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亦尘,我坐在曾经的梨园里,落叶纷纷,一片又一片,这秋天,就这样降临。
昨天,我们还在树间游走,似两个精灵,在月亮升起的夜晚,你轻轻地抱着我,吻着我的前额,而今日,你在哪里?
这故乡曾经的梨园,有三百年的气息穿过光阴,一寸寸,曾将我们包裹,此时,我想找个人,低声倾诉,如泪将落,苦苦哀求。
是,我曾经苦苦哀求,不要离散,不要离散。
而你与我,已经离散。
更多的时候,我离开梨园,一个人行走在大街上,我们曾经去过的咖啡馆,小酒馆,我们曾经在黑夜走过的公园,还有那条没有人的小街。
对,更多时候,在深夜里,我们会在那条小街上待着。
很多时候,天在下雨,一直下。
细细的雨,曾经淋湿了我的发梢,你抚摸我的发,轻轻地问:爱么?真的是爱么?
在那个初夏的早晨,我穿黑裤白衣,背一个军绿的双肩包,突然出现在你的画廊,那时,你抬起头来,一眼看到我。
是你的画展,我不过是偶然被朋友拉来,偶然撞到你的心。
你说,刹那间,你呆住。
你说,是从我开始,你相信一见钟情。
我们眼神交缠,亦不过三五秒,我扭过脸去,去看那些画。
那些画,如此苍茫,如此薄凉,你站在远处看我,我能感觉到你的温度,你的炽热,我居然羞涩地低了头,红了脸。
身材颀长的男人,不动声色的大气和美,有幽默和智慧,有风情和才气,有孤绝的气质,即使站在最黯淡的地方,亦是气宇轩昂玉树临风。我来天津看你的画展,完全是因为同宿舍的安安这样美化你。
是谁说过啊,一个女子羞涩才有了爱情,有了爱情的女子才会羞涩?而你与我,正是青涩的年华,青霜还未曾侵略,所有一切,还没有开始。
走的时候,我们坐同一辆车,车上放着音乐,是马修的《布列瑟侬》,你坐在我身边,轻轻说,听,多美。
彼时,我二十岁,你二十一岁,花样年华,这样的相遇,有些许童话的味道。
那时,你是美院的学生,而我正读大三新闻系。
我仿佛看到一列火车远远而来,音乐中,有一个高个子的男子经过我身边,他轻轻地问:嘿,你也在这里吗?
是,我也在这里。等待了千年万年。
人生若只如初见,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年的五月,槐花开得灿烂,我穿过那些槐花,偷偷再去那个博物馆,那里,开着你的画展,那里,有你的照片。
我再去,拍那些照片。
你在照片中,气质凛然,那样清风秀骨地美,我才知,爱情有时,是过尽千帆,是等了又等的那个人,终于骑着白马而来。
我发你短信,只十个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你回我也是十个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哦,亲爱的,我们这样,这样轻易地就攻下了对方的城池。
这细雨,初夏的湿湿的空气,阴着的天,树木是黑的,篱笆也这样美,我们长久地看着对方,突然眼睛就湿了。
二
昂起头,听见风穿过了头发,听见了你的心跳,亦尘,我以为这一刻是不真实的,因为太幸福,所以,感觉不到它的真实了。
苍茫的天空,是你的画中感觉吗?
你的心一直是一片旷野,独自前行的狼,那是你。你说过,你是一只狼,一直独自前行,风雪中,不曾有过爱情。
可是,我来了。
我开始如小鸟一样扑向你。
你有一辆旧的车,载着一个装满梦的女子到处流浪,三平方米,装满了爱情。你有时会兴奋得手舞足蹈,有时又低沉得似一棵陈年的树。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无比兴奋,我不知道,爱情这样盛大,盛大到我心里满满的到处都是。
你带我去见你的哥们,张三李四王五马六,然后指着我说:我的女人。
你的脸上洋溢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激扬,那时,你的画里充满了激情,那些激情顺着颜色的方向四处奔腾,就像你的爱情在我的体内四处奔腾,你一次次地问:爱,到底会有多久?
我一次次地问:你真的爱么?
我闻听说你浪子花心的故事,一个画家,这样英俊飘逸,而且,带着种前世今生的气息,在唱孙楠的《拯救》时,我看到很多女生迷茫了双眼。
她们或者暗恋你,或者死死追求你,而你,为什么独独喜欢我?
我问了又问,你抬起我的下巴,傻姑娘,爱情从来没有原因。
整个夏天,我被你带着,穿梭在粉红的光阴里,我们常常去一个叫小秦酒馆的饭店吃饭,一盘花生米,两瓶啤酒,两碗拉面,我们放很多辣椒进去,因为热,我们端到院子里去吃,院子里,有一棵上百年的老槐树,郁郁葱葱。
你说,我们的爱情要和树一样长久。
我说,好。
小秦是个善良美丽的女子,你讨俏:姐姐,你要给我们的爱情作证。她的女儿小雪跑过来,七岁的孩子说:我也要作证。
亲爱的,那时你总是想永远,我也是。我们千方百计想找证明,我们请你的哥们张三和李四作证,说他们是苏龙魏虎,而我是那等了又等的王宝钏吗?到今日,少年子弟江湖老了,我的红颜,如流水一样,落花无情。
还记得北京前门的卤煮火烧么?我们开着那辆破车去吃,那些破旧的,有几百年的胡同,电线是乱的,房子是旧的,可是,有旧时气息,仿佛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志摩牵了小曼来吃,也是这样走着,缠绵着?我恍惚了。
先去吃张记卤煮小肠,乱乱的街,有卖化纤衣服的摊子,有挖开的水沟,你牵了我的手,在小巷中走着,走着。
两碗卤煮,二两的五块,二两五的五块五,我看它们标得这样详细,只有一种欣喜,他们二百年来一直这样认真么?
两碗卤煮,吃下去,大块地吃着,真的好吃,可我知道,年少的轻狂,就在这两碗卤煮里,你喜欢这样的女子,我要吃下去。
你喜欢快意的女子,不喜欢忸怩的做作的,我太明白。
而我,是又媚又帅的,只为你,只为你一人开放!
又来到爆肚冯,要了百叶和肚肉,里面的那一点点肉,麻酱小料,放了香油香菜和辣椒油,真是色香味,可真的吃不下去了,还是吃了,真的过瘾。
这世俗的烟火,我与你,是多么活色生香。
在大栅栏,在前门,在卤煮的人生里,我找到这个懂得生活品位的男子,找了多少年?
回来,你要买一根冰激凌给我吃。
我说,好。
举着你买的冰激凌,牵着你的手,青春,可以这样任意挥霍么?甚至,我愿意那些人嫉妒我的爱情!
走到胡同口,我小声说,亦尘,亲爱的,亲我一下好吗?好吗?你看了一眼四212周,小声说:人太多了吧。
哼,胆小的人!
那天晚上,我们来到了月光下的梨园。
似美国的乡村。
阵阵蓝色的惊艳。
那蓝的月光,有月亮,有星星,都是一个,我说,月亮是你,星星是我,不,你说,星星是你,月亮是我。
缠绵在月光下,看枯树与茂盛的梨树,美丽得虚拟,我穿了白衣,戴了藏饰,是为了讨好你,二十一岁的我,这样美,而你,张开双臂抱了我,告诉我,从此,不再流浪了。
三
记得那天下大雨么?
我们隔着两个城市的距离,你忽然打来电话,说,画不下去了。
然后你说,听我弹琴好吗?
隔着电话,我听你弹琴。
你弹钢琴,比画画还要优雅,一曲《蓝花花》,我已经泪湿长衫,是陕北的调子,分外忧伤而美。
我惊艳于你弹的好,想象你在钢琴边的样子,一定很美。你是那朵寂寞水仙,没有我时,一个人临水照花了。
弹《梁祝》时,我听得差点掉了眼泪。
最后一曲,你弹了《天鹅湖》,我听得沉醉,隔着时空,听你弹曲子,在夜空下,边走边欣赏,这是什么样的意境啊。
美得不行了。
结束后你说了六个字,不弹了,找你去。
轻轻地,磁性地说:不弹了,找你去。找我是大事了,而你说得这样深情,声音软软的,我隔了电话听你的声音,总有一种隔阂感,就像时常会想不起你的长相来一样的。
在北京等待你,你我隔了两个小时的车程,此时,已经是深夜,你坐最后一班火车来看我,我看到一列火车为我而来。
我在北京西站,在夜色中等待你。
等待你从远方而来。
当你穿过人群奔向我,我再度羞涩地笑了,你一下子牵起我的手,然后说:想我吗?
我小鸟一样依了过去。
你说,认识了你之后,我见到你那么轻灵,是的,轻灵。
我有了前世之感,或者,我们是宋朝的人,知己与红颜,坐在水边,看画吟词,或者,是三十年代,沦陷了,我们是躲避着的佳人与才子,还有时间和心情沉溺于这里,为什么不呢?这乱世,我愿意沉溺,愿意当一朵爱情烟花,绽放,无尽地绽放,到老,到死,到无限地堕落和沉迷。
我决定给你包饺子吃,你在我的小屋里画画,我半夜里和面剁馅,一个个捏起那些和小鸽子一样的饺子。
忽然停电了。
停电了,真是好。
这是为我们停的吗?
黑暗中,你慢慢走了过来。
你说,樱凉,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我说,亦尘,我在这里。
你拉我去了院子,这是北京的老四合院,我们站在雨里,风很大,我们居然这21样喜欢着,好像英国的乡下,奔跑着,为找你,为寻你!
天闪雷,刹那间,你紧紧抱住我:樱凉,和我好一辈子吧,你写字,我画画,我们是生来的情人!
一辈子!好,我说,一辈子!
我们全身淋湿了,跑到屋子里,来电了,可是,我们喜欢点上一支蜡。
我找到一支蜡,上面写着福字,很粗的蜡烛,我们点着它,在看你画的那张画,真真是红袖添香了吧。
外面的闪电一片片照进来,我放了京剧,王吟秋的《春闺梦》,多么适合今天的情景!
你说,他怎么可以这样美这样媚?
我说,因为,他本来就是戏子!
而你与我,本来就是戏子么?
四
也许你我原本是戏子吧。
我们缠绵在一起,唱《春闺梦》——去时陌上花似锦,这前世今生的气息,就这样扑来,陌上花,你曾说,我是你的陌上花。
陌上花里,有前世的气息。
这样说,很有一种诡秘的气氛。
比如,那些腐朽的有些陈腐味道的铁门,如果再伸出一枝桃花来,或者别的什么花,只要是粉艳的,我便欢喜得不行。你说,我便是那伸出的一枝桃花。
还有下雨时起的尘土味道。
还有旧衣服里散发出的樟脑味道。
还有老唱片里丝丝连连的声音。
……都会让我沉迷得近乎沉溺。我们都不喜欢太新的东西,太新就给你一种恐怖的感觉——新衣服,一定要洗了再穿,鞋子,最好有旧的痕迹。带着塑料封的杂志,总给我一种隔膜的感觉,我喜欢那些纸质的,有点点旧,字迹发了黄,好像旧人隔着山与海寄来的。
你喜欢发了黄的宣纸,黄底红道,有古典的味道,写了信寄给我,只因太电子的东西,总是让人有拒绝的感觉。
还有那粉墙上的斑驳,因为斑驳,我觉得时光在上面,故事在上面,粉刷之后的新,便隔阂了。
就像我迷恋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上海的三十年代,无限地风情着,忧愁着,却也是艳丽的,有粉在里面。粉是很悲的颜色,还有那种深蓝,我喜欢的颜色往往反差会极大,中性的颜色不喜欢,那粉和深蓝就有气息在,说不出的味道,勾引着我们。
我们就这样相互吸引流连、欲罢不能、沉醉不能,你说,我是你的鸦片。
那么,你也是我的鸦片。
有时会一个人听老唱片,程砚秋的老唱片,好像在钢丝上游走的声音,似断似续,美轮美奂。
那时,我便是前世的人了。
——抽着鸦片,和自己喜欢的男子。懒散地卧倒在床上,白衣宽裙,迷蒙之间,唱了《牡丹亭》,调子是婀娜的婉转的诱惑的,之后是缠绵吧,你捧住我的脸,叫着我的小名。
在菱花镜子前,那镜子是雕着花的,大朵的莲花,变了形的,有些旧,泛着亚洲铜的光。我对镜贴花黄,你站在后侧,问,我来画眉给你,深些浅些?
镜子里,是两张桃花脸。
野火烧起来了,没完没了了。
谁管他前世还是今生呢?
有香燃着,外面是雨,落了,花也落了,散发出凋零的迷离。这样想的时候,就香艳而哀情了。
活在前世的想象中,有了眼角眉梢间的风情了。
最懂我的男子如你,你说我有一种恐怖的美,而且,抽烟的时候,风尘味道那么浓。
是么?
这和我的气息有关么?
我前世必是那徽州商人的妾,被宠幸着,可他要出去经商,留了我一个人在家,无尽地等待,等了又等。他想我,怀揣了胭脂水粉来哄我,在后花园,日日缠绵,那时,我是藤了吧,纠了缠了,就是一个要。
这气息让我非常迷乱了。
那迷乱里,是有了爱,还是有了情?我到底要个怎么样的真?永远到底是有多远的?不问,只跟着时间走,一秒,又一秒,我在想,这前世,或这今生,我必是那寻寻觅觅的女子,为谁而来,到底为谁而来?
在北京闹市的街头,忽然看到众多的粉艳的花伸出了铁艺的栅栏,那么不顾一切地放肆着,张扬着,车来车往,人来人去,有谁知道她们的怒放呢?可我知道,因为我是其中一枝吧——暗自妖娆。
我闻到了前生的气息。
在路过那些花的时候,我轻轻地笑了,然后转过头去看这个初夏的上午,有一种迷离的醉和堕落的美,好多堕落是美的,堕落到极致就是单纯了,只剩下一颗素色的心,薄凉地开着。
在马修的《布列瑟侬》里,我看到一枝玫瑰在最原始的森林里伸展出来,野生的,寂寞的,它散发出的生气息是——风情万种,曼妙妖娆。
这是前世气息,昨日的气息。
五
我和你,也曾说起烟火。
樱凉,你叫我,说,我们也许并不适合烟火的。
我说了一个吴冠中的故事,听得你泪流满面。
那天看了一张照片,是大画家吴冠中和他的妻子。