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照他们说的，找着了冬喜摔倒的那片地方，她试了试，到底狠下心，跳了下去。她尖叫着翻滚到了高粱地里，开始没啥感觉，不大工夫，身子里外都疼起来，滚下来的时候，肚子结结实实在地上撞了好几下，她疼得叫起来，肚子里的那团肉打她的下边往外流。她看到裤裆里的血越来越多，这才想起来，自个打村里出来，该跟哪个孩子说一声，至少告给她自个要往哪个方向去，好及时有人来救她。可她只能想到这里，血越流越多，他留在她身体里的东西总算要流光了，可血还没停下来，她明白了，肚子里的那团肉不情愿独个走，硬是要拉拽上她。她叫不出声了，眼泪也流光了，她觉得自个正一滴一滴打身体里流出去。她想喊人，可是她连张开嘴的力气也没了。在一声最后的时刻，她觉得她的周边可算是清静了。 女知青死了以后，学校又没人管了，二月来找王晓敏，想叫她回去带两天课。
王晓敏的肚子早隆起来，二片子护着自个的儿媳妇跟蜜蜂巴巴似的，学校里的孩子可皮，万一出了啥事咋办？王晓敏倒是“举贤不避亲”，她把贾佳推到二月跟前，贾佳学得可不老少，王晓敏肚子里的那点儿墨水都倒给了她，教大点儿的学生可能费点儿劲，哄住小孩子那是没问题的。贾佳还有一样，是别的老师做不来的，她在龙王梁那些赖赖号里是有名的人物，再皮的孩子她也能给镇住。 有王晓敏作保，贾佳老师就要走马上任了。她换去了那身绿军装，换上女人家的衣裳，夹着书往当中一站，还真有老师样。二片子揉了揉眼睛，二十年原来不过是一眨巴眼，贾佳早长成个大姑娘了。背过人去二片子跟三儿说，就是贾佳这年岁的时候，他们跑过了山林，跑出了龙王梁。三儿到井边打水，就着桶里的水瞧了瞧自个的眉眼，果真是老了。前几年还在学校里惹是生非的丫头片子，转眼就站在讲台上成了老师，村里的老少难免就有些口舌，这老贾家的二丫头成吗？ 当了个把月以后，人们发现，贾佳还真成。早晨她总是很早就到学校，上课前带着学生跑操。
晌午吃过饭，学生的屁股刚挨着板凳，就容易丢盹打瞌睡，她这时候教他们唱歌、猜谜语，还给他们讲笑话，有时候还教他们说外语。不过教来教去，就那么几句，不过是“哈喽”、“疙瘩白”或者是“袜子搁在鞋里头”。孩子们学几天学会了，就高兴地回家显摆给大人听，大人们开始都当是笑话，外国人哪会这么说话，外国人也是人，也得说人话。可老时候到口外去闯荡过的人，到底见过大世面，说那时候在口外的红毛鬼，见了面的时候就说的是“哈喽”，走的时候都说“疙瘩白”。这下人们受了教导，对贾佳刮目相看，人家三儿的闺女成了龙王梁最有出息的。可也有人听出了祸端，跑去找二月，说“袜子搁在鞋里头”是苏联话，现在咱正跟“苏修”闹得凶，别再生出啥是非。往后贾佳就不教学生们说外语了，可这几句鸟语终于成了龙王梁一代人的底实。1996年几个法国人到龙王梁来考察当地的野生杏仁，龙王梁的人就用“哈喽”跟外国佬打招呼，用“疙瘩白”欢送他们离开。
法国人感受到了当地人的热情，也对“疙瘩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随行的翻译人员告给他们，“疙瘩白”是当地俚语，其实就是他们常吃的卷心菜，当地人的意思是，他们这里不仅有野生杏仁，这里的卷心菜也不错。 贾佳当稳了学校的老师，王晓敏也给铁胆生下了一个小子。孩子一出生，哭声就传遍了龙王梁，三儿他娘在炕上抬起堆满皱纹的眼皮，跟边上的二月说，这孩子哭得脆实，一听就知道是个带把的。三儿抱着孩子给他娘看，娘，你小子当爷爷了，你当太奶奶了，咱老贾家今天真个是四世同堂。 “四世同堂可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才能念叨的事啊！”三儿他娘高兴地咧开早不剩一颗牙的嘴，“我真是有福呀！这下我那棺材板能钉上了。” 王晓敏自打有了孩子，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孩子身上，每天都抱着孩子不撒手，有时候给他讲故事，有时候给他读“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有时候只是压低声音跟他说话。三儿他娘给这孩子取名叫“土蛋”，说这孩子五行缺土，再说名叫得贱点儿好养活，三儿知道，她是给老五跟饥荒吓得心里落了病根。王晓敏偏不待见这个名，又是土又是蛋的，比铁胆的名字还不如。
她管孩子叫“知夜”，一来因为孩子是晚上出生，二来取“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大名则用了个“翼”字，“翼”是翅膀的意思，她希望孩子飞得高、去得远，但她又不愿孩子离她太高、太远，所以能合上前头的“贾（假）”字。王晓敏跟二片子说完，二片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可三儿他娘却拉长了脸，小名不贱，孩子养起来可麻烦，大名又高又远的也不好，“飞得高，跌得惨”，远的话最远就是奈何桥、就是忘川，她不待见这名，每听见有人叫一声，她就叹一口气。 知夜一周的时候，贾勇打新疆寄回了封信，信里夹着的照片上，是一对胖乎乎的小丫头，贾勇跟买买提生了一对双胞胎闺女。那天夜里，三儿打躺柜里搜寻出许久没动过的那个包袱，里三层外三层地解开，取出那把手枪。他摸着枪走到外头，坐在街门口，跟永嘉隔着天地说话。他生下了两个小子一个闺女，如今又有了一个孙子两个孙女，觉得世道变得太快，人老得也快，都顾不上去想点儿啥、叹点儿啥。不知道永嘉的老婆孩子在台湾过的咋样，想起抗战打完了那会儿，他们还在信里商量着两家人在北京聚上一回，如今却连句话都搭不上了。
他摸着枪念叨不完，永嘉啊，永嘉啊，你要是死了就托个梦，你要是活着就来个信。二片子半夜醒来不见了三儿，披着衣裳出去看，三儿坐在街门口抱着廖永嘉送的那把枪，正像孩子似的哭着。 知夜越长大，就越讨人喜欢。他一会说话，就喜欢叫人，跟王晓敏走在路上，爷爷奶奶叔叔姨婶子的叫个没完，贾佳说他的小嘴甜得能腻死人。他每叫人，人家都觉得这孩子乖巧，摸摸肥嘟嘟的脸蛋，往他口袋里塞一把瓜子、花生或者是糖，他总是摇摇摆摆地走在路上，口袋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人们的礼物。全家老人，他最爱跟银花待着，银花缝衣裳，他就坐边上给银花剥花生，剥好一颗就放到银花嘴里。
跟老贾家的老爷们儿不一样，知夜温顺得像个闺女家，做啥事都耐得住性子，男人们都觉得他干活磨蹭，女人们倒是觉得他往后说不齐能成啥大事，只有三儿他娘还会念叨，孩子啥都好，就怕他娘给取的名字会坏了事。 贾勇跟铁胆算成了家，贾佳眼瞅着也二十出头了，却不急不慌的。村里的姑娘长得差不离的，都抱着孩子坐在村口喂奶了，贾佳还成天独个去独个来。三儿他娘的身子偏在这当口一天不如一天，脑子里开始乱起来，经常指着二片子叫二月，指着铁胆叫三儿，指着知夜叫老五。夜里头爬起来闹着要回自个家，说老五还在闹肺痨，她哪能在别人家过大天。过了夏天，三儿他娘认得出来的人越来越少，往后只能认得三儿、老四跟二片子了，屙屎撒尿也不懂，人们靠近她闻着味，赶紧拉去茅厕，裤裆里早就是一团屎尿。一家人围着三儿他娘团团转，一时也顾不上贾佳的婚事。
“二片子，晓敏给知夜取的名不好，你记得跟她说，可得快改了。”三儿他娘倒是一直记得这件事，“名字不贱，孩子不好养活，你看老五，没起个贱名，到底没养活大。” “老五不是叫‘五猴’吗？名字还不够贱呀？”二片子说，“娘你可别想这事了，老五是得肺痨死的，跟这没啥关系。” “谁说我们老五死了，哪有这样咒人的！哎呀，老四跟老五还没吃饭，我老在这跟你坐着干啥，我得回去做饭。”说着话，三儿他娘起来就往外走，才迈了一步，“咕咚”又坐回到炕上，“呀，我坐得久了，腿麻了。我可得赶紧回去做饭，靠他爹他们得饿坏了。” “娘，老五都没了三十年了，你儿子都抱孙子了，你还给谁做饭去啊？”二片子一把按住了她。 “二片子，你糊涂了呀，我才三十岁，我儿子抱啥孙子呀！”三儿他娘哭着说，“我求求你了，你放开我，叫我回去，他们还等着我做饭哪！晓敏回来了你记得告给她，知夜的名不好，可得赶紧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