管他是不是“黑五类”分子，管他是不是庄活佬。 铁胆叫王晓敏跟着他走，王晓敏抓着他的胳膊，像溺水的人抓着浮在水面上的木板子。铁胆带王晓敏到了他娘银花跟他住过的那处院子，自打三儿接走银花，他们母子就很少再住这。但后来贾佳长大了，住的不方便，铁蛋就搬了回来，这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他住得惯。他叫王晓敏睡西间，自个去睡东间。 “你歇心睡，我夜里睡不牢，有啥事就喊我。” “我一个人不敢睡，你能在边上陪我吗？” 他挠了挠头，“那我在外头地搭个板凳睡，就跟你隔一堵墙，成不？” “好，”她说，“那我先睡了。” 她听见他在外头地归置板凳，坐在炕上愣了会儿，就脱掉了自个的衣裳。被子上有股男人的汗味，但不是叫人想吐的味，她躺在被子里，屋外头只有微微的风声，他的呼吸跟心跳透过门帘子传进来。
她不知道他那么宽厚的身板，咋靠着一条板凳过夜，她的心透亮得像月亮，他夜里要是摸进她的被窝，她就把自个给他，他就是把她当成一双鞋，穿两天就抛开，她也认。她拿着他的外衣去赶他那会儿，就把心思想明白了。她现在没啥怕的，紧了紧身上的被子，有好些日子没这么心安理得地睡觉了。 到日上三竿，王晓敏才睡醒，屋里还跟她睡着时一样，他连门帘子都没动过。她穿好衣裳走到外头地，锅里腾着窝窝头跟熬好的菜，他早就下地干活儿去了。她看见东间的炕上他换下的衣裳，还没顾得上洗，她去缸里舀了水，坐在门口浆洗起他的衣裳。洗着洗着，王晓敏就笑起来，要是这时候有人打强外头经过，肯定得给她这声笑吓唬坏，她笑得毛骨悚然，像是那种快死的人的笑。她记不起自个这二十年是咋过的了，好像昨天晚上的一觉给睡迷糊了。 铁胆跟王晓敏的事，没过几天就在村里传开。王晓敏住进铁胆的屋里，不再去学校当老师教书了，把学校留给那男知青跟女知青，女知青到处去说王晓敏的闲话，说她在城里有过男人，现在又到龙王梁搞男人。女知青说王晓敏身上有骚味，男人闻了就会给迷住。
一张嘴转给一张嘴，一双耳朵转给一双耳朵，到底进了二片子的脑袋。 “银花姐，现在人们都在说铁胆跟那个姓王的女知青，”二片子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银花，“你咋看？” “铁胆像他爹年轻那会儿，有点儿犟，有点儿死心眼，别拦他。”银花说，“就看这闺女，是不是真心实意待见咱铁胆，要真待见，他们俩要往下处就往下处吧！铁胆他娘就是个破烂货，咱咋能嫌人闺女？至于成不成，那是天意，老天爷安排好的事，咱是管不着的。” “银花姐，你可别这么说，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二片子握住银花的手，“咱们是一家人，咱谁也不嫌谁，咱一没偷二没抢，咱就能堂堂正正做人。不像那些二勾游，正事不干，尽冒坏水。就算要说伤了谁，也是别人伤了你，我伤了你，三儿伤了你，这龙王梁里谁没有伤过你？你不欠别人的，龙王梁欠你的倒是可多。” “这都是哪到哪啊？说着铁胆，咋扯了这么远？咱们都住到一个屋檐底下了，还说啥欠啊不欠的。
”银花叹了口气，“铁胆其实就跟三儿差不离，他平常不爱说话，看上去蔫不拉几，心里头有主意呢！他要看上这个人，他外头看不出来，心里头认得死死的，比那天天叫唤的要真、要深。现如今说啥也没用，只能看看这闺女，指望她也是打心眼里头待见咱铁胆，别叫铁胆到头来竹篮子打水——落个一场空。” 第二天，铁胆去下地，二片子到了铁胆的屋子。王晓敏坐在院里，拿着铁胆捡回来的烂菜叶子，喂铁胆先头养下的几只兔子。她穿着铁胆的衣裳，看起来松松垮垮，更显得她身子的单瘦。她看到二片子走进来，显得很紧张，尴尬地站起来瞧着二片子，嘴上的笑也是慌乱的，也不知道该说啥。二片子挥手叫王晓敏坐下，她打量着王晓敏，眨巴眼的工夫几年就过去了，他们三个知青排队去他们家的事好像还在昨天。王晓敏的眉眼早不是那回的神气，整个人的魂好像都丢掉了一半，眼睛里的光四散着，整个人的底气都给抽掉了。要不是碰见了铁胆，给铁胆带回了这处院子，二片子想，真不知道这闺女会把自个的命交代到啥地方去。可王晓敏到底是脱去了先头的稚气，那时候还是个丫头片子，如今经了好些事，倒长得直挂了。
二片子摸了摸鬓角，像是在整理自个的头发，其实她心里是在想，看着王晓敏的变化，她越发感到自个老了，真老了。 “这地方荒了好些年，这些日子铁胆才收拾出个样，你住得惯不？” “住得习惯，他收拾得干净。” “龙王梁这地方乌烟瘴气，哪有城里舒展。我去过武城口，人那路又平整又敞豁，咋也比这强。” “那里乱，比不得这里清静。” “这会儿是乱，”二片子停了停，看着王晓敏说，“可总会有不乱的那天。” “会有吗？”王晓敏眼里的光闪了一下，“也许吧！” “等往后都安生了，你是想在这，还是回城里去？” “我知道您想问什么，”王晓敏冲着二片子无力地笑了笑，“可我也不知道。” 二片子还想再跟王晓敏聊两句，却发现找不着什么话说了。王晓敏人虽坐在这院子里，魂却不知道跑到了哪去，她不知道王晓敏的魂啥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她也不知道铁胆是不是明白。二片子站起来，叫王晓敏先住着，有啥缺的就去找她，不用跟她见外。 二片子走出铁胆的院子，慢慢往回走，她心里很乱，脑子里都是王晓敏那空落落的眉眼。
这闺女可怜，她在风里找不到路，抓着铁胆当成救命草，可铁胆不也可怜吗？她抬起头，见前头走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单看后影就知道，那女的是贾佳。二片子叫了一声，那两个人停住脚步，贾佳扭过身，吐了下舌头，那男的也转过身，笑吟吟的瞧着二片子。二片子在心里说我猜就是他，果然是春桃家的后生狗剩。 “婶，今天天气可好，出来走走啊？”狗剩问。 “嗯，”二片子应一声，扭头问贾佳，“这会儿该是上课的时候，你野出来干啥？” “教室里憋得慌，我出来透透气。
”贾佳说，“今个教的书我看过，我都会……” “瞎说八道，老师不教你也会，你猴精啦！”二片子伸手戳了下贾佳的脑门儿，“赶紧给我回去上课，下回再叫我撞着你逃学，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贾佳冲狗剩吐了下舌头，一溜烟地跑开了，二片子抬眼瞅着，她确实跑去了学校那边。 “婶，贾佳真不是天天逃学，”狗剩说，“她可爱念书，学习可好。” “还用你说？”二片子看也不看狗剩，“她要是敢天天逃学，我可有她好看。” “婶，你有空了去我家坐坐，”狗剩说，“我娘也说想找你叨咕叨咕。” “叨咕啥？她的肩膀头子不疼啦？”二片子斜瞟了狗剩一眼，就往前走。走出几步，回过头来跟狗剩说，“往后没啥事别拐带着贾佳逃学，她现在还小，念书才是最紧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